第五章 十六

春寶不需要別人的入股,但是白耀祖的要求他必須滿足,不但因爲白先生在贖人事情上有功,而且人家手裡捏着一張林延鶴打的欠條,註明欠黃金五十兩,這是白先生上下打點走動的費用,付贖金的時候全力以赴,拿不出更多,白先生主動提出墊付費用,這筆錢只要打張條子就行,都是多年朋友,這點信任還是有的。

這一樁災禍讓林記元氣大傷,家底子都刮乾淨了,但俗話說得好,爛船還有三斤鐵,只要人在,機器在,重起爐竈就是一句話的事,這回林記的股本發生了重大變化,白耀祖以五十兩黃金的白條子佔八成股份,春寶和林延鶴各佔一成,這馳名上海灘幾十年的林記,實際上已經變成白記了,爺倆一塊兒給姓白的打工。

爲了湊贖金,林家南市的房子頂出去了,浦東的倉庫賣掉了,法大馬路上的鋪面也抵給白耀祖了,現在生產車間再次搬到石庫門房子裡,就在客堂間裡幹活,二樓住人,全家人擠在兩間屋裡,亭子間和閣樓租出去,春寶只招了一個學徒,每天起早貪黑穿着短打親自操作機器,這件事之後,他變得沉默寡言,沒事就一個人在後天井發呆。每天生產出來的新貨,春寶揹着送到店裡去賣,過了一段時間,白耀祖說回頭客只認你陳春寶,要不這樣,你白天來店裡坐鎮,晚上回家再開工吧,春寶點點頭沒說話。

家裡的生活水平一落千丈,孃姨和奶媽都辭了,寶珠這個昔日的千金小姐洋學生不得不承擔起一家老小的生活起居,買米買菜,洗衣做飯,縫縫補補,照顧老的小的,穿衣倒還好辦,畢竟當初有錢的時候置辦了不少鞋帽衣衫,

其中最難的就是買米,租界最緊俏的商品就是大米,三百五十萬張嘴每天都要吃飯,上海周邊的產糧都供應不過來,有豪商用怡和、太古洋行的輪船從香港買來大批暹羅米,大發了一筆國難財,米價一個月之內總要漲七八次,家裡一旦有了進項,趕緊拿去買米,而且要買難吃的暹羅米,因爲價格便宜又耐儲存。以往家裡三天兩頭吃幹煎小黃魚、紅燒獅子頭,現在只能吃蘿蔔乾、雪裡紅,大鳳還在前後天井的邊角旮旯裡種上了小蔥和青菜,用花盆發綠豆芽,甚至在屋頂上曬起了鹽豆,此時此刻再也沒人嫌臭了,只要是能下飯的菜就行。

最難伺候的是小約翰,這孩子天生嬌氣,隔三差五就頭疼腦熱,醫院裡走一遭,鈔票嘩嘩往外流。吃飯還特別挑食,快三歲了還要吃奶,奶媽都辭退了上哪兒找奶去,寶珠只能從牙縫裡省出錢來買黑市進口奶粉給孩子吃。

約翰四歲的時候,林家太夫人和林延鶴相繼去世,太夫人是壽數到了,林延鶴是心力交瘁再次中風,全身癱瘓,在牀上躺了兩個月才撒手人寰,臨走前他把春寶叫到牀邊,嘴角流涎,含糊不清的說了一堆話,春寶只是點頭,握緊岳父的手,直到他漸漸變涼。連續兩個喪事,把全家人都折磨的筋疲力竭,但少了兩口人,生活壓力也驟然減輕,春寶似乎恢復了一些活力,有時候兜裡有餘錢,還會施捨給路邊的乞丐。

年底發生了一件大事,日本終於向英美宣戰。日本海軍偷襲珍珠港,竟將美國的太平洋艦隊殲滅大半,日軍勢如破竹,連戰連捷,租界裡的英美籍人被關進了集中營,從此租界和華界一樣,都是日本人統治下的區域,上海的孤島階段宣告終結。有人猜測,從此後租界將會大亂,但是事實恰恰相反,日本人進駐租界後,綁票暗殺事件竟然絕跡,七十六號的特務們也再不敢當街駁火,中國人大都意志消沉,認爲做定了亡國奴,春寶藏了一臺短波收音機,每天夜裡悄悄打開收聽重慶的播音,權當是個盼頭。

