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外婆

值得永久懷念的,傲雪寒梅。

有一張泛黃的老照片,她穿着端莊的盤扣立領偏襟粗布衫,頭髮盤在後腦勺,一張沉靜而堅毅的臉,約有4、50歲,不施粉黛,微笑的嘴脣和眼睛有那樣一種不易察覺的滿目瘡痍。這是她在這世界上最年輕的留影,一個時代的印記。

她七十三歲那年,第一個外孫女喬娃子出生,滿月後她就把孩子養在身邊,天天抱她抱到手痠,本來她要一直帶這個孩子的,可是年齡很大了,帶過很多子孫的她,帶不動這個孩子了。那天外孫女在她懷裡哭鬧不停,她把孩子抱在懷裡搖着,專心注視着她,喂她喝奶,沒有看見地上有點滑,一雙三寸金蓮載不動瘦小的身子,咯噔一下子摔倒在地,腦門撞在石臺上。頭上頓時起了個大包。於是把她的女兒嚇壞了,趕緊說;“算了還是不帶了,您前面帶的孩子太多了,該休息了,還是讓他媽幫着帶吧。您要是想她了,我每星期都帶她回來。”

喬娃子是她給我取的乳名,她的女兒是我母親,我是她的大外孫女。喬娃子這乳名聽起來就像東北人取的一樣,其實她有着屬於南方女子特有的沉穩與靦腆。

很難看見她笑過,也從不曾看見她氣憤過,她的臉上始終開着梅花,寒冬臘月,是堅毅的溫軟,綻放着一道陽光。她是春天出生的人,卻像冬天出生的人一樣,有完美的品格,亦有永恆的智慧。

要知道一個老人的以往經歷,也許除了不恥下問,就要看老人她自己願不願說與你知了。當然,想要深入瞭解一個有些深度的老人,還有很多途徑,但是老人自己說出的話,能給歷史錦上添花。可是她是個沉默者,一直是沉默者,她曾用難得一見的微笑嘆息着說,唉,過去的事情不提了。這聲嘆息,是一個老人對眼下生活的滿足,對以往經歷的珍藏,讓她在世間有屬於自己那一份強大心靈的私密空間。有太多的話,在她心裡也像梅花枝椏,過濾掉雜質,收斂着純淨傲骨,不管怎麼曲折迂迴,都只是各自消受,收拾起冷硬,散發開溫暖。

我從小就沒見過外婆穿過

有顏色的衣服,外婆的衣服全都是灰藍細麻棉緞料子,冬天最冷的時候,就穿沉重寬大的黑呢大衣,裡面套件灰碎花小棉襖。後來我的母親給外婆買了一套羽絨衣褲,外婆總要等到過年的時候才穿,那套羽絨衣褲,幽深駝色,黯印深醬色中等花朵,厚實矮立領,全鵝絨充塞。三寸金蓮式的小腳穿着黑色棉鞋。夏天穿着淺銀色真絲套衣褲。白全棉開衫配黑布褲,黑布涼鞋。外婆的耳墜很厚很圓,戴上兩朵金玫瑰耳釘,和右手無名指上那枚金戒指都是多瓣的花,很是相得溢彩。她沒有玉首飾,唯有一個別頭髮的玉簪,被別人弄斷了,她說,所以我不別,一拿就斷。

有人說佩戴玉飾的女人,需要有些故事,玉纔不會黯然神傷,如果這個女人沒有故事,玉飾便會莫名其妙的斷開,這話不對,

頭髮一年四季都會一絲不亂的盤在腦後,儘管歲月已將她的髮絲消磨的所剩無幾,但是她盤起的黑色髮髻,剃過劉海的額頭,都很整潔,又很嫺雅,髮絲用桂花頭油梳理得好像絲綢覆蓋,她的髮質很輕軟,從不長白髮,但已經掉了許多,所以總是顯得有點禿頂,喜歡用的木質描花袖珍篦子。我長大後每次去看外婆,看她那樣優雅的使用着那個篦子,就忍不住想去拿來瞧。我知道那把比自己年紀還大的篦子,又是她的母親給外婆買的,老人一直都很喜歡。她最終還是把那篦子送給了我,在她清醒的時候,在她去世前。

我至今還保留着她的一頂黑色毛線帽子。那是我最後一眼見到外婆戴的帽子,她去世前,已經不認識自己的兒女孫輩們了,那頂毛線帽子歪歪斜斜的扣在稀疏的頭髮上,直到去世前一天都那樣戴着那頂帽子。因爲在我心裡,外婆留給我的遺產,實在太豐富了,我要用有生之年去感悟,我要用在這世間的所有空閒時間做外婆最想做卻又沒做過的事。就是認識很多文字。外婆也想看書學文化,每當我拿着父親給我的零花錢,就會到書店去買很多書,我會第一個拿給外婆過過眼,外婆拿着那些書,仔細看書皮上面印有的圖案,然後笑着說,這上面畫的娃娃比字好看多了,那麼小的字你能看得清楚嗎?我看着密密麻麻一片。

我和外婆都不是能說會道的烈性女子,但是目不識丁的外婆,卻是個生活的強者,瘦弱的肩膀,曾經挑起過一大家子的生活重擔。外公家裡是屠豬賣肉的,外婆嫁給他好就好在一直都沒餓肚子。我的母親生下來沒過多久,外公就逝世了,外婆從此開始守寡,母親到現在都不懂外婆的“封建思想”,她覺得外婆非常善良非常傻,但我知道外婆守的不是堅貞的感情,她守的只是一份自由和乾淨,她的身體髮膚只容許一個男子觸碰,既然他死了,她便潛移默化的成爲一個烈女,寧肯孤獨寂寞,也絕不事二夫。

經過溥儀王朝,改朝換代,民國烽煙,洋鬼子侵華,八年抗戰,戰爭勝利,新中國成立,全國解放,三年大饑荒,無產階級革命始末,改革開放……我很難想象,一個親身經歷過這麼多滄桑鉅變國恥家恨離合悲歡的老人,她的心靈是不是感到特別豐滿,以致一直沉默着也不會覺得憋得慌,她的故事也許已經變成一些模糊不清的幻象,讓人難以懂得。

外婆家的孩子從來沒有捱過餓,彷彿饑荒年間都與外婆家無關似的。她把肉全給孩子們吃了,自己卻使勁咬骨頭。這反倒成了好事,因爲這讓外婆80多歲了也不缺鈣,每天去買菜,都不用拄柺杖,逛街逛公園更是精神抖擻,還常常把她我這個走路偏偏倒到的外孫女帶出去逛,跟着外婆一逛就是十多年。讓十多歲的我都很樂意陪着外婆去逛菜市場,看着她買菜時的精打細算。你想買一捆菜,但是叫賣的人喊出了很高的價錢。,你肯定會跟賣菜的斤斤計較討價還價,但我好像從來不曾見到過外婆也有這個癖好,我眼中的外婆,很少跟賣菜的有很多話說,我眼中的外婆也從不會買昂貴的東西,而是多走幾個菜攤子,貨比三家,誰的菜好相對也比較便宜,就去誰那買,即使多花些時間和精力也不厭其煩。

那張老照片上的中年婦女,歷盡時光的陶冶,鍛造出的是一位溫厚慈愛端莊嫺靜的老人,她不是不懂得鰥寡孤獨,讓人多煎熬,而是有一種高貴品格,而是有一種懼怕,怕會再次失去,怕會不自在。

她就是我的外婆,而喬娃子也便是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