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錶姐妹可真是……謝云然眼見得賀蘭初袖被扶下去,心裡忍不住想,要有人見了,回頭與人嚼舌根,說賀蘭初袖過來與三娘子說話,不過幾句,就被氣得吐血扶下去,三娘子這名聲可就……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這就是大多數人眼裡的眼見爲實。
然而轉眸子看嘉敏,並沒有十分憂慮的樣子。
忽又聽有人喊:“陛下!”
“太后!”
擡頭看時,只見太后帶了皇帝,身後跟着永寧寺住持、鄭夫人,然後元十七郎,由羽林郎簇擁着,緩步走了過來。只是沒了那個阿難尊者裝扮的少年,不知道是被……還是……謝云然這轉念間,貴人們都往太后靠攏,站位參差,又回到之前的局面。
太后微笑道:“已經問明白了,那孩子是鄭家三郎,得了離魂症,衆卿不必驚慌。”
雖然有人私心裡疑惑,就算是得了離魂症,這永寧寺的通天塔,他到底是怎麼進來的?也有人想,離魂症各種症候都聽說過,這盤坐在壁畫下,能開口一句“如是我聞”,說得莊嚴如同佛語,這還是頭一次見。
然而既然太后說了是離魂症,自然就只能是離魂症。衆人一陣唏噓,又跟隨太后,觀賞了一陣壁畫,塔頂風景,然後就下了塔。寺中自然備了素齋席相候,入席按貴賤,又慮及遠近親疏,無不安排得恰到好處,齋飯齋菜也各種可口,人人心裡都忍不住誇一句,到底是永寧寺。
食畢,太后與皇帝午後小憩,貴人各自散去。
謝云然自回謝家訂的廂房,嘉敏也跟上了南平王妃和嘉言。嘉言低聲問:“怎麼就你一個,白蘇南燭呢,對了還有你家表姐。”
嘉敏瞪她一眼,嘉言趕緊改口:“袖表姐!”
“她身子不適,我叫白蘇、南燭扶她先回房了。”嘉敏說。
“阿姐阿姐,”嘉言把聲音壓得更低一些:“你說……那個傢伙,現下如何了?”
嘉敏心裡還記掛半夏,有些懶懶地問:“哪個傢伙?”
“就那個!”嘉言眸光微往上擡一擡,意指通天塔頂。嘉敏道:“太后和陛下的事,我怎麼知道。”
“就猜猜嘛!”大約是宮裡三番兩次出事,嘉敏都靠猜的,居然還猜準了,嘉言自此對她的猜謎能力充滿了信心。攤上這麼個妹子,嘉敏心裡也想吐槽——她妹子但凡有賀蘭初袖萬分之一的心眼子,就應該問王妃啊!問她算什麼!口中只道:“太后和陛下的事,我可不敢亂猜。”
南平王妃不鹹不淡看了這姐妹倆一眼,忽道:“阿言也漸漸長大了,三娘你做姐姐的,教教她無妨。”
嘉敏:……
你做媽的不教,叫我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教算怎麼回事!
但是既然王妃發了話,嘉敏少不得斟酌同嘉言說道:“那須得看那人是不是裝神弄鬼、招搖撞騙了,如是,就該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嘉言對這類套話毫無興趣——她當然知道裝神弄鬼、招搖撞騙落到貴人手裡是個什麼下場,她想問的是,這人到底是不是阿難尊者呢。便道:“那麼依阿姐看,這人到底是不是裝神弄鬼呢?”
嘉敏心裡吐槽說當然不是,口裡卻道:“我也沒跟進靜室裡去,無從判斷。”
“你猜嘛!”
嘉敏:……
這世上的熊孩子可真不好惹,特別是熊孩子還有個護短的媽!
嘉敏一面想,一面緩緩說道:“從他裝扮得與壁畫中阿難尊者一模一樣,又在佛陀涅盤的吉光下打坐、宣佛號,專等太后與陛下蒞臨來看,九成九是騙子。如果他在靜室中醒來,太后但有問,對答如流,那多半是這永寧寺裡的和尚裡應外合,做出來的祥瑞,哄太后與陛下歡喜罷了。”
略停一停,又道:“就與永寧寺通天塔動工之初,在地下挖到金像三十座一樣——阿言你當初不是很清楚麼,太后要建浮屠,莫說是挖出金像三十座,就是百座,也不稀奇,如何今日又糊塗了呢?”
“我纔沒有糊塗!”嘉言不服氣地說:“金像是死的,人是活的。金像挖出來就挖出來了,這人,他打算做什麼!”
“無非是撈些好處,”嘉敏微微一笑:“人和金像又有什麼不同。”
“會露陷啊!”嘉言道:“金像不會說話,不會動,不會要東要西,人怎麼一樣,人要了金還想要銀,得了銀又想要玉,拿了錢財還想當官,這時長日久的,哪裡能不露馬腳——他能如阿難尊者一般無所不知麼,他能如阿難尊者一般預言這世間興衰禍福麼,他能去災禳福,保證年年風調雨順麼?”
