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這日就要回宮,周城與她說:“……不必與你阿兄提這個。”
嘉敏伏在他肩頭,只是不應。
“你阿兄……一向顧念你,”周城摩挲她的玉背,“他既然說出這個話來,當然是已經下了決定。”已經下了決定,就不會輕易動搖,沒必要讓她去碰壁,還壞了兄妹和氣,“我這些年……自正光五年末到如今,幾乎都在戰場上,大大小小打了百餘仗,就是歇個一年半載,也是應該。”
嘉敏貼着他,不動。
周城環抱住她的腰,忽又笑道:“要三娘實在過意不去,多補償我幾次也成。”
嘉敏:……
“就你前兒跳的那個舞——”
嘉敏翻身而起:“我要走了!”
周城大笑:“娘子怎麼能這樣,說話又不算話,敢做又不敢當……”
忽外頭有人稟報:“羋夫人求見公主。”
嘉敏便回頭衝周城笑。周城摸了摸鼻子。自羋氏前兒出了事,大將軍府上下都容讓她,體恤她有孕在身,壽宴也沒讓她出來應酬,反而半夏來赴宴,便引她進內宅看她,陪她小住了這幾日。
半夏是來辭行。
嘉敏問她:“你家小姑到底怎麼個打算?”
半夏躊躇了片刻。她進門,羋氏出閣。這姑嫂便沒有在一個屋檐下過過活。談不上什麼感情,羋氏鬧幺蛾子也不會讓她知道——也不會認爲她會與她站在同一陣線。人人都知道她出身公主府。
她更是記得她和公主初到秦州,差點被羋氏一把火燒了。
就是這次,羋氏精神已經是不大好了,見她進來,還能撐起架子。她陪她小住這幾日,尉燦來得勤,噓寒問暖,對她這個孃家嫂子也恭敬,就是兩口子不怎麼說話,連視線也都儘量避免接觸。
半夏之前覺得自己已經是足夠糟糕,兩地分居,姑翁不喜,膝下荒涼。然而見了羋氏,方纔想道,無論如何,她還念着她的夫君,他也念着她。雖然眼前不好,總還想着有朝一日會好起來。
而羋氏,已經是全無樂趣了。
她萬料不到會到這個地步。她雖然陪着她,也沒什麼知心話可說,瞧着她面色紅潤了,便要告辭。
臨走,羋氏方纔與她說道:“你們公主讓我搬出大將軍府。”
半夏道:“我聽說是大將軍的意思。”
羋氏似笑非笑地道:“橫豎你們公主說什麼大將軍都認。”
半夏哭笑不得:“二孃是不想搬出去嗎?我卻聽說姑爺也有這個意思。”
羋氏便十分落寞地撫自己的腹部,說道:“我、我想回家。”
她想回孃家,半夏不想。原本羋家二老已經嫌着她出身,如今再來一個羋氏,這不是百上加斤嗎?聽嘉敏問及,只道:“我瞧着她精神還是不太好,府里人多嘴雜,要能與姑爺單獨出去住一陣子,興許就好了。”
嘉敏道:“我在金明寺那頭有處三進的小宅子,雖然不大,人、物倒也齊全——我作價賣給駙馬好了。”
周城:……
“曲蓮準備文書,別給我賤賣了。”
周城:……
世道艱難啊。
嘉敏與周城又溫存了一番,方纔起駕回宮。
再過幾日嘉言就要出閣,謝云然忙得腳不點地,得她回來,自是大喜。壽宴上的事她也聽說了,昭詡與她說:“恐怕三娘回宮,會與我要個說法。”偏嘉敏隻字不提,她便不得不旁敲側擊試探了一二。
嘉敏道:“我與郎君這些年聚少離多,既然是哥哥的意思,他也願意在洛陽多陪我幾日。”
謝云然道:“三娘言不由衷了。”
嘉敏低頭道:“換謝姐姐是我,會怎麼辦?”
從前在宛城和鄴城時候,後勤是她與李十一郎一起打理的,周城的實力她清楚。如今昭詡手裡的,澹臺,任九,再加謝冉三個捆在一起,都遠不及周城。換她是昭詡,她心裡也發愁。
要論理,昭詡是君,周城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況區區人馬。但是理是那麼個理,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那些人是周城一手從朔州、從秦州帶出來的,或者是自中州開始,大小七八十戰都與他並肩戰鬥,天子大將軍之間,他們親誰信誰,不言而喻。就算是周城肯交出去,昭詡也是指揮不動。昭詡能使喚得動的,便是從前南平王舊部,都只有個三四成,號召力與嘉言不相上下。
周城的實力是威脅到君權——他手裡的人能戰,戰而有功,功則求賞,如此,滿朝都是他的人,天子豈能安寢?
