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難處

有個女孩,17歲那年,高中輟學。來到我家當保姆,因爲些微有點文化,和我比較好,可是她心高,在我家沒做到一季度,就耐不住性子走人了。

走的時候,還送一張友情卡片給我,留了個通信地址,可是那時候我寫的字可能只有自己認識全文,加之不知道家裡地址怎麼寫,又不想去問父母,所以只好把她寫給我的地址連同那張友情卡片一起塞進多年積攢卻又爲數不多的一些賀卡堆裡,可是這些東西是經不起歲月衝擊的,它們在抽屜裡趟過經年,在沒有下意識的情況下,從指間縫裡遺失,於是那些友誼不能久留,也無法記下它們的痕跡。

當年,她的悉心照顧,像我的一個姐姐,然而又說我們只是萍水朋友,可能是因爲她覺得我終究不會把保姆真正當做可以推心置腹高談闊論的對象,對於她還是有所藐視和防備,所以她只能說自己是我一個萍水相逢的朋友,比較隨心的朋友,

和保姆做朋友,其實不太容易,第一有失主人的儀態;第二那時我還不懂得什麼是分別心,更不知道起了分別心便有罪惡了;第三她們因爲自己身份特殊,總是感覺很自卑,所以找不到令人尊重的自我價值,在做工作的時候,又不能盡心盡力爲主人着想,因爲她們一般不會把主人的家庭,當成自己的家庭,她們並不喜歡管閒事,又必須恰到好處的負責好主人家裡一些繁瑣事務。她們全是在主人的家庭機構裡沒有安全壓力的做着鍋碗瓢盆裡的像義務勞工似的工作,主人稍微不如意,就會把她們罵得想打地洞鑽進去。儘管如此忙碌,也還是會有時間悲觀,常常和我討論自身地位被無情地降低後,她們心裡的苦。

而我那時候很怕黑,每天晚上是要抱着那些女子的腳,才能睡覺的。

我的少女時期,就是聽這些女子的卑賤而又讓人生厭的話語一路撞牆似的走過來的,她們的低聲咕噥,真的比潑婦破口大罵的淋漓盡致還要厲害。但是那個送友情卡的女孩子始終非常安靜,她安靜到不管除我之外的任何事,本來我家裡那時候事情非常多,父母都有工作要忙,還有個每天上小學的小妹,名義上是爲我請保姆,實際上最需要保姆的卻是小妹,尤其是清晨,我一般會睡懶覺,不知道母親的清晨有多忙碌,還以爲保姆會幫到許多忙。有天早晨我起來看她們是怎樣度過早晨那段最緊迫的時間的,結果發現我母親又幫小妹梳頭穿衣,又要煮牛奶雞蛋,結果那天早晨小妹的牛奶煮騰出了小半,而那個女孩還是無動於衷的看着母親把爐盤擦乾淨,抹布都不會幫着搓。母親打點小妹吃完早餐,又給她穿鞋,看我剛從衛生間出來,便對我說,去把你妹妹的紅領巾拿來,我去拿了,卻把小妹的書包和鞋子並紅領巾一起拿了過來,其實我是做給那個女孩看的,這次她終於看懂了,蹲下去爲小妹穿好了鞋子。

母親走以後,我跟她說,等等你把事做完了,聽我說幾句。我坐在沙發上,很快就把她等來了。那時候我跟她說了一些什麼話,永遠都想不起來了,只是她聽了我說的話,倒是覺得在理,於是,第二天我揹着她問母親,今天早晨她幫你做事了嗎?母親微微有些憤慨地說,她說她要走了!今天做事很麻利,還幫着把小妹送到學校去了,回來就說她很想家,要回去看她爸爸了。母親說完就去忙別的去了。我沒有再去問那個女孩什麼。她是很單純的女孩子,不會遮掩自己。後來她自己主動跟我說要走的事已經是很多時日

以後了,我問她爲什麼要走?她說:“不是因爲你們家的事我不想做,而是因爲我更想去爲自己做這些事。”當時我不大懂這句話的意思,現在寫到這裡,忽然就明白,這個女孩不同於目光短淺的庸婦俗女,在她身上有一種讓人易發現的能量。只可惜我家沒能幫到她什麼,連一本書也沒時間準她看完,就讓這個女孩拎着簡單的行李急急地逃離了。她沒有再出現過。之前和之後的保姆,做得最長久的,母親已經幫她在蓉城的城邊上找到一個終身伴侶,她已有了尋常女人有的一切,但我始終很不情願說到她。我和她大致不和,互相忍受5年之久,我的少女年華和她的枯燥青春,後來,忍受的結果是,回看自己,我得到了相伴一生的淡淡傷痕,再看她,她得到了三生有幸的誠意良人。我這樣想,用多年不能言說的痛苦和忍耐,換得那個女孩一個珍貴的依靠,已是我能爲她做的最好祝福了。沒有必要在這裡大費筆墨了。

現在回憶起當年和那些陌生女子在同一張牀上睡覺,聽她們說夜話,她們幫我洗澡,知道我身上每一個秘密,我不能看見的,她們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們和我嬉笑打鬧,在我身上輕弄笑穴,讓我常常笑到肚子疼。她們教我做算術,她們做的菜飯都很難吃,上桌動筷子時,卻總是最先幫我夾一大碗菜,弄得飯裡油油的,也將就吃了。她們都愛唱歌,有些唱得蠻好聽,有些五音不全,但也在喉嚨裡哼哼幾句當時的流行歌。她們有些還會打毛衣,但是隻有一個人幫我打了件鳳尾花背心,她打得真好,我一直穿到20歲。她們打毛衣喜歡藏着掖着,除了我可以看到之外。我想學着打,但是她們誰也教不會。

歲月匆匆而過,她們,現在都老了吧,或存或逝,都願安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