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月一踏進月室殿寢屋, 就聞到滿屋都是湯藥味,因爲小黎是秘密住在宮中, 爲了保住秘密不被人知曉, 是以伺候的奴才只有三個。
秋深霜寒, 冷風自大開的窗櫺鑽進來, 滿室的冷,牀上有個弱小的聲音在喊着“孃親”、“好冷”。
錦月見此淒涼情景焦得眼淚立刻就涌下來, 怒斥奴才:“誰讓你們將窗戶開那麼大!是存心讓小公子病情嚴重嗎!”
錦月平日溫和不發火, 並不代表她沒有上位者的氣魄。
頓時滿屋奴才都嚇得一縮,爲怕責罰一個也不敢動, 自也沒有人去關窗。
錦月氣咬牙,親自關上窗戶趕去牀前, 卻介於奴才在屋裡不能過於親密關心。這些奴才只知道小黎與皇上有關係,但並不知道小黎就是當年先皇讓從皇家子嗣名冊裡除名的太子長子。
“都下去吧,這兒不需要你們伺候了。”
奴才走遠了,錦月才抱起孩子緊貼着孩子的額頭, 淚如雨下。
“小黎, 小黎,孃親來看你了,孃親來了。對不起,孃親來晚了,讓你受了這麼多天的苦,對不起……”
小黎沙啞着小嗓子,緊緊抓着她衣袖,已經燒得稀裡糊塗,卻還不住喊着“娘”、“不要走”、“好冷”,依依不捨,深深眷戀母親的懷抱。
錦月趕緊另外叫了曾經熟識的信得過的御醫給小黎重新診斷。
御醫來了,錦月主僕費了好一番力氣,纔將孩子抓住她衣袖的小手掰開。
“小黎不怕,孃親就在外面守着你,乖。”
錦月在珠簾外焦急等待御醫診斷,一想起剛纔孩子抓着她不放手的樣子錦月就心如刀絞。
秋棠輕聲對錦月道:“王后,縱然上回小公子那樣決絕的說要留下、想做太子,可他心裡還是萬分捨不得您的啊,瞧小公子剛纔緊緊抓着您的手喊娘、喊不要走,奴婢的心,都揪起來了。”
錦月聽聞這話更是立時就落下兩行淚來。“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他的喜怒哀樂我怎會不知道。”
小黎,娘也捨不得你啊。
不,不是捨不得,是一定不會捨下你!
若是王后再遇到這樣來勢洶洶的病情,她又不在,她的小黎該怎麼辦?
珠簾碰撞叮鈴輕響,御醫出來,臉色古怪,說請錦月借一步說話。
“王后娘娘,小公子並非發高燒,而是有人對小公子下了藥,此藥症狀便是嘔吐、發高熱,與發燒症狀一致,尋常人難以區分。不過……”
錦月心中咯噔一聲,這位御醫是她在東宮時提拔上來的,是可靠的人。
“不過什麼,章御醫請一定直言!”
“不過中毒與發燒症狀雖然相似,但只要診脈就能去別出中毒與發燒的差別。微臣是奇怪,爲何兩位御醫看診,卻一個也未診斷出來……”
錦月連連後退兩步,眸子裡既是震驚又是憤怒。果真有人要害她的孩子,小黎的存在,已經成爲他們威脅了……
“章御醫大人,請求你快救救小黎,需要什麼你儘管說,本宮一定盡力滿足你……”
“娘娘言重了,微臣若無娘娘相救提攜,只怕去年便已經死於同僚誣陷,哪能得今日在藥藏局的風光。娘娘寬心,這種毒藥性不重,歷朝來是後宮爭寵、暗算子嗣的常用伎倆,令人晃眼一看孩子是重熱不治而亡。只要及時發現,及時解讀,倒不怕的。 ”
御醫開了藥,煮了給小黎服下,夜晚時熱症漸漸消減,錦月才鬆了口氣。
夜若黑幕,籠罩下來。
值夜的侍衛敲了二更的梆子,錦月聞聲,輕輕替兒子掖了掖被子,才掩上門出來見那早就等在門外的人。
天上是一輪滿月,銀光璀璨。
月室殿被碩大如宮燈地月亮照亮,琉瓦犄角流光溢彩,仿若廣寒天宮。
弘凌穿着以暗紅和赤金絲線刺繡的金雲騰龍紋深衣,負手站在檐下。
他的影,被拉長投在錦月腳下,印在她繡鞋上。
錦月定定看着他,眸光比霜白月色更冷,步步逼近。“你突然接我入宮,便是讓我看到小黎過得不好讓我心軟、不捨,心甘情願留在宮中,是嗎?”
弘凌目光如流星劃過,微有複雜的光華閃過。
“所以,你預備如何?”
