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淞滬抗戰打了三個月,國軍敗走上海,緊接着無錫、常州跟着淪陷,江陰要塞失守,南京只防守了兩天就落於敵手,日軍進城後大肆屠殺,報紙上說死了幾十萬人。轉眼到了民國二十七年,之秋的預測兌現了,韓復榘抵擋不住日軍,不戰而走,北段津浦路正面大門洞開,日軍長驅直入,南北夾擊,臺兒莊一戰,國軍以偏師弱旅殲敵無算,終究還是保不住家國,五月十九日,日本華中派遣軍第十三師團開進了徐州。

日軍進城前夕,之秋就帶着一家人躲到了鄉下趙金階家,他害怕日軍像在南京那樣大開殺戒,把徐州屠戮一空,趙金階卻不怕,每天打一壺窯灣綠豆燒,弄點花生米和豆腐皮,架子上摘兩根嫩黃瓜拍了,和之秋對飲,喝醉了就破口大罵,興頭上來就抽出別在腰帶上的德國造盒子槍朝天比劃着,說日本鬼子敢進莊,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趙家是大戶,從他爺爺那輩人起,家裡就養着十幾杆快槍,但之秋覺得住在這裡比城裡還危險,等徐州時局穩定了,就舉家搬了回來,回城這天,長平滿週歲。

徐州淪陷沒經歷惡仗,但城裡依舊亂的很,劉家大宅被洗劫一空,沒帶走的舊衣服被褥和粗笨傢俱全沒了,只有春寶送的銅架子牀安然無恙,這牀是英國進口,採用金屬榫卯結構,一般人看不懂,拆不開,整個牀太重沒法搬走,所以倖免於難,只是留下很多刀砍斧砸的痕跡。之秋想起那個冬天,他和春寶兄弟兩個在屋裡拼架子牀的情景來,心說不打仗多好啊。

家裡沒有傢俱不能生活,之秋去黃河西岸的太平窪去買舊傢俱,結果還真找到了自家丟失的櫥子櫃子,花了很少一點錢就把傢俱贖回來了,當然無法全都原樣買回來,他花一塊錢收了兩把官帽椅,看樣子好像是隔壁李武家的東西,李武叔有錢,攜家帶口去了漢口,九進的大院子就這麼荒廢了。

沒過幾天,李家大院門口忽然站了兩個兵,稻草黃的呢子軍裝,高腰黃皮鞋,身材敦實,刺刀槍比人還高,那槍上的刺刀老長老長,在陽光下炫着白光,讓人看了就眼暈,和日本人做鄰居,這還得了,之秋惶惶不可終日,預感有厄運臨頭。

果不其然,不速之客登門了,這個人姓樸,是朝鮮人,會說日本話朝鮮話和中國話,他的口音帶一股東北味,和十幾年前駐紮在徐州的奉軍大兵很接近,樸翻譯官說,明天上午八點,西九條太君要來過府拜會,請劉先生務必在家恭候。

翻譯官走後,之秋找家慧商量對策,家慧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日本人要什麼就給他什麼,東西不值錢,人命可是錢都買不回來的,之秋說也只能這樣了,他沒敢告訴母親,一家人在驚恐中過了一夜,之秋早早起來,穿上長衫,備上茶水,雖然來的是敵國仇寇,但泱泱大國,基本的禮儀還是不能廢的。

上午八點,樸翻譯帶着一個日本軍官准時登門,他介紹說這就是西九條少佐,軍醫部的部隊長,八月暑天,穿汗衫都熱,這位西九條少佐穿着厚實的呢子軍裝,黑色高筒馬靴,軍裝領子很高,兩個青綠色的燕尾形領章的上沿隱約能看到雪白的襯衣領子,白手套,軍刀鏗鏘,啪的一個立正,身子微微前傾,向之秋行禮,一絲不苟的做派讓之秋震驚,日本兵如果都是這樣的人,中國怕是打不贏了。

西九條少佐嘰裡呱啦說了一通,之秋只能聽懂兩個字“劉桑”,樸翻譯說少佐閣下要租你們家房子做軍醫院病房,給你們三天時間搬家,租金每月是五十塊,你聽清楚沒有?