日軍接管租界後,爲了平息糧價,實施計口授糧制度,這就是俗稱的軋戶口米,老百姓憑戶口證從特許米鋪購買平價米,這種大米往往很差,陳米碎米算是好的,有時候只能買到六穀粉,戶口米制度施行後,米價平抑住了,但買米更加艱難,起初每家可以派一個人領全家人的戶口米,後來要每人親往領米,於是在領米的日子,人人都要早起排隊,三更天的時候米鋪門口就排起了長龍,早上米鋪剛下了門板,隊伍就全亂了,爭相恐後向前,維持秩序的警察用長竹竿劈頭蓋臉的亂抽亂打,若是碰上下雨下雪,那真是領一次米,命都要去掉半條。

就這樣度日如年的過了兩個月,徐州竟有喜訊傳來,之秋家又添丁了,是個兒子,取名長安。春寶籌了些錢匯了過去,現在市面上用的是汪政府發行的中儲券,兩塊錢法幣兌換一塊錢中儲券,這種鈔票肆意濫發,貶值很快,幾千中儲券也買不到什麼東西,春寶也只能聊表心意罷了。

上海進入了死寂的平穩期,春寶的廉價算盤銷路大減,他決定重新制作中高檔的紅木算盤,這幾天一直在奔波採購,紅木已經有着落了,銅皮還在聯繫,銅是軍用管控物資,有價無市,就算是囤積了也不敢往外賣,否則被日本憲兵抓到就是生不如死。有可靠的朋友幫春寶介紹了一個賣家,據說藏有一卷黃銅帶,做算盤用不了太多銅料,一把算盤上的箍、銘牌也就是用幾寸銅皮而已,一卷黃銅帶足夠他用上一年了。春寶特地前往南市看樣,這是他綁架案後第一次出租界,現在租界和南市沒有區別,都是日本人的天下,倒也不用擔心安全問題,賣家在一家茶館和春寶見面,寒暄一陣後拿出一截銅皮來放在桌上,春寶搭眼一看就知道是南美智力國進口的上等銅料,和自己囤積的那一批如出一轍,他忽然心念一動,問賣家能否看一下整卷銅帶,賣家遲疑了一下說可以,你陳大善人我還信不過麼,於是帶他來到一處民宅,從牀底下拖出木箱來,春寶一驚,這木箱太熟悉了,上面印着西班牙文,還有自己用炭筆做的記號,這不就是自己囤積的那批貨中的一箱麼,沒想到兜來轉去,又回到自己手裡,當初爲了籌集贖金,林延鶴折價將銅料出手,賣給了白耀祖介紹的下家,莫非就是此人?他試着套對方的話,買家倒也不加掩飾,說這是從幾個諸暨人手裡買的,春寶的頭嗡的一下,諸暨人!綁匪就是三個諸暨口音的人。

兩年前也是這個時候,春寶被人誘騙到南市綁架,繼而送到浦東鄉下囚禁,關在一個狗籠子裡,吃喝拉撒都在這四尺見方的籠子裡,不見天日的囚禁了好久,要不是家裡人及時湊夠了贖金,不用撕票,人就先瘋掉了,這段記憶是春寶一直刻意迴避的,但卻深深烙在腦海最深處,那三個人的諸暨口音,他永世難忘。春寶深吸一口氣,問賣家那幾個人的長相,賣家說記不太清楚,只記得其中一個人說話有些口吃。

春寶覺得徹骨寒冷,他忽然明白岳父臨終前口齒不清的連說三遍白耀祖是什麼意思,這是在提醒自己,防人之心不可無,岳父和自己都是實誠厚道的正經商人,預料不到人心竟然能壞成這樣,敲骨吸髓還不罷休,還活生生把自己弄成了他的賺錢工具,長期盤剝,可憐自己這兩年沒有白天黑夜的幹,家人沒享到福,全便宜了這頭狼。

“陳老闆,儂哪裡不舒服?臉色噶難看。”賣家好心的給他倒了一杯茶。

春寶找個託辭先行離去,渾渾噩噩的在街上走,他恨白耀祖太卑劣無恥,恨自己早沒發現端倪,現在細細想起來,白耀祖的破綻比比皆是,只是自己太善良,不願意相信世上居然會有這麼壞的人。

