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盧溝橋開戰那天,之秋還在曲阜孔府上做客,他義父吳蘊山和孔家是姻親,介紹他和衍聖公孔德成認識,孔德成雖然只有十七歲,已經在書法、金石上小有成就,喜歡結交文人雅士,之秋和一幫朋友在此已經住了多日,聽說華北戰事再起,之秋放心不下家裡,即刻向孔德成辭行。衍聖公聽說之秋家裡有即將臨盆的妻子,也不便強留,便拿出一幅康有爲的字相送,以及一張衆人在孔府花園假山上的合影。

之秋輾轉乘坐馬車、長途汽車和火車,風塵僕僕來到家裡,在門口就聽到響亮的嬰兒啼哭聲,頓時心中一喜,這動靜像是男孩啊,進門,看到滿天掛的都是尿戒子,母親劉邵氏親自拿着針線簸籮縫製嬰兒衣物,他便更加確定這回真的是男孩了。

這是劉氏一脈在徐州府的第三代,劉太公的嫡長孫,之秋的長子,一個七斤半重的健康男嬰,在取名字上之秋沒有猶豫,按族譜輩分,兒子是長字輩,生在華北鏖戰,平津陷落之時,就叫長平吧,取長久和平的意思。

長平滿月的時候,淞滬戰爭正激烈,之秋拍了電報詢問平安,得知春寶一家安然無恙,一顆心才放回肚皮,大敵當前,滿月酒也沒心思做,劉邵氏倒是歡天喜地,計劃着將太公的靈柩發送回濟南祖墳安葬,弘福寺前的浮厝已經停了整整十年,終於到了入土爲安的時候。但是之秋說黃河天險未必能擋得住日本人,濟南很可能成爲戰場,遷靈的事兒還是再等等吧。

報紙上說,上海民衆踊躍捐款捐物,支持抗戰,賑濟難民,徐州也有那有識之士號召募捐,此等事之秋向來是不居人後的,他和家慧商量,是不是拿出一到二百塊錢來表示一下,家慧說,家裡已經拿不出二百了,湊一湊能有七八十塊錢,但是都捐了下個月就沒洗下鍋了。之秋很驚訝,他是不掌家的,只顧在外面風花雪月,家裡經濟大權原來是劉邵氏在掌管,家慧過門之後,賢良淑德勤儉持家,劉邵氏便把大權下放,自己只顧吃齋唸佛,大鳳再一走,這個家裡裡外外,都是家慧一個人在操持。

之秋很震驚,他問錢都哪去了,沭陽縣那五頃地的地租,還有上海林記的股金,不都是錢麼。

家慧給他仔細算賬,去年旱災,顆粒無收,哪來的地租,上海打仗,林記停工避難,,股金也要受到影響,家裡只有開銷沒有進賬,光是這些年之秋在外面訪親會友花掉的路費盤纏就是一筆不小的數字,加上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能省下七八十塊錢就算不錯了。

之秋沉默半晌,說要不然讓張姐下個月別來了,張姐是劉家的幫傭,每月八塊錢工錢,這筆錢可以省下來,但是就沒人照顧母親了,讓家慧一個人又帶孩子又伺候老人,怕是忙不過來。

家慧說只節流不開源哪能行,我倒是有個法子,張姐一家人在外面也是租房,不如把南屋租給她住,權當抵了工錢,西屋空着,也能租出去,你也別老出去遊學了,找個差事幹幹,好歹也能有幾個進賬貼補家用。之秋說我明天就去託人找個差事,可是捐款的事情咋說?家慧便拿出一枚金戒指說把這個捐了吧。戒指是家慧的陪嫁,拿去捐款實在不合適,最終之秋把只捐了五塊錢,又過了幾天,他託人進了文亭街小學當教員,每天穿着長衫,拿着教鞭去教小孩識字,他備課的時候看到課本上印着:貓捕鼠,犬守門,各司其事,人無職業,不如貓犬。心裡不免有些慚愧。

春寶的信寄來了,信上說上海打仗,留母親常住,讓家裡勿念,另外告訴之秋一件事,那個和之秋有過一面之緣的福州商人黃令九,一二八事變之後就棄商從戎,加入了廣東陳濟棠的空軍,這次淞滬會戰黃令九駕機轟炸日軍司令部途中被高射炮擊中,跳傘不幸落入敵佔區,爲免被俘之恥辱,舉槍自盡,英雄氣概連日寇都爲之折服,專門停戰半小時,在兩軍陣前移交了烈士遺體。之秋看了壯懷激烈,拿了二胡去院子里拉了一曲《滿江紅》,以慰英靈。

千里之外的上海,春寶也在聽着收音機裡的滿江紅,手邊攤着一疊報紙,心情悲憤不已,恨不能拋開一切,隻身前往閘北投軍,抱上一捆手榴彈和日寇的裝甲車同歸於盡,轟轟烈烈的死去,也比這樣鬱悶的活着要強,但是他不能死,母親還需要他贍養,岳父去年小中風,身體每況愈下,如果自己死了,這個家就塌了,剩下孤兒寡婦一羣女眷住在這魚龍混雜的租界,難免不引起歹人覬覦。

原來活着比死難,春寶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樓下傳來孩子的哭鬧聲,春寶有些心煩,打算出去散步,下了樓梯發現是母親在抱孩子,約翰姓陳,這一點讓母親極爲滿意,腰桿也硬氣了許多,因爲這一點就足以證明自家兒子不是入贅的女婿。但約翰應該姓傅,或者姓林,春寶心裡很清楚這一點,但爲了每一個人的體面,他不能說破,還要裝着很疼愛的樣子在小孩子臉頰上摸摸,然後纔出門去。