之秋不敢拒絕,也不敢討價還價,會談就這樣結束了,這是之秋第一次見西九條,也是最後一次,據說此人沒兩年就戰死在湖南了。

日本人給了三天時間搬家,之秋在少華街西頭的同仁巷租了三間屋,把僅剩的家當用平車拉過去,一個人圍着宅子轉了三圈,這是父親三十年前比武贏來的房子,那是一段傳奇,一段佳話,如今這房子就要葬送在自己手裡了,日本人強租去做軍醫院,哪還有歸還的道理,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無數點點滴滴的記憶,都將永遠遠去了。

之秋做了一個奢侈的舉動,他要全家人和房子合個影,當做最後的紀念,新光照相館來了個師傅,在河對岸架起照相機,劉邵氏傷心,不願意拍照,之秋抱了長平,家慧站在一旁,其他幾個孩子或站或坐,涼風習習,水平如鏡,池塘邊的蘆葦輕輕搖曳,對岸的照相機冒出一股白煙,將這一幕永遠定格下來。

搬家後,之秋在馬市街小學又找了個事務員的差使,此時沭陽縣的五頃地已經被人霸佔,之秋沒能力索回,好在每月的微薄薪水加上房租收入五十塊錢,也能養活一家人,他好面子,知道春寶在上海也要維持一大家人生活,不好意思頻繁討錢,每當覺得愁苦難耐,就拿着二胡在院子里拉二泉映月,家慧懂得他的心思,悄悄寫了信寄到上海,再過幾天,或多或少,春寶就會匯一筆款子過來,以解燃眉之急,法幣日益貶值,當初入股的那幾千塊錢變得三錢不值兩錢,現在拿到的匯款其實算是春寶支援他們的錢,每次從郵局兌了錢出來,之秋都會嘆一口氣說春寶也不容易。

春寶確實不容易,他的簡易版算盤流行一時,但比起煙土、大米來還是小本買賣,橫財主要靠的是無意中囤積的木料和銅料,尤其是銅,戰爭對金屬的需求量極大,銅的延展性好,可以製造炮彈殼和子彈殼,價格漲到飛起。沒等他拋售,就等到了一樁災禍。

算盤大仙下凡的故事流傳甚廣,再加上春寶樂善好施,不可避免的被人盯上了,民國二十九年初的一天,他接到電話說有個浙江客人想訂購五百把算盤,約他去南市談生意,春寶不疑有詐,離開租界赴約,到了地方沒見到客人,只看到黑洞洞的槍口。

春寶沒有反抗,他知道這是槍牌擼子,一槍二馬三花口,用這種槍的人,要麼是黑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要麼就是漢奸特務,但不管哪一路人,都是來綁票的,一瞬間他想到了反抗,但勝算極低,再說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錢沒了,還能再賺,於是他選擇配合,任由綁匪給自己蒙上頭套,塞進汽車運走。

丈夫一夜未歸,寶珠快急死了,春寶是家裡的頂樑柱,他沒了,這個家就垮了。還是林延鶴有經驗,說不要急,等等看,果不其然,電話打來,一個自稱姓丁的人說準備一百萬塊錢贖人,不然等着收屍吧。

一家人亂了套,天天在報紙上,小道消息裡看這個富商被綁架,那個名流被暗殺,萬沒想到這種禍事能攤在自家頭上,雖然這幾年法幣貶值,但一百萬依然是個天文數字,家裡滿打滿算也只能湊出幾千塊錢,剩下的都是貨物、細軟和囤積的木料銅材,這些東西短時間內即便可以變現,折算下來還是遠遠不夠,寶珠一個婦道人家,哪裡經過這種事,方寸大亂,就知道哭,還是林延鶴拖着病軀出馬,打電話聯絡朋友想辦法,林老闆以前認識一個法租界巡捕房的包打聽,叫白耀祖,是青幫中人,當年就是他把春寶介紹給了林延鶴,換了三十塊大洋。

