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 飛機劃破清晨的薄霧,緩緩降落在寧城國際機場。由於天氣原因航班晚點,凌雲遲了近兩個小時, 到醫院已經快七點了, 程晟守在外面叮囑了他幾句才放他進去。樂曦的病房裡, 樂父見他來了, 自覺地退了出去, 樂母也緊隨其後,大家都沒有出聲。最後,還是凌雲說了句:“我安排馮殊送你們回家休息, 這裡交給我。”
關上房門,整個空間與外界隔絕起來, 安靜無比, 只有輸液管裡液體滴答落下的聲音。樂曦虛弱地躺在病牀上, 閉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凌雲挪動腳步, 輕輕地來到牀沿邊坐下,默默地注視着她。兩日不見,原本水潤的面容變得有些憔悴,臉色蒼白而黯淡,嘴脣一點血色都沒有。程晟說, 做完手術後, 無論醫生怎麼問她, 她都是點頭或者搖頭, 沒有說過一句話, 甚至沒掉過一滴眼淚。而此刻,這張瘦削的臉上分明掛着淚痕, 凌雲心生鈍痛,伸手爲她擦拭,動作很溫柔、很小心,生怕驚擾了她。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待樂曦醒來時,窗外的天空總算從密佈的烏雲中擠出點光亮,她耷拉着腦袋,蒙朧不清的視線前方,影像逐漸聚焦。這個人是凌雲嗎?怎麼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她印象中的他,總是意氣風發,神采奕奕,而且特別注意形象,出門前一定把自己整理得清清爽爽。爲什麼眼前的男人有點疲憊和邋遢,眼窩深陷,下巴布滿泛青的胡茬,她輕微觸碰了一下,竟有些扎手。
“是你回來了?”夢裡失望了太多次,她幾乎不抱任何希望地問。
凌雲眼眶一酸,扶她坐起來,讓她深深地陷入自己懷裡,還有比這更有力的迴應嗎?可樂曦的注意力似乎不在這上面,繼續一廂情願地追問,什麼時候回的?吃飯了沒有?……她越是強忍悲痛,他心裡越是堵得慌,愧疚之感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如果他沒去美國,抑或她不曾獨處,那麼這一切也許就不會發生,可惜人生沒有假設,除了面對別無他法。於是,凌雲勸慰她:“樂曦,爸爸媽媽不在這裡,現在就我們兩個人,你要覺得難受就哭出來,這樣會好受些。”
是的,他懂她,她的每一絲情緒,每一個眼神,都逃不過他的眼睛。樂曦身子一僵,攥緊的指甲嵌進掌心的肉裡,痛也是錐心的。短暫的靜默後,她爆發出一聲滲人的嚎哭,希望迸發的眼淚能把心中的苦痛沖刷稀薄。最近的距離,她看不清他的臉,卻承受着同一份骨肉分離的不捨。良久,抽泣聲漸弱,微弱的氣息凝結成心底默唸了千百遍的句子:“凌雲,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小寶,我把他弄沒了……”
“別說對不起,永遠別跟我說對不起!”饒是再能言善辯的人,也有語拙的時候,凌雲不知道這樣的開解有沒有用,但他必須說下去,“這是意外,誰也不想的,沒關係,等你身體養好了,我們還會有孩子,很多很多孩子。”許是這番話奏效了,也可能是累了,總之,樂曦沒有再哭,反而勸他去公司上班,凌雲不肯,說什麼也要留下,最後彼此各讓一步,她同意他在醫院陪她,條件是他得回家換身乾淨衣服,吃了東西再過來。
凌雲依照約定,先幫她蓋好被子,轉身順勢將門帶上。門外的世界,他的悲傷開始決堤,酸澀的淚水涌滿眼眶,卻在第一時間被生生嚥了回去,他緊抿雙脣,頓覺口中苦澀,想找煙來抽,摸了摸口袋,是空的,這才意識到自己戒菸有段時間了。不遠處,馮殊見狀,趕緊跑過來把煙遞給他,他謝絕了。馮殊明白,現在跟他說什麼都沒用,他壓根聽不進,但作爲助理,他必須冒“上司”之大不韙,哪怕最終結果不盡如人意。
