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寶雖然只有十七歲,耳濡目染了這麼久,對男女間的事情也略懂了一些,他從桃姨的眼神和曖昧的語氣中體會到了讓他心跳又難以抗拒的東西,可是這東西和朱夫子教的孔孟之道背道而馳,桃姨是主人,也是長輩,怎麼就成了姐呢。

南京到上海的路程不算遠,走水路一個白天足矣,意大利火輪船冒着黑煙順流而下,桃姨到隔壁艙室打麻將去了,春寶趴在舷窗邊眼睛都不眨,長江上來往船隻極多,有不少是掛着外洋旗幟的機器船,輪船進入黃浦江的時候,春寶簡直目不暇接,江心停着極其龐大的鐵甲兵艦,岸邊高樓大廈林立,上海可比南京繁華多了,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自己離家出走不就是爲了來上海麼。

船停十六鋪碼頭,春寶提着柳條箱下跳板,眼睛還不住的四處張望,差點掉進水裡,下了船叫了兩輛黃包車,一輛桃姨坐着,一輛拉行李,春寶撒開兩腿跟着黃包車跑,進入租界的時候,春寶第一次看到了洋兵,高鼻子藍眼睛的英國兵穿着卡其軍裝和短褲,黑皮鞋擦得鋥亮,長襪齊膝,步槍上是亮閃閃的刺刀,旁邊還站着身材高大的印度巡捕,頭上一圈紅色包頭,腰裡懸着警棍,洋兵們腰桿筆直,威風凜凜,與陳寶駒手下羸弱猥瑣的大頭兵截然不同。春寶看的目不轉睛,豈料一個洋兵突然指着自己喝令,春寶聽不懂洋話,懵懂站住,桃姨下車交涉,也不得要領,幸虧旁人指點,說中國兵不許進入租界,桃姨二話不說,扯下春寶的肩章領章丟到地上,洋人聳聳肩,居然放行了。

春寶終於見到了秋寶描述過的上海灘,撲面而來的店鋪招牌幌子霓虹燈讓他恍然大悟,自己離家出走不就是奔着上海灘來的麼,如今到了地方,爲啥還要跟着桃姨呢,可是桃姨離了自己怎麼辦,誰伺候她,給她打洗腳水呢,不對,桃姨有錢,隨時可以買個小廝代替自己,其實自己捨不得的,也許是那月光下白花花的一片吧,少年春寶的心中翻江倒海,起伏不定,腳下不知不覺就慢了,看着桃姨坐着的黃包車越走越遠。

忽然一陣急促而清脆的鳴響將他從恍惚中驚醒,只見路邊一家中藥鋪的櫃檯後面,四個店員同時撥打着嵌在櫃檯上的一具丈八長的大算盤,聲如珠落玉盤,擡頭看去,達仁堂三個字赫然在目,父親陳三經常掛在嘴上的就是仁義二字,桃姨是長輩,又是個女人,就算走,也得把桃姨安頓好了再走,這纔算仁義。

桃姨並不知道勤務兵差點開了小差,她帶着春寶入住英華街上的大東旅社,在櫃上存了一百塊錢,開了個房間,這是春寶第一次見到洋式的傢俱,銅架子牀,打蠟的木地板,窗戶上掛着洋布的簾子,桃姨進門就把高跟鞋踢掉,打開洗手間的門,對着鏡子洗臉補妝,順手把旗袍的扣子解開,絲毫也不避人,倒是春寶自覺,紅着臉走到一旁整理行李去了,過了一會兒,洗手間裡飄出含着甜香味道的氤氳來,春寶一顆心砰砰亂跳,水聲嘩嘩的,掩蓋了外面的車水馬龍,終於,洗手間裡傳來桃姨的呼喚:“春寶,給姐把那件綠色的新旗袍拿進來。”

春寶從皮箱裡拿了綠緞子旗袍,猶豫着不敢進去,既想看,又怕看到那白花花的一片,“幹啥呢,磨磨蹭蹭的。”桃姨又在催,他一咬牙,推門進去,腦子裡頓時轟的一聲,桃姨躺在一個長圓形的白色搪瓷澡盆裡,這東西和南京宅子裡洗澡的大木桶不一樣,胴體在水裡看的清清楚楚,纖毫畢現,春寶像上次那樣又流鼻血了,桃姨很滿意她營造出來的效果,說:“天熱,你也洗洗吧。”

浴室裡溫度很高,春寶更是燥熱無比,焦渴難耐,不自覺的擡腳走向澡盆,忽然打了個寒顫,一股難以形容的麻慄感盪漾開來,緊跟着他的腦子就清醒了許多,躺在澡盆裡的胴體就沒那麼誘人了。

