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發餉,是隊員們屈指盼望的好日子,大家興高采烈地往隊長辦公室擠。唐克坐在隊長辦公桌前神氣活現,像個賞夥計飯吃的闊大爺。我排在最後領到了自己的一份,心裡美滋滋的。老隊員中有中尉、少尉,我們三個新隊員都是少尉,名義上是什麼“尉”,其實全是虛的,就是說政工隊的這些“軍官”,佔的是士兵編制,人們管這叫“吃空額”。比如一個連一百人,而實際上只有九十人,多出的十個人的軍餉就用來養政工隊,因爲按建制,師一級不設政工隊,而爲了撐門面又非要設政工隊,於是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以及由誰想出了這個不合法、不成文的辦法,並在軍隊中普遍實行,當官的自然樂得從中取利。
吃過午飯,我向隊長請假回家送錢。走進院子,我老遠就看見屋門上的大鎖。媽媽和弟弟怎麼都不在家?我扒着窗戶往裡看,見屋內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就放心了。我正要開鎖進屋,常大娘走過來招呼我:“是安琪回來啦?”“常大娘,我媽呢?”“出去做活了唄,你弟弟也出去了,真難爲這一老一小的。”我沒等常大娘把話說完,轉身就往大門外跑,我想媽媽準是去“一百間房”了,那裡窮人多,光棍兒多,車伕苦力的衣服破了壞了就要找人縫補。我拐進那條衚衕,一眼就看見媽媽正坐在向陽的牆根下,低頭弓身穿針引線地縫着。她好像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顴骨顯得更高,兩腮深深凹進,滿頭灰髮被風吹得散亂如麻。我眼含熱淚急忙奔過去,一把抓住媽媽瘦削乾枯的手。
“媽,您又出來做活兒啦?”我哽咽得說不出話。
“是小琪呀,好好的又哭什麼?今天怎麼有時間?是放假嗎?”她滿臉堆笑地盯住我看,“唉,好像瘦了,想家啦?”我搖搖頭,“媽,別縫了,咱們回家吧。”我搶過媽媽手裡正在縫補的一隻黑襪子。
“應下的活兒怎麼能撂下呢?人家一會兒就來取。”“媽,這整天風吹日曬的,您要累壞了可咋辦?”“媽沒那麼嬌氣,出來乾點活兒活動活動筋骨有好處。”我忽然想起弟弟,忙問:“安珺呢?”“這孩子像你似的,太要強,非要出去賣香菸,我怎麼也勸不住。”我一聽就急了,“他還小呀,才九歲,您真是的!”我話裡夾着埋怨。
“我也不願意讓他幹,可這孩子太犟,末了不管我答應不答應,挎上籃子就跑了。你走後剩下的煙兩天工夫就賣出一大半,把他高興得又蹦又跳,說他要多賺些錢攢着,將來上中學時用。我還能說什麼?唉,要不是你爸爸撇下我們孤兒寡母的——”媽媽說不下去了,眼裡溢着淚,我急忙掏出手絹替她擦去淌在臉上的淚水。
“媽,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埋怨您。您別難過,是我說錯了。我知道弟弟是個懂事的孩子,我只是擔心他挨欺負,算錯了賬還得賠錢。”“我也不放心,可這些日子他還沒出過錯,小賬算得可麻溜呢。”媽媽臉上掛着喜悅和驕傲,“我尋思,從小讓他吃點兒苦,長大才能有出息。”我深知媽媽的苦心,她喜歡弟弟,心疼弟弟,也更懂得怎樣管教弟弟。爸爸離家以後她把一切希望都寄託在弟弟身上。媽媽曾毫不掩飾地說:“女孩子中學畢業就夠用了,咱家安珺,我一定要讓他念大書。”我不怪媽媽,我理解媽媽。
媽讓我先回家,可媽媽和弟弟都不回去,我一個人回去又有什麼意思呢?我想還是趕在晚飯前歸隊,這樣可以給家裡省下一頓飯,於是把剛剛發的薪俸如數交給媽媽。
“媽,我要在晚飯前趕回去,這是隊裡的規矩。您千萬要保重身體,不要天天出來做,千萬別讓弟弟耽誤功課。”我鼻子裡酸酸的,強忍着不讓眼淚流出來。