“你竟沒有一點愧疚和心虛,他是你的親骨肉啊,你也利用?!”錦月心寒陣陣。
弘凌負手轉開臉。“若你留下照顧小黎,小黎會很開心。朕只要結果,過程並不重要,你可以告訴我你的答案。”
錦月深深看着那扇開着一條縫隙的窗戶。她心疼的孩子纔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險些被那些精於算計、野心勃勃的人算計去了性命,雖然已度過了危險,但一想那日進屋所見的情況依然令錦月後怕不已。
“呵。”錦月哼了聲笑,“你贏了弘凌,你將我算計贏了,我是舍不下小黎了,舍不下了……”
錦月說罷不在理會弘凌,徑直回屋。
弘凌聽見這個答案的瞬間是欣喜的,而後又覺得這份欣喜實在莫名其妙、滑稽可笑。
欣喜什麼?
她只怕現在對自己都已經恨死了。弘凌心道。
弘凌本想進去看看兒子,可思及剛纔錦月離去時最後看他的那個冷漠眼神,還是作罷了。
抖了抖袖上沾染的深夜寒氣,他往外走,邁腿了才發現不知何時腳都已經凍僵住,行動不靈活。
他竟絲毫覺察不到雙腳的不適,回看方纔所站之初竟然是一地清霜。
弘凌修長的眉凝住,思及病因所在,便有一陣濃濃的自厭升騰起來。
他又藉着月光檢查了本就很整齊的衣袍,確保下午病發所觸亂的衣褶全然不見,方纔沒有露出窘態被錦月看見,才安心。
李生路、江廣早已在月室殿外守着,他們現在寸步不遠離,而今他們主子隨時都可能發病,一旦在衆人前,那後果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陛下,您可算出來了。”
“更深露重,您不宜長久受寒,趕緊回宣室殿吧。”
李兆二人忙勸說弘凌回去,弘凌也沒有久留,主僕三人往宣室殿回。
李生路道:“陛下,小公子中毒的事已經有眉目了,竟然是皇后娘娘所爲,她讓貼身嬤嬤將毒注在小公子飲食所用的生薑裡。奴才還查到,太皇太后的貼身宮官周詹事曾無意撞破過,想來太皇太后也是知道的,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卻隻字未提……”
江廣不忿道:“何止‘隻字未提’。陛下,奴才一直聽您吩咐注意着康壽殿情況,太皇太后可並非‘隻字未提’這麼簡單,她還讓太極宮詹事來恐嚇月室殿的奴才,讓他們怎麼能將病拖嚴重怎麼來,被子用潮溼的,大冷天還把窗戶開得老大……”
弘凌猛的頓住,暗怒在胸腔穿梭。“竟還有此事!朕每次去那些奴才都乖覺得很,一手一腳伺候得無不精細,竟只是在朕面前裝樣子!是朕,低估了他們的歹毒……”
這麼小的孩子,也起這麼縝密的殺心。
李兆二人本還想說,卻不想弘凌猛的散發出一陣濃烈的暴戾之氣,俊美的眉目有些猙獰,情緒波動十分巨大,他們也不敢再說什麼了,只怕會刺激他們主子幹出些什麼反常的舉動,比如神志不清之下提劍刺死太皇太后之類的。
幸而,弘凌漸漸收斂了那戾氣,冷笑了聲道:“太皇太后的賬,我自會算清楚,暫且容她活幾日!”
*
錦月第一日、第二日都沒有回代王府,到第三日,小黎的病情才明顯好轉,燒退了,只是小傢伙還虛弱着,好東西也吃不下,每頓只能喝點清粥下點兒醬菜,葷腥一沾就全吐了。
御醫說,這是藥性傷身的後遺症,調理上半月就會好。
錦月打定主意暫且住下,而今太皇太后是定然知曉小黎活着,她不能離開孩子身邊半步。
錦月修書一封讓青桐跑了一趟,送回王府,以免弘允擔心。這幾日降霜格外寒冷,臨走時小北說弘允受了風寒,也不知他等在槐樹下有沒有加重病症。
錦月望着窗外寒枝,輕輕嘆氣。這三日心繫着孩子,她都全然沒有顧到弘允,也沒有想起送信給他報平安。想來,他定然擔心壞了。
就在錦月照顧孩子的這幾日裡,見到了許久沒有見到的故人。
這天,錦月不放心小黎的膳食安全,親自去小竈房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叫人驚嚇。小竈房收拾得乾淨,一塵不染,可一打開菜櫃子便是一股黴爛味道撲出來,裡頭蔬菜發黃蔫兒巴算好的,長毛黴的都有。
秋棠憤然拭淚道:“這些奴才哪裡是伺候不盡心,分明是得了人授意,刻意讓小黎公子難過的!這些東西怎麼能吃啊!幸好娘娘入宮了,不然……不然小公子指不定還要多少罪要受的。”
錦月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絲絹在手裡攥得生緊,半晌才從齒縫迸出話。
“將他們,都趕出去!”