“姨,你是長輩。”春寶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說出這句話來。

桃姨頓時興味索然,揮手讓春寶出去,少頃,穿上綠旗袍出來,目不斜視,嫋嫋婷婷,拎着小包出門打牌去了。春寶走進洗手間換褲子,看着鏡子裡的自己,鼻孔下的血痕還在。

當晚,春寶被安排在旅社的亭子間和幾個男僕一起睡。

從此,桃姨沒再有過出格的舉動,她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牀,頓頓飯下館子,下午不是推牌九就是抽大煙,隔三差五還帶個男人回來,春寶見了不免爲陳寶駒不值,桃姨不是好女人,同時也不再糾結,他要離開桃姨去當大工廠裡開機器的工人,完成自己的夢想,只是聽旅社的門童說,進工廠做工需要人介紹作保,他一個外鄉人,上哪兒去找保人。

但這阻擋不了春寶離去的決心,他趁着給桃姨買菸的機會溜之大吉,在南京路上一路疾走,忽然聽見報童的吆喝聲:“號外號外!蔣中正進駐南昌,孫傳芳敗走吳淞。”不由得停下買了份報紙,春寶是認識字的,他看了半天終於確定一件事,陳寶駒怕是回不來了,五省聯軍在江西和北伐軍激戰數月,十萬大軍死的死,降的降,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啊。

春寶跟陳寶駒當了一年的勤務兵,耳濡目染的也瞭解一些軍國大事,全國到處開兵見仗,倒戈下野,大帥們輪流坐莊,勝了就割據一方,敗了就躲進租界當寓公,但下面的團長營長們就沒這麼好命了,萬一沒跟對大帥吃了敗仗,部隊又打光了連投靠別人的資本都沒了,這後半輩子可就交代了,陳寶駒的命運就和他曾經在牌桌上講過的那些保定陸軍學堂的倒黴同學一樣,完蛋了。

陳寶駒是春寶的長官,是桃姨的男人,出了這麼大的事,春寶不能一走了之,他拿着報紙回旅社,桃姨看了失魂落魄,半晌才嘆口氣說:“春寶,你回家吧,姨給拿些盤纏。”

春寶做夢都想回家,可是一想到那場火災,他就怯了,桃姨見他猶豫,還以爲捨不得自己,便勸道:“不是姨不留你,姨也自身難保了,少不得要回四馬路,那地方你可去不得。”

四馬路是什麼地方,春寶不曉得,但從桃姨的語氣裡聽出不是什麼好去處,便期期艾艾說自己想進工廠做工人,桃姨就說姨幫你想想門路。

經常被桃姨帶回旅社廝混的男人叫老白,是個做大買賣的體面人,有他作保,春寶的工人夢得以實現,他被老白帶到南市一家薦頭店裡,見到了未來的老闆。林老闆穿青色竹布長衫,圓口直貢呢千層底布鞋,銀鏈琺琅彈簧掛錶垂在襟間,慈眉善目,說話和氣,他和老白立了個文書,簽字畫押之後讓春寶按手印。

春寶拿到文書後沒有立即按手印,而是一字一句的瀏覽,林老闆很驚訝:“儂認得字?”

“我上過幾年私塾。”春寶說,他不但認識字,還能寫一手不難看的毛筆字呢,這份文書的字面意思是老白把他介紹到林記算盤店做學徒工,爲期三年,包身費三十大洋,倘有走失拐帶,天年不測,都該自認倒黴,換句話說,老白把他給賣了。

事到如今,春寶已經沒有反悔的餘地,況且他從林老闆身上找到一種熟悉的親切感,這種感覺和劉太公很接近。

林老闆付了三十塊錢,把春寶領走了,他沒有和桃姨道別,也沒有任何眷戀,反而有種卸下擔子的輕快感。林老闆沒直接帶他回廠裡,而是先在四如春麪館點了一碗陽春麪給春寶吃,這些天春寶沒吃過飽飯,肚裡咕咕叫想必被林老闆聽到了。

齊展展的細麪條碼放在碗裡,清湯和碧綠的蔥花,湯是雞骨頭熬製的高湯,鮮得來能掉眉毛,春寶吃的狼吞虎嚥,連面帶湯一掃而空,林老闆的煙也抽完了,撣撣長衫,笑眯眯說填飽肚皮啦?阿拉走。

林記算盤店在梧桐街拐角,正對着愚園後門,前鄰小東門,已經算是南市比較縱深的地方了。這是幢三層小樓。小樓前店後作坊,上下三層,不像一般石庫門房子進去就是一個天井,這幢房子的天井在西邊,比較小,只是做爲採光用。整個一層,全都是算盤作坊,二樓三樓則是林老闆一家住。正對街面的朝南大廳是林記的店堂,裡面三面通透的大玻璃櫥,所有林記生產的算盤式樣都在玻璃櫥裡,從最簡單銷量最好的竹木算盤到黃楊木紅木算盤幾十種。店堂中間是八仙桌太師椅,專供客人談生意用。店堂旁邊有條過道,通向裡面的作坊和大廚房,以及位於東廂的帳房。

春寶沒看到煙囪和機器電鈕,這和他想象中的工廠差距太遠,但是就衝那一碗陽春麪,他也要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