權力這種東西,沒有得到的時候,人都以爲自己能夠超脫,一旦到手,方如食髓知味。大多數時候,人沒有必要高估自己——以爲自己能與別人有不一樣的選擇,那無非沒有得到,沒有嘗過滋味。
嘉敏不知道如果她求他,他會怎樣迴應。那是拿他們的感情作賭。她不敢。當一個人在乎了,就不敢冒險。
至今爲止,他不瞞她,也就是說,他沒有謀反的意思。如果他謀反,他首先必須得防着她;如果他謀反,就該知道她不能接受這個後果——然而從前,嘉敏知道從前,即便他沒有反,他兒子也該是反了。
勢力到那一步,就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可以預見的結果。那時候她不在意,她父兄死後,整個元家與她再無關係,誰死誰亡她都只有幸災樂禍——但如今坐在那個位置上的,是她的兄長。
如果當初她父親死後,她請求爲她父親報仇的不是他——那就不能這麼快打敗元明修拿下洛陽;亦未必來得及救出她的兄長;但是她求的是他,便註定會有今日的局面。她總須得面對這個。
謝云然想了一會兒,也只能嘆息說:“我也沒有辦法。”
她能夠明白嘉敏在其中的左右爲難。她當初被困在南平王府,消息閉塞,回了謝家,得弟弟不斷送消息過來,方纔知道她跟周城去了中州。然而從前在洛陽,她就是個懶散的小娘子,後來——
她能輕輕巧巧說一句:“夫君能換,兄長能換嗎?”她說不出口。那對嘉敏太不公平。她知道手足情深,也知道如意郎君難得。天底下多得是貌合神離,多得是大難來時各自飛,能得人傾心相待,那都是不容易的。
在劇變之前,她和周城能見過幾次?謝云然雖然不十分清楚,也知道不會太多。她是孤注一擲,而後在沒有嘉言也沒有昭詡,遠離洛陽的那些日子裡,她唯一有的,就只是這個男人。幾經生死,她和他之間建立起來的,無論是信任還是感情,要割裂,那何止切膚之痛。
那並不會比折手斷足來得輕。
謝云然自忖做不到這一步。
然而站在昭詡的角度,身爲天子,如果不能一言九鼎,不能決人生死,那算什麼天子?
這天下,還姓元嗎?
周城肯爲嘉敏放手嗎?以她的見識,大多數男人都不肯。誰沒有個建功立業的心?何況如周城這樣,從身無長物到如今,他是拿命換來的,誰要奪了去,不送上幾條命,他怎麼肯鬆手?
他奮鬥半生,哪裡能輕易什麼都不要?爲了三娘——那三娘以後的日子還要過嗎?他才二十四歲!他纔剛剛從底層爬上來,嚐到權勢的好處,權勢的甘美,就此放手,他遲早後悔,那些不曾得到的,那些貿然失去的——
三娘負不起他餘生的歲月。
到他後悔的時候,昔日再恩愛,也都如煙雲。
到那時候、到那時候,難道她與昭詡能承受她的怨恨?
就算退一萬步,周城肯放手,他身邊那些人呢,那些身家性命、前程富貴都寄託在他身上的那些人呢?通通都改換門庭?他們改換門庭,昭詡能信他們,用他們,如周城信他們、用他們?
那不可能!
不然就沒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說法了,做兒子的,對父親的人尚且不能信任和重用,而況昭詡與周城的關係?
所以就算周城想退,他們也會逼得他不敢退——你以爲這些人不會反噬嗎?
人在權勢的道路一路攀爬向上,後退的梯子是一步一步被人抽空,沒有人有退路,也沒有人能夠回頭。
嘉敏聞言,倒不十分意外,這個問題沒有解,她一早就知道。謝云然沒有與她說“哥哥更重要”她已經很感激了。
至於以後——何必想那麼遠,趁如今他還愛她,過得一日,且過一日。到他要放手,她再放手,不遲。那就像她從前想過的,也許到他日漸富貴,見識到新的美人,會不再眷戀於她,然而在那之前,他們總還能像這世界上大多數的恩愛夫妻一樣,齊心合力地把日子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