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陽王心裡是崩潰的。
唯有他知道他這個瞎侄兒的能耐。十九郎那個豎子,當他的金山銀海是天上掉下來的嗎!七郎這麼多年不容易,難得他張嘴要什麼,雖然說一半家產讓他心頭滴血,爲了娶個侄媳婦兒,他也認了。
這下好,十九郎眼見得人家要打上門,開口就要他去見謝氏——尼瑪這麼沒膽,當初又怎麼逼得人家不得不改嫁?他去見謝氏,還能讓七郎與謝氏和離不成?就算七郎肯離,那也得十四郎還肯收啊!
他覺得自己雖然是個無賴,要說信譽,卻比龍椅上那位要好得多。
他這輩子,官也做過,仗也打過,貪也是貪了,最後認識到自己不是這塊料,也就認了,剩這麼個空頭爵銜撐門面,人家不來欺負他,他也不想着整人——上回在鄭林手裡摔的那一交夠他受的了。
誰想——
七郎自成親之後,過得是隻羨鴛鴦不羨仙,莫說他了,馮翊去幾次都沒見到人,馮翊都氣壞了,回來與他嘀嘀咕咕,說得虧七郎沒機會繼承大統,不然妥妥的要美人不要江山。還讓他笑話了。
他帶着這個目的去七郎能給他好臉色看?
便七郎諒解他的苦衷,他心裡也過意不去——這特麼是人乾的事嗎?然而背後跟着羽林衛,他哪裡能說個不字。宜陽王苦着臉,讓看門的老蒼頭進去稟報。老蒼頭很快就回來了:“王爺請宜陽王進去。”
招待得很客氣,酒水,鮮果,各色小食,輕歌曼舞,異香盈室。宜陽王心裡越是發慌。他這個侄兒能耐是能耐,性情卻是有些陰,他們這樣的血親,他一幫兒女當中,除了馮翊,其餘也不大上門。
後來馮翊被封公主,姊妹弟兄眼紅,他就是一句:“他應得的,不然你常去探望七郎?”
封住了所有人的口。
他這裡忐忑不安,跟來的羽林郎卻看得起勁,如今天子不安,宮裡頭氛圍也是詭異,能出這趟差事,對方是有名無實的空頭王爺,都盤算着能美美敲一竹槓——瞧這裡美人歌舞,就知道家底薄不了。
等了一刻鐘有餘,主人家還不出來,羽林郎也坐不住了,皮笑肉不笑地問宜陽王:“怎的濟北王對王爺這個王叔也能避而不見?”
初冬時節,宜陽王擦了一把汗,強撐着說道:“你們也知道七郎眼睛不便——”
“濟北王不便,王妃也不便麼?”
“謝氏自然要服侍七郎……”
一句話未了,眼前一陣金星亂冒。兩個羽林郎年紀既輕,又常年在宮裡養尊處優,宜陽王卻是成日裡泡在吃喝嫖賭中的玩家,用心一嗅,就知道不好。七郎消息靈通,多半是已經知道了他的來意。他不知道七郎怎麼個打算,不過好歹仗着叔父這張面子,總不至於有大礙,因放心地倒了下去。
兩個羽林郎對望一眼,還沒想清楚怎麼回事,也步了宜陽王的後塵。
宜陽王醒得很快,他覺得臉上溼冷,一激靈就睜了眼睛,然後看到謝云然——他之前並沒有見過這位前南平王世子妃、如今的濟北王妃,不過光從神態上也能認出她是此地女主人。因說道:“雲娘——”
才兩個字,戛然而止:他看到了謝氏身邊的男子。一時張大嘴,幾乎要驚叫出聲——但是他身後的男子制止了他。
“十、十四郎……”宜陽王心裡暗暗叫苦。十四郎不比七郎、十九郎這些子侄。他從前在京裡少,和他這個叔父更是沒有什麼往來。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在於,他在這裡,七郎在哪裡?不對,是他怎麼會在這裡?
不是說、不是說他在鄴城嗎?
虎牢關守得如此森嚴,他能插翅飛進洛陽來,還能在七郎府裡……實在細思恐極。
“宜陽王叔,”他神態倒是輕鬆,“很久不見了。”
宜陽王:……
他又看了謝云然一眼,喉頭一動,好半晌方纔問出來:“七、七郎呢?”