思及太皇太后雖知道了小黎還活着,但終還是不宜宣揚,錦月便親自料理了這些陽奉陰違的奴才,送還給李生路押去掖庭。至於接下來如何處置錦月沒有叮囑,想來弘凌早有授意、不會讓他們亂說什麼,她也不操心這些。
從掖庭宮返回的路上,錦月挑了僻靜的長街。因爲這裡離妃嬪皇子公主們的居所較遠,唯有冷宮離此較近,宮人也懶於打掃,黃葉成堆積在角落裡。
秋風貼地刮過,夾起宮牆角落成堆的落葉打折卷兒,往長街旁一道矮門穿過去。那邊就是冷宮宮闕。
寒風刺骨,錦月不覺縮了縮脖子。青桐留在月室殿了,秋棠與她同來的,忙替錦月緊了緊披風帶子。
就在這個瞬間,錦月瞧見那密匝匝的秋葉寒風裡似有團瑟縮的人影。
錦月按住秋棠的手示意她退開,她悄聲朝矮門走近。秋風漸弱落葉墜地,那女子冷得發顫、蜷縮成團,消瘦的背脊似要將身上那層薄薄的單衣刺穿。
她太瘦了,後頸露出的一小片肌膚交錯着幾條青筋,時不時幾聲劇烈咳嗽,仿似牽動肺腑一同在抽動。
錦月呼吸窒了窒,不覺疾步上前。
“……映玉?”
那團瘦弱的女子似觸電一哆嗦,及時止住回頭的動作,一僵之後迅速要逃。錦月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手腕,那細瘦的腕子如落盡葉片的枝條,乾瘦得似再用一些力就要折斷。
“你爲何……成了這個樣子?”錦月繞到映玉跟前。
映玉穿着半舊的衣裳,頭上也無一飾物,容顏憔悴,如蒼老了十歲,只一雙黑眼珠顯得越發的大了,狠狠盯來。
“你問我爲何變成這樣?呵,這真是世上最好笑的問題了……”
她含恨乾笑了幾聲,在蕭瑟秋風裡分外淒涼,“我變成這樣不正是拜你所賜嗎尉遲錦月?!”
她笑出了眼淚,張開雙臂失魂落魄四顧:“瞧,我如你所願被皇上打入冷宮了,我過得很慘,吃不好穿不暖。我輸了,你贏了,尉遲錦月,你是不是很高興呢嗯?”
錦月看見她磨得發毛的袖口,裡頭連一件貼身保暖的衣裳都沒有。
映玉才說罷,就劇烈咳嗽起來,連遠遠站着的秋棠都能聽出她每一聲咳嗽牽動着肺,有多痛。
錦月越過矮門,看了眼裡頭的冷宮牆垣,清冷簡陋,一股陰森潮冷緩慢地滲過來,讓人漸漸連骨頭心子都冷了。
“姜女醫呢,怎不見她?”
映玉埋着眸子,臉上有分徹骨陰狠,語若冰珠:“死了!”
映玉將錦月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遭:“尉遲錦月,看你這身裝扮過得也不是很好嘛,呵,看來老天爺還是開着眼,我沒好日子過,你也休想過得好!”
映玉埋入冷宮小巷,飛快沒入一道破敗宮門,宮門被她砰地關上便再看不見了。
秋棠上來:“王后娘娘回吧,冷宮不吉,瞧這巷子陰冷得很,別凍傷了身子。月室殿只有青桐守着小黎公子,咱們還是快回的好,恐生變故來不及應對。”
“嗯,回吧。”
錦月正要走出矮門頓了頓,又折返回去,解開披風帶子。
緊閉的門後,映玉貼着門縫看見外面那疊在門前的一疊披風,呼吸劇烈地顫抖,待人走遠後顫巍巍打開門,迫切地捧起錦月留下的披風。
披風內裡夾了新棉花,似還殘留着一些體溫,一旁,還放着一袋子錢。
映玉捧起帶着錦月味道和溫度的披風緊貼着臉頰,淚水如注,瘋狂地往矮門奔去,到了門口又驟然停下不敢再追上去。
“姐姐,姐姐!”
映玉嗚嗚哭起來,依着下半部已經腐壞的門框嗚嗚啼哭,緊緊捧着披風。 “我都說那樣的狠話了,爲什麼……還要對我好……”
哭了一會兒,她又想起了什麼忙擦乾了眼淚,恢復平靜往自己的冷宮屋子裡回。
陰冷潮溼的屋子窗戶破落用木板釘着,光線昏暗,隱約可見牀邊地上破棉絮上躺着個殘疾人。
姜雉拖着齊小腿斷的雙腿,費力的翻了個身。“小姐,小姐,是不是尉遲錦月那個賤人來了?瞧她多歹毒的心,見你失寵了就來落井下石。這披風……哦,她可真會炫耀……”
“夠了你給我住口!”映玉猛地掐住姜雉蒼老的脖子,姜雉體虛無力抵抗,只費力咳嗽。
映玉怒道: “都怪你!若不是你挑唆,我和姐姐怎會到今日這樣反目成仇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