嘉敏拊掌贊同道:“所以這一遭,是他們錯了。”
——她與鄭林正是顧慮怕露馬腳,纔沒有讓他一直裝得道高僧——原本鄭林於佛理,也就略知一二,要深究下去,就處處都是破綻。索性裝出個一無所知,而且對佛全無好感,反而教人挑不出毛病。
鄭林在靜室中的表演,皇帝、太后與永寧寺住持的反應,以及鄭夫人的必然出現,都是她與鄭林,前後仔細推敲過的。小順子一定能找到鄭夫人,如果找不到,她會幫他找到。之前他們不能肯定鄭笑薇會出現,但是這個可能,也是算計過的。他是不能露陷的——至少目前不能。
絕對不能。
嘉言被她繞糊塗了:“那阿姐的意思是——”
嘉敏道:“如果不是永寧寺裡應外合,我實在也想不出,有什麼法子,能讓一個大活人,神不知鬼不覺,以這種裝扮,這種姿態,這種時候,出現在這種地方了。但是我們都能想到的道理,永寧寺這麼多人,特別永寧寺住持這樣的得道高僧,實在沒有理由想不到,只能解釋爲利令智昏了。”
嘉敏利落給永寧寺潑了一盆污水。
“那……”嘉言終究是小兒心性,頗爲遺憾:“難道就沒有可能是真的阿難尊者下凡麼?”
“有沒有可能我不知道,”嘉敏攤手:“反正太后說的是離魂症,那就當是離魂症吧,我猜,他醒來之後,應該是不知道自己如何進的永寧寺,如何上的通天塔,如何壁畫下打坐誦佛,而且應該矢口否認自己是阿難尊者,表明自己身份,是鄭家三郎——我不認得鄭家三郎,阿言你認得麼?”
嘉言搖頭道:“我也不認得,我沒聽說過鄭家有這麼一號人。”
“我們不認得,但是鄭夫人定然是認得的,”嘉敏道:“既然鄭夫人認可了,那多半沒有太大問題。他人沒有被陛下處決,又身在洛陽,鄭家子弟麼,日後應該有見面的時候,阿言不必心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南平王妃聽到這裡,不由微微一笑,三娘雖然行事有些古怪,到底還是個孩子,看不出鄭三郎是真的阿難尊者還是假的阿難尊者,如今已經無關緊要,要緊的是,他已經落在了太后的眼裡。
入了太后的眼,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就算鄭家知道其中有假,難道捨得推掉這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嘉敏就是看準了這一點。
母女三人這說話間,已經回了廂房。
南平王父子上午就出了寺,要到下午纔過來接人。賀蘭初袖也不在,白蘇說表姑娘從塔上下來,略歇了會兒就說好了,要去寺裡看花,到如今還沒回來。王妃數落了她幾句不知勸導,又問半夏曲蓮,回答仍無消息,王妃臉一沉,教訓嘉敏說:“這些小蹄子,仗着平日裡縱容,也淘氣得太過了。”
嘉敏忙點頭稱是,應道:“等她們回來,三娘定然好好懲戒。”
料理完事,王妃要小憩,嘉言想要去串門子,王妃就叫她帶上嘉敏。要換作從前,嘉言定然不肯,如今自然肯了。
姐妹倆說說笑笑,就出了房門,才走不過七八步,就聽得身後有人氣喘吁吁,問:“前面可是南平王府的姑娘?”
站定看時,那小廝不過七八歲,也不知道跟誰來的。嘉敏道:“我們是,你是——”
小廝走近了,規規矩矩行了一禮,方纔道:“敢問……哪位是蘭陵公主殿下?”
嘉敏心裡咯噔一下響,應道:“我是。”
小廝又行一禮,這是見公主的禮,等嘉敏說了“起來”,方纔起身,仍低眉垂手,說道:“我家主人想請公主到那邊水亭一敘。”
這個邀請卻是冒昧了。不等嘉敏開口,嘉言豎眉就叱問:“你家主人哪個!”
小廝道:“公主到了地兒,自然就知道了。”一面說,袖中不動聲色掉出帕子一角,那帕子是蘇繡,角上系一枚珠子,初看不起眼,嘉敏卻認得,這枚珠子,原本應該是鄭林拋出來,收進半夏手裡的夜明珠。
嘉言還要說話,嘉敏攔住她,卻問:“那邊水亭,說是莫非是落霞亭?”
“正是。”小廝垂手應道,心裡略略吃驚。早聽說元三娘子在洛陽時日不久,對永寧寺倒是清楚得很。
嘉敏回頭對嘉言說:“落霞亭在落霞湖上,四面開闊,並無隔礙,想來這位小哥的主人,也並非鬼祟,何況今兒永寧寺,遍地貴人,羽林郎也是盡職盡責,你自去找人說話,白蘇跟着我就行了。”
“那怎麼行!”嘉言斷然拒絕:“母親讓我帶你出來,你去哪裡,我都得跟着,不然回頭怎麼和母親交代呢!”
嘉敏微微一笑,只說了一句話:“你是姐姐還我是姐姐?”
嘉言:……
每次都拿這個壓她!
嘉敏又道:“況且這位小哥的主人找的是我,阿言你要不請自去,多少怕有些冒昧。”
嘉言:……
“你要實在不放心,”嘉敏說:“我這裡也有個法子——落霞湖岸上柳樹長得好,你要不要在柳樹下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