謝云然不作聲。
昭詡道:“王叔就不要問了。”
宜陽王便知道他這個侄兒再沒有生理了。登時一悲,兩個眼睛裡淌下淚來:“……你要是不肯,七郎也不能把你怎麼樣,就算是使了手段,那時候十四郎下落不明,他也是、他也並沒有什麼壞心思……”
“王叔,”謝云然打斷他道,“濟北王做了什麼,恐怕王叔也不知道吧。”
宜陽王驚了一下,這倒是真的,他哪裡敢過問七郎。只是想着這個瞎眼的侄兒二十幾年不容易。他素日坐在這裡,冰肌玉骨,風雅天成,他心裡就感慨,要不是瞎,可比他那幾個不成才的兒子像樣多了。
就這麼沒了。他早勸過他,這天下的女人,求才也好,求貌也好,求賢惠更是容易,哪怕非要求個家世門第,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要求樣樣具有,就是貪心了。偏他死心眼——這個女人也是狠。
原本他並不擔心蘭陵進洛陽之後會如何如何;京中都瘋傳十四郎其實早就沒了,如今那頭就蘭陵在撐着;特別在聽說了領軍的大將軍名諱之後,只差沒大笑三聲:他道是誰,卻原來是當初西山腳下的酒友,那小子如今可發達了,要真能進京,憑着他們從前的交情,未嘗不是幸事。
誰想——
七郎就沒有這個福氣了。
卻聽昭詡說道:“如今我進了城,王叔有什麼打算?”
宜陽王:……
他能有什麼打算,他這些侄兒一個兩個的龍精虎猛,只要不短了他的財路,誰上位他不得老老實實三呼萬歲。
他並非那等能耐人,自忖也沒有本事給侄兒報仇,要十四郎寬宏大量,允他給七郎收個屍,也就罷了。因苦着臉說道:“如今是我落在了陛下手裡,這話該我問陛下才是,怎麼反倒是陛下問起我來。”
昭詡不由一笑,他早聽說他這位王叔是個見風使舵的老滑頭,如今看來,此言不虛。
兩個羽林衛醒來,已經是下午了,身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全身****的美人。門口是宜陽王鐵青的臉。
宜陽王進宮覆命,連聲的唉聲嘆氣,“七郎這孩子死心眼,從前是非謝氏不娶,如今就是一口咬定,這官司就是打到閻王殿上去,也是他佔理——他佔個什麼理喲。”宜陽王白眉赤眼的,像是要哭了。
元明修:……
元明修心裡涼了半截:“那守城——”總不至於一毛不拔吧,就算南平王世子沒了,蘭陵回來,這事兒他也討不了好。
宜陽王只是嘆氣,裝沒聽懂。老狐狸油光水滑一身皮,元明修竟然揪不住他,只得放了人。去嘉欣宮裡大發了一番雷霆。
嘉欣也是委屈:“陛下心慈手軟——”
“我待要不心慈手軟,又能怎麼樣!”謝氏確實已經改嫁了濟北王。錢在宜陽王手裡,濟北王就是個百無一用的瞎子,殺了他也於事無補。
“陛下就放出風去,說謝氏和玉郎在陛下手裡——”
“玉郎早就沒了——”
“但是除了陛下,外頭誰又知道玉郎已經沒了呢,”嘉欣道,“何況南平王世子遠在千里之外。”
元明修心道這就是個死馬當活馬醫的法子。
要南平王世子果然已經沒了倒也罷了,蘭陵對於兄長遺孤自然着緊;但要萬一世子尚在,他又不是南平王,玉郎也不是他悉心培養了二十年的繼承人,他青春鼎盛,一兩個毛娃兒沒了就沒了,還愁以後沒有?
他原本是篤定南平王世子出不了洛陽,篤定他不在相州軍中,然而連日來的壞消息,他竟然連這點信心也都動搖起來。
永興二年十一月,司州被圍已經整整兩個月了。洛陽城裡人人惶恐:好容易安生了兩年,又要打仗了嗎?無良賭坊更是開了堂口,賭南平王世子與當今天子勝負。被元明修知道了,又好一陣氣惱。
然而法不責衆。
京中悄然流行起了新的童謠;更可怕的是,宮裡人口口相傳,說羽林衛思念故主,都在熱切盼着南平王世子歸來。
元明修抓了一批,又嚴刑拷打一批,有嘴硬不認的,也有胡亂招供的,卻沒有揪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然而昔日羽林郎卻當真得到了一個消息,他們都說、他們都說,坐鎮鄴城的其實是李十一郎,而南平王世子,已經繞過司州,悄然進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