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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翊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經過春晴街——她當然不會知道,就像她不知道她那個秀氣的堂弟會在地下室裡囚禁南平王世子一樣。
那天從穆府回來之後她一直心情不好,外頭也亂,宜陽王不讓她出門。
拘了一個來月纔出來透口氣,不知怎的就拐到了這裡。天氣回暖,洛陽漸漸又熱鬧起來,滿街的楊柳飛絮,鮮花着錦,亂跑的小兒,一不留神就栽了個跟頭,惹來周遭一陣轟笑。
“來了來了!”不知道誰叫了第一聲。
聲音簇簇地到處響了起來,人開始往這邊集中,都是些少年兒郎。穿着鮮亮的衣裳,且歌且舞,漸漸堵成一道屏障。
便知道是障車兒。
馮翊許久不曾見過這樣的熱鬧——莫說馮翊了,整個洛陽都已經許久沒有過這樣熱鬧,像是今春的陽光太涼,沒有能夠融化去年的雪。
雖然說之前有宋王迎娶蘭陵公主,但是那場婚事的意外迭出,實在無法給人留下任何愉快的印象。即便沒有這些意外,有了前些日子南平王父子慘死,再提這樁婚事也讓人覺得詭異。
詭異就如同白雪地裡一抹慘紅。
想到蘭陵,馮翊心裡也是一陣堵。她之前爲濟北王打抱不平,與蘭陵不痛快,想當時謝家女出閣,南平王府的富貴,正鮮花着錦,烈火烹油,誰料到之後的急轉直下,以至於家破人亡。
如今連人在哪裡都不知道,只聽說是被宋王帶走了,這父兄之仇,還不知道怎樣算個了結。
如果說李十一郎亡命出城馮翊還能幸災樂禍的話,到這時候,放在皇帝太后先後駕崩,公主幼君旁系走馬燈一樣上位這個背景裡,就算馮翊不是什麼憂國憂民的人物,到底也還是宗室公主,哪裡還笑得出來。
但是今日聽到這喜樂,卻又想道:她有什麼資格去可憐蘭陵,無論如何,蘭陵總算是進了蕭家的門。就算最後反目,這一段情事好歹有個交代,好過她和穆郎——這一念未了,不知不覺擡頭來,猛的瞧見馬上新郎。
那新郎穿了絳紅紗袍,袍上暗紋隱隱,有龍騰馬躍之勢,又鑲了金邊,被陽光一照,簡直奪目。
障車兒越發興奮起來,推推擠擠,歡聲笑語,把新娘的車圍了個水泄不通。
馮翊無心熱鬧,無精打采與婢子說道:“繞道走吧……”
外頭馬伕應了一聲,揚起鞭,“啪!”地一下脆響,馬車掉頭,忽聽得一聲尖叫:“穆郎君大喜!”
原來是穆家辦喜事,怪不得乍眼瞧去,那馬上少年恁的眼熟:元家與穆家世代通婚,馮翊與穆昭又好過,自然對穆家上下了如指掌,畢竟,如果她真嫁給穆昭,進門就是當家主母,怎能不清楚姑嫂喜好。
車輪滾了幾滾,馮翊心裡忽地一激靈,叫道:“停車、停車!”
“姑娘?”
“去穆府!”馮翊停了片刻才道。
其實她應該想到的,她一早就該想到,他不見她,自然是因爲有了別的相好。橫豎穆家那一堆公主嫌棄她是旁系,嫌棄她嫁過人,嫌棄她性情不夠溫順,也不是一日兩日。只是從前濃情蜜意,多少障礙都不覺得。
如今他撒手,她倒要看看,他到底娶了怎樣一個娘子,是不是當真就比她馮翊強上百倍了。
穆昭迎親碰上障車兒,竟比繞道的馮翊還晚上一刻鐘纔到。馮翊與婢子小玉換過衣裳,混到人羣裡去。
等熱鬧的人議論紛紛,忽然馮翊被推了一下:“哎,穆郎君怎麼突然就成親了,也沒聽說過六禮——是誰做的媒你知道嗎?”