不知不覺,天黑了,春寶擡頭一看,竟然到了四馬路會樂裡,戰爭爆發以來,人心惶惶,以往喜歡到書寓和長三堂子的主顧們轉而投向更加時髦而刺激的舞場,什麼百樂門、大都會、米高梅,舞池的地板底下都是裝了彈簧的,跳起來更有感覺,不少書寓先生,長三幺二堂子的妓女紛紛轉行做了舞小姐,如今的四馬路早已沒了當年的風流氣派,只剩下幾個年老色衰的站街流鶯。見有人過來,一個穿着高開叉旗袍的女子上前攬住春寶的胳膊就往裡拉,春寶下意識的掙脫,定睛一看,此女眉眼熟悉,像極了十餘年未見的桃姨。

桃姨沒認出春寶來,時光荏苒,當年的懵懂少年已經是飽受生活重壓折磨的中年男人了,但春寶一眼就認出了桃姨,桃姨的臉上敷滿廉價的鉛粉,依舊遮不住眼角的溝壑,她老了,那月光下白花花的一片頃刻間被擊的粉碎。春寶將身上預備買銅皮的中儲券全掏出來給了桃姨,然後大踏步的去了,桃姨的捏着鈔票,看着遠去的背影不明所以,半晌,嘴角抽動了一下,說了聲“戇篤”。

明白真相之後,春寶再沒心勁工作,整日在家枯坐,寶珠也不問他,悄悄拿了幾件舊衣服去當鋪當了,買高價黑市米給丈夫熬了一碗粥。

沒幾日,白耀祖拎着兩包點心找上門來,春寶知道此人陰險至極,只能虛以爲蛇,說自己病了沒法工作,白先生另請高明吧,他語氣淡淡的,但很堅決。

白耀祖盯着春寶看了一會,笑着說:“我有一樣東西,包你藥到病除。”說着掏出一張欠條來,落款是林延鶴,按了手印和圖章,有中人作保,寫明欠白耀祖黃金五十兩,限期一年歸還。

“負債子還,天公地道吧?”白耀祖說,“阿拉好心,寬限儂這麼多時日,儂要清賬,各麼好了,拿出五十兩黃金來,拿不出來,哼哼。”

春寶還沒說話,寶珠衝了進來,氣的胸脯上下起伏,尖聲道:“儂想哪能!”一家上下其實早就對這個白先生深惡痛絕了,寶珠雖然做了母親,骨子裡依然是當年那個暴躁脾氣的嬌小姐。

白耀祖打量着寶珠,寶珠還不到三十歲,還算風韻猶存,於是白耀祖說:“拿不出來,收房子!這房子想必也不值五十兩,不夠的,拿人抵。”

寶珠說:“姓白的儂講不講道理!這兩年我們春寶幫你賺了多少錢,欠你的早還清了!”

白耀祖笑了一下,掀開西裝上衣,露出別在褲腰裡的槍牌擼子,說:“什麼是道理,這就是道理,別以爲你陳春寶藏了短波收音機偷聽重慶電臺的事情瞞得住,阿拉和吳四寶是什麼關係,請儂去滬西七十六號吃官司就是閒話一句的事體。”說罷大搖大擺下樓,走到門口,停下回頭喊了一句:“後天阿拉來收房子。”

寶珠開始無聲的落淚,春寶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白耀祖是漢奸特務,和七十六號的人來往甚密,隨便扣一頂反日分子的帽子過來,可就家破人亡了,沒辦法,誰讓自己老實仁義呢,老實人生在這亂世,就註定活得不如一條狗。

可是老實人就註定該受欺負麼,春寶想不通,自幼父親陳三教導他做人要仁義,岳父林延鶴言傳身教,更是教他誠信做人,他信佛,信天主,半輩子積德行善,憑什麼落得這個下場?這座石庫門房子是他陳春寶十六歲離家出走,打拼多年白手起家掙來的,就像劉太公在徐州府比武贏來的那座宅子一樣,是一個人生命的圖騰,他無法拱手相讓。

春寶準備了一根繩子,一把匕首,一套衣服,悄悄藏在後廚,晚上一家人平靜的吃了飯,上牀歇息,淪陷期間,每家每月限定供電七度,照明都不夠,屋裡一片漆黑,春寶等妻兒老母和岳母都睡着了,爬起來赤腳下樓,穿上藏好的黑色中山裝,從後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