果然,話未出口,凌雲就打斷了他,“那些事先放放吧,這是我在花旗銀行的賬號,快到期了,幫我辦下延期手續,最近我可能走不開。”馮殊當然沒問題,他把車鑰匙交到凌雲手上,就照吩咐辦事去了。不得不說,這位助理非常稱職,很多細節根本不需要提醒,他也能安排得妥妥當當。
從醫院出來,凌雲冒雨鑽進車裡將車發動,行至百米開外,忽然猛地剎住了,因爲他看不清前方的路,任憑雨刮器如何努力的工作,眼裡都是一片模糊,緊握方向盤的雙手滿是潮溼,幸而有這方狹小隱蔽的空間,供他獨自舔舐傷口,然後繼續趕路。
回到家中,洗去滿身疲乏,他如獲新生般,瞬間有了勇氣和信心。給樂曦收拾幾件換洗的衣服,範義的電話就打了過來,主動要求送他去醫院,不由分說絕對是馮殊的主意,凌雲猶豫了一下,領了這份情。
離開一會功夫,病房就聚集了幾個與樂曦年齡相仿的女孩,她們是她的同事,專程過來探病的,小梅也在其中。這是她第一次見凌雲,知道他來頭不小,頗有點拘束地跟他打了個招呼:“凌總好!”凌雲微笑地點了下頭,把地方騰出來給她們活動,自己則在長廊上漫無目的地徘徊。
“凌雲!”程晟在後面拍了拍他,“怎麼快就折回來?不睡會嗎?”據他所知,這個人兩天沒閤眼了。
“不用了。”凌雲淡淡地說。
程晟篤定他是擔心老婆,又安慰了他兩句,“放心吧,樂曦的手術是醫院最權威的婦科大夫做的,情況非常好,不會影響以後懷孕。”
“謝謝!”
老同學和他客氣,他還真有點不習慣,不過程晟實話實說:“樂曦嫁給你真是她的福氣。”
“不”,凌雲的語氣異常堅定,“娶她是我的福氣!”
在家人和醫生的悉心照料下,樂曦復原得很快,一個星期之後,程晟就批准她可以出院,只需回家靜養,凌雲也於當日恢復正常工作。一切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期間,再也無人提及此事,直到樂曦出院後的第三天下午,凌楓突然回國。彼時,凌雲前腳剛邁出天一集團大門,凌楓就強行把他拉進車裡,一路狂飆到空曠無人的海邊。連日陰雨使得空氣充斥着黏膩的溼氣,如同凌雲長久以來沉甸甸的心情,他走下車,漫不經心地點燃了一支菸,靜靜地等待一場暴風雨的來臨。
“好端端爲什麼動用美國的股份,那一大筆資金你打算用來幹什麼?”顯然,凌楓的丈夫沒有替他保密,他的確把自己在美國的部分股份套了現,至於原因,他拒絕回答。
凌楓不管三七二十一,奪過他嘴裡的煙吼道:“說啊!”
凌雲的好脾氣也忍耐到了極限,反過來問她:“那你先告訴我,爲什麼我出差兩天,樂曦就出了事,有沒有這麼巧?爲什麼他們不直接來對付我,要去傷害她和我的孩子?你說啊!”他整個人完全失控了,面朝大海癱軟地坐到沙灘上,聲音變得暗啞而消沉,“我們的孩子四個月,他已經會踢媽媽了,凌楓,你也是做母親的,你能體會得到的……”這些天,他滿腦子都是小寶蠕動的畫面,是樂曦深夜裡,躲在洗手間偷偷落淚的情景,一幕一幕,猶如這呼嘯的海風,颳得人生疼生疼。
“你是不是查到了什麼?”這是凌楓的直覺。
凌雲冷哼一聲,“你認爲呢?”說着,把車裡的一沓東西拿給她看。
思維混沌時,他曾自欺欺人地認定這是一次意外,差點就成功地說服了自己。“真可笑”,他自嘲地說,“樂曦那麼在意孩子,居然會不小心從電梯上摔下來,就是這個女人,徐一鳴的情婦。”凌雲指着相片上的人,眼睛閃現出仇恨的光芒,是她布的局,多麼精密的部署啊!雖然他早有防備,臨走前,還調了人手暗中保護樂曦,卻終究沒能逃過這一劫,多虧範義的熟人在商店錄像裡偶然發現了真相,否則,他至今矇在鼓裡。
“報警吧!”凌楓建議,就算未必有效,起碼是最安全的辦法。
“你以爲他們會管這檔子事?就算警方插手,徐一鳴那盤根錯節的根基,是輕易能撼動得了的?”這種想法實在太天真了,凌雲一笑置之。
“他爲什麼要害你?”凌楓問。
這個問題,凌雲不止一次問過自己,到底是爲什麼?難道是爲了天一年底的換屆?他覬覦第一把交椅已經很久了,可單單這一個理由沒有說服力,一定還有別的原因,但無論如何,他要讓他爲這條鮮活的生命付出代價。
“凌雲!”