白耀祖接到電話後立刻趕來,他西裝革履打扮,頭髮和皮鞋一樣鋥亮,進門之後不慌不忙,落座先呷了一口茶,掏出金質煙盒,彈出一支茄力克香菸叼在嘴上,這是最高級的英國捲菸,五十支一聽,一聽黑市價一塊銀元。白耀祖侃侃而談,先從綁票說去,八一三之前,上海地面上就有人專做這一行,分爲紹興幫和太湖幫,他們把人綁出租界,藏在郊區勒索鉅款,那時候一年能出三宗綁票案就算多的,而且綁匪也講規矩,哪像現在這麼亂,丁錫山的游擊隊做這個,林之江的和平救國軍也做,七十六號的人更是經常出入租界綁人,至於剛纔說的紹興幫和太湖幫倒是消停了,不經常出來做事。

寶珠聽她說的頭頭是道,心中燃起希望,問白先生有什麼法子和綁匪通融一下,家裡實在拿不出這麼多錢。

白耀祖說:“首先要確定是哪一夥人做的,纔好說話,我和七十六號的吳大隊長經常一起喝茶,上海灘各路好漢,哪個不給吳大隊長面子,儂不要慌,閒話一句的事體。”

寶珠說打電話的人姓丁,白耀祖說那就是丁錫山了,這個人不好對付,他原先是忠義救國軍的大隊長,和日本人對着幹,根本不買吳四寶的面子,後來歸順了日本人,當了和平軍十二路軍的中將司令官,依然不買七十六號的賬,這個事兒怕是不好斡旋。

林延鶴說老白啊,咱們這麼多年的交情了,你就幫幫忙,來回行走打點的費用好說。白耀祖這才答應下來,當場收了林延鶴一千元,信誓旦旦的去了。

很快白耀祖就來了消息,綁匪果然是丁錫山,他們給春寶扣了個抗日分子的帽子,要槍斃哩,這一百萬怕是省不下來。林延鶴說家裡實在湊不出這麼多錢,白耀祖說阿拉不信,光是那個宋朝的算盤就值不少錢吧,這下林延鶴明白了,女婿的善舉無意中給自家帶來了災難。

一把算盤而已,沒人捨不得,可是這算盤拿到市面上卻有價無市,俗話說亂世的黃金,盛世的古玩,這年頭的硬通貨是美鈔金條袁大頭,汽油西藥銅鐵錫,古董字畫什麼的賣不上價,再說了,現在上海那些漢奸新貴家裡,哪個不掛文天祥的字,唐伯虎的畫,還都號稱是真跡,贗品滿天飛,假作真時真亦假,春寶偶得的這把宋代算盤,誰也不敢保證是真貨,自然也就沒人願意收了。

錢遲遲湊不齊,綁匪不耐煩了,在春寶失蹤半個月後,家裡收到一個裝着手指的信封,寶珠頓時崩潰,說賣賣賣,房子也不留了,只要人平安就好。最終是林延鶴將囤積的上好木料和銅材全部賣掉換成金條,再加上家裡所有的存款,帶老婆女兒的金銀首飾,連約翰的金鈴鐺銀鎖片都搭上了,白耀祖也鞠躬盡瘁,努力把贖金降到了最低,起碼房子保住了,一家人不至於露宿街頭。

三百兩黃金換了春寶一條命,人回來的時候瘦了整整兩圈,右手食指被齊根斬斷,但他卻並未從此一蹶不振,反而更加拼命的工作,家裡的錢一分不剩,可春寶多年信譽在,有人願意賒給他竹木原料,更有人願意拿出巨資入股林記,助他東山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