“沒聽說。”馮翊含混道。心裡有點緊張。
但是原來沒有聽說的也不止她一個。她方纔還想父親拘着不許她出門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呢。
“想是個大美人,讓穆郎君急不可待了吧。”又有人閒話。
“……聽說馮翊公主也是個美人。”馮翊遮遮掩掩地道。
“呔!公主能有什麼美人!”有人笑接道,“真要這麼美,穆郎還不上趕着娶?”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馮翊尋聲看去,那男子足足七尺有餘,以她的身高,竟然要仰望了。那聲音雖然年輕,卻長了一部濃密的絡腮鬍,也看不到五官。從衣飾上來看,並不像是洛陽人。口音咬字也重。
一個男人家混到這婦人中來做什麼,還說她不夠美,馮翊心裡忿忿,狠狠瞪了他幾眼。
“慕容兄這就不對了,”又一人笑道,“別家的公主我不知道,這洛陽城裡的公主還是有美人的,不然,穆郎誰生出來的。”
那姓慕容的“哈哈”笑了一聲,應道“有理”,忽回頭看了一眼,馮翊不由自主低頭去,想道:這人好凶的眼睛!
周遭人已經紛紛道:“來了來了!”
“看新婦了!”
“新婦下車了!”
人都朝一個方向涌過去。走不動道或者伸長脖子,或者站到石上,手腳利落的直接攀到了樹上,牆上。
馮翊原本不算矮,這樣一來,視野竟被遮了個嚴嚴實實。急得無可無不可。對身邊婢子喝道:“趴下!”這人潮洶涌中,要站住且不容易,何況趴下。但是馮翊這霸王脾氣,小玉哪裡敢說個“不”字,左右看看,雙腳一軟,纔要趴下,就被左右推搡開來。“姑、姑娘——”小玉哭了起來。
主婢被衝散,馮翊也有些慌張,退了幾步,就撞上結結實實一堵肉牆,回頭看時,不是別個,卻是那個絡腮鬍子慕容。
馮翊忙低頭要繞過去。
“怎麼,不看新婦了?”慕容道。
馮翊最是欺軟怕硬,如今落單,哪裡敢和人硬槓,一拱手就要開溜,走了幾步又被攔住:“你要是要看呢,就跟我進去。”
這人有帖子?馮翊心裡有些詫異,要知道穆家自視甚高,往來非富即貴,這位絡腮鬍子,啊不對,這位姓慕容的兄臺——慕容是個什麼姓?當初高祖改姓,沒跟着改過來麼?那也算不得顯赫了。
這思量間,手臂上一緊。
還沒反應過來,整個身體就飛了起來——“救命啊!”如果不是在穆昭的婚禮上,這三個字應該是會喊出來的,但是一想到、一想到底下這個得意洋洋道新郎是穆昭,馮翊硬生生咬緊了脣。
“膽子不小!”慕容笑道,“要洛陽城裡的公主有你這個膽子,就算長得醜一點,老子也認了!”
“誰要你認!”馮翊氣得腦子發昏,當她元家的公主是市面上的小菜,任挑任揀麼!
“還真是?”慕容也吃了一驚。他不過隨口調笑,還能真碰上個公主?一時上上下下打量馮翊。
卻聽得人羣譁然。
馮翊顧不上氣憤,掙脫慕容轄制,三步兩步奔上前。圍觀人衆人人驚詫莫名,竟讓她順利撥開闖了進去,只見坐在百子帳中的女子年過四十,身材短小,膚色黝,卻濃妝重彩,儼然如新婦妝扮。
馮翊也呆住,許久方纔喃喃道:“這、這是誰?”
沒有人回答她。
“新婦呢?”
“這就是新婦啊。”有人說道。
馮翊眼前黑了一下,幾乎有些站立不穩。這就是新婦?說好的貌美如花呢,說好的門第清貴、動靜皆宜呢,這個看起來比穆元氏還要老上十餘歲的婦人就是穆昭要娶的妻子?馮翊幾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摸自己的臉:她像她一樣蒼老了嗎,還是她姿色竟不如她,還是——
她不知道她呆了多久,但是漸漸的她能聽到聲音了:“……是天子賜婚……”
“聽說是天子乳母……”
“穆郎如何能肯?”
“如何不肯,”有人笑道,“娶了天子乳母,形同天子乳父,能得多少好處,何況乳母有乳母的好處……”話漸漸往下三道走。
“可惜了馮翊……”
馮翊聽了半晌,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風流倜儻如穆郎,府中多少如花美人,最後竟爲了討皇帝歡心娶了這麼一位,門第,相貌,人才,一無可取,不知道如今穆府中姑姑奶奶們這次可滿意了?
她睜着眼睛往帳中看去,就看見穆昭面無表情的臉。他還能怎樣呢,元明修並沒有給他選擇的餘地。阿玉已經死了,他不能讓穆家完在自己手裡,不就是娶一個老醜婦人麼,他娶就是!
他這時候再想起馮翊、他這時候根本不敢去想馮翊!
馮翊踉踉蹌蹌出了人羣,到空曠無人處大笑三聲,不知怎的,竟落下淚來。
“你就是馮翊公主麼?”忽然背後傳來一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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