上海周圍戰火連天,租界裡卻歌舞昇平,工部局動用了幾千工人,連夜從西門斜橋開始,沿着陸家浜在整個法租界邊緣起了一道兩丈高的磚牆,英美租界也用沙包和鐵絲網把整個區域圍起來,以保障安全,此時兩個租界的人口已經高達三百五十萬,當局組織了三百八十處難民營安置這些涌入的人口,天蟾舞臺住了兩千人,玉佛寺住了四千人,靜安寺是五百人,即便如此,還是有人露宿街頭。春寶沿着霞飛路往西走,忽然靈光一閃,林老闆曾經說過,只要有人做生意,算盤廠就不會沒生意。租界雖然人滿爲患,這些人並不是身無分文的窮人,而是帶着行李細軟來的,爲了討生活就一定會做工,做小買賣,做買賣哪有不用算盤的,想到這裡,春寶激動地全身發抖。

八月十四日,南市一場大火燒了幾千間屋子,林記鋪子倖免於難,存在裡面的機器設備完好無損,春寶立即找人找車將機器拉到租界來,又把工人聚攏了一批,就在自家石庫門房子的一樓裡開工生產,經過仔細考量,他認爲當下市場需要的是廉價的簡易算盤,因此棄用優質紅木,改用硬雜木製作算盤的據和樑,檔改用竹質,算珠採用上一下四,檔數也從常規的十五檔改成九檔和十一檔兩種,這樣一來,生產週期快,價格又低,只是不知道市場認不認可。

事實證明春寶押對寶了,這場仗一打就是八年,租界成爲淪陷區中的孤島,經濟畸形繁榮,如同他預料的那樣,難民爲了生計跑起了單幫,從租界購買煤油、肥皂、洋火、燈膽、洋釘等五金洋雜到四鄉販賣,又從鄉下蒐羅大米到租界出售,兩邊賺取價差,這批人對算盤的要求就是小而便攜,廉價而耐用,林記靠這個賺了不少鈔票,另外春寶存在浦東倉庫裡的木料和銅材也隨着物資的日趨緊張而價格暴漲,春寶非但沒因戰爭而破產,反而發了橫財。

春寶有了錢,依然按時給之秋匯款,算作股息收入,他又租了一處鋪面,前店後廠,把車間從家裡挪了出去,他經常說自己賺的是國難財,所以更加的樂善好施,每月的收入維持廠子的運營和家裡七口人的開銷,其餘的都拿來行善積德,給育嬰堂捐錢,給難民營捐錢,給紅十字會捐錢,有時候還自家買米煮粥,開粥棚賑濟乞丐。

有一天中午,天上下着濛濛細雨,春寶打着傘從外面回來,看到家門口蹲着一個討飯的老頭,身軀高大,花白頭髮,揹着褡褳,腳下一雙草鞋,春寶掏了幾個銅元想丟過去,忽然想到如果父親活着,大概也是這般年紀吧,心裡就不免有些酸楚,於是攙起老乞丐,邀他進門,老乞丐倒也不推辭,隨他進了家,正巧飯菜坐好,一家人圍着飯桌正等春寶回來開飯呢,見他領了個乞丐進來,頓時全傻眼了,尤其寶珠,簡直怒不可遏,在家門口施粥也就罷了,居然帶着撿來的乞丐登堂入室,這日子是沒法過了,她放下筷子,藉口喂孩子,頭也不回的上樓去了。

春寶並不理會妻子的抗議,他拿了凳子,請老乞丐在自己身旁坐下,讓孃姨用大碗盛飯,孃姨知道老爺的脾氣,拿海碗盛的滿滿的,用裝飯的鏟子壓得瓷實了,又在上面堆了個尖才端過來,春寶又從櫥子裡拿了黃酒,和老乞丐邊拉家常邊喝酒,老頭不卑不亢,應對得體,看得出原先也是個體面人,他說自己是寧波人氏,姓錢,祖上出過一任戶部尚書的,逃難途中與兒孫走散,人海茫茫,尋找不到,只能沿街乞討,幸虧遇到了陳大善人,不然餓死街頭也未可知。

全家人都沉默了,戰爭讓無數家庭流離失所,他們有屋住,有飯吃,團團圓圓的,亂世之中這已經是極大的幸運了。

老乞丐吃了一碗飯,大鳳心好,又要去裝飯,老者說不必了,我就不叨擾了,這裡有一件東西,我送與陳大善人,說着從褡褳裡拿出一具算盤,輕輕放在桌上。

這把算盤別說春寶,就是林延鶴都沒見過,九檔、無樑,檀木框,籐檔,包漿厚實,幽光沉靜,玩古董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是個很有年頭的古物,春寶收藏古董算盤也有些年頭了,真的假的見的多了,練就一雙火眼金睛,他當場就呆了,這莫非是傳說中的宋代算盤!等他醒悟過來要取鉅款付給老乞丐的時候,才發現人不知何時已經飄然而去了。

後來春寶找同業中的資深人士鑑定,大家都說這極有可能是宋代的算盤,至不濟也是元朝的,總之陳老闆撿了個大便宜,故事越傳越廣,也越來越邪乎,有人說老天爺念春寶善事做得多,特地派算盤仙人下凡來給他送寶貝的,對於這類謠傳,春寶只是付之一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