“不要勸我了,我有分寸”,末了,他補充了一句讓凌楓安心的話:“我不會做違法的事情,樂曦需要我。”
安置好凌楓,凌雲把車慢悠悠地開到公寓樓下,仰頭望去,家裡的燈是亮的,樂曦應該沒睡。這會,她正躺在牀上用肥皂劇打發時間,聽見外面有水聲,愣愣地爬起來,循聲來到浴室門口,小心翼翼地拉開門,又立馬偏過頭去抱怨道:“怎麼回來不出聲,洗澡也不栓門,真是……”她哪裡知道,凌雲是不想讓她看到自己在海邊淋了雨的痕跡,才趁她沒發現,先躲起來處理了那身溼衣服。
“進來。”凌雲強硬地把她置於自己面前。
這樣的對視好曖昧,樂曦心跳加速,她要找點事做,對了!毛巾,她迅速從他手裡搶過來,專心地幫他擦乾身上的水珠,擦着擦着,禁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笑你洗澡不拿衣服,要我不在家看你怎麼出來。”說完頭衝進臥室找睡衣去了,這是這麼久以來,他第一次見她臉上有了笑容。
“吃飯了嗎?”凌雲邊穿衣服邊問她。
“……”樂曦逃避回答,其實是沒有,“我不想吃,沒胃口。”
凌雲想了想說:“那就吃點清淡的,我來弄。”說幹就幹,他挽起袖子,在廚房大展拳腳,樂曦從認識他那天起,就沒見過他下廚,他會嗎?表示懷疑。凌雲像看穿了她心思似的,一語道破,“別不相信啊,媽媽以前教過我一招,專門用來哄媳婦的,今天讓你見識下。”
這話說得樂曦好一陣心酸,她繞到他身後抱住了他,頭緊貼在他寬闊的背脊上,眼淚止不住滑落。這回的意外,對她的打擊不言而喻,手術檯上的冰涼,她至今心有餘悸,幸好凌雲趕回來,一直陪在她身邊,鼓勵她重新振作,而她也會努力讓自己好起來,哪怕只是爲了他。所以在醫生允許的情況下,她又回到雜誌社重新投入工作,她深知只有這樣才能徹底忘記傷痛,生活依然一如既往地平靜,但這並不代表沒有暗涌。
三個月後。一個普通的日子裡,天一集團迎來一次劇變。
事件的起因是長居國外的元老級人物劉總,臨時組織召開股東大會,商議一項重要決議,會議在天一集團主會廳召開,會場議論紛紛,大家都在等劉總揭開謎底。他也不拐彎抹角直入議題。近期,他收到不少舉報,直指有人利用私權,在天一集團與鴻運國際的合作中,謀取暴利,鴻運股票也因此得以猛漲。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天一集團現任執行總裁凌雲。劉總羅列出最主要證據,其一,是凌雲與黃茵,也就是鴻運高層秘密會談的照片;其二,凌雲銀行賬戶突然有一筆來歷不明的鉅額收入。這種種疑點,需要他在所有股東面前詳細說明。
剎那間,衆人紛紛投來異樣的目光,凌雲詫異地把照片捏在手上粗略翻看一遍,然後,面無表情地站起身,環顧一下四周,坦然地開口:“抱歉!在這些所謂的證據沒進一步明確前,我不作任何解釋。不過遺憾的是,各位對我沒有了最基本的信任,以後工作開展會非常艱難,所以,在事情水落石出前,我會停止行使總裁權力,公司一切事務,移交董事會商議決定,至於我在天一的股份,我分毫不動,由劉總請律師幫我打理,我們拭目以待一個公平公正的裁決,我要說的就這麼多。”
人羣中,馮殊的臉色陰沉到了極點,他快步上前攔住他,“凌總,你不能走,這件事……”凌雲輕拍他肩膀,動了動嘴角,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