“那就早點兒回去吧,別惦記家裡,倒是你一個人在外面叫媽不放心。對了,你應該去看看冬生,他常來家裡打聽你,還要說去看你呢。他一來就幫着幹這幹那,家裡燒的煤球就是冬生幫你弟弟買的,累得滿頭大汗連口水也不喝就跑了。安琪呀,我看冬生這孩子真不錯,從小你們一起玩一起上學,知根知底,你們要是——”“媽。”我忙截住她的話,“冬生對我好,對咱家好,我都記在心裡,我從來都把他當哥哥看待,您說的那事不行,您別多操心了。今天晚了我就不去看他了。下次吧,下次回來準去。”“媽不是老腦筋,婚姻大事你自己做主,可我就是覺着冬生那孩子挺好,心眼好,誠實可靠——”“媽,咱們別說他了行嗎?”“得,不說了。唉,你也不小了,在同事裡頭遇到情投意合、知冷知熱的——”“哎呀,我的好媽媽,您又說這個,我才十七歲忙什麼呀?”我忽然想起必須囑咐媽媽的事情,“媽,您一定要告訴冬生,千萬不能去隊裡找我,隊裡不許外人去,不然我要受處分的。”我故意編瞎話嚇唬她。
媽媽無可奈何地說:“好,我都記住啦,都聽你的。”望着媽媽的滿頭灰髮和日漸消瘦的臉,我感到一陣揪心似的痛,滿眼淚水奪眶而出,忍不住嗚嗚地哭起來。
“小琪,好好的哭什麼?眼睛哭紅了回去怎麼見人哪?”“媽,我走了。”說着急忙站起來轉身就走,我真怕忍不住一頭扎進媽媽懷裡走不了。我不敢回頭,直到拐出衚衕才停下,扒着牆角偷偷望過去,見媽媽還愣愣地坐在那裡,不停地抹眼淚,又是一陣揪心的痛。我用手絹緊捂住臉,任淚水泉涌似的傾瀉着。
哭過一陣心裡好像舒暢了許多,我小跑着趕到金星電影院門前,在那些小販中間一眼就認出了弟弟,他脖子上挎着我曾經挎過的小方盤,上面擺着紅紅綠綠各種牌子的香菸。
“誰買菸啊,前門,哈德門,美國紅光,駱駝啊。”弟弟用清脆稚嫩的童音大聲吆喝着。
我走到弟弟跟前,故意憋粗了嗓音:“小孩兒,買盒煙。”弟弟一轉身就認出我,高興得又蹦又跳又喊:“姐,啥時候回來的?”他拉起我的手不肯放開,先是天真地笑着,突然又抽抽搭搭地哭了。
我一把摟住他,撫摸他的頭、他的臉,蠟黃的小臉上兩隻大眼睛嵌在眼窩裡,脖子顯得又細又長,叫人擔心能否撐得住那大大的腦袋。我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可實在找不到讓他放棄沿街叫賣的充分理由,我掙的幾個錢只能貼補家用,況且弟弟要上學,沒有足夠的錢,不用說交不起學費,就連書本文具也沒錢買。唉,我這個沒用的姐姐!
“姐,今天還回去嗎?”弟弟睜大眼睛等着我說“不回去”。
“回去,晚飯前必須歸隊,這是隊裡的規矩。”我又撒了謊。
他失望了,像是爲了安慰我,很勉強地笑笑,笑得我兩眼痠酸的。我忙從兜裡掏出留下的零用錢,跑到食品店買來餅乾。弟弟接過紙袋,順手把兩塊一起塞進嘴裡,噎得直伸脖子,嗆得餅乾渣噴到我身上。我看得又想笑又心疼,忙說:“慢點兒吃。”“不吃啦,吃飽了,這些留給媽媽。”弟弟小心翼翼地把餅乾包好裝進布袋裡,把掉在袖子上的餅乾渣一粒粒撿到嘴裡。
唉,他才九歲!都說窮人家的孩子立事早,但我卻無心讚美弟弟,只覺得他太苦、太委屈。
“姐,你比在家時瘦了,吃不飽嗎?”“誰說的,頓頓有肉吃呢。”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原本想寬慰弟弟,可無意中卻饞了他,從那雙大眼睛中我看出他不僅信以爲真,而且非常羨慕。
我立即改口:“姐是哄你玩兒的,其實我們連一次肉也沒吃過。”“我知道你是糊弄我。”弟弟吃吃地笑。
他又不住地問這問那,像個懂得關心人、體貼人的小大人。我撫摸着他的大腦袋,揀着讓他高興的說,不惜誇張和扯謊。我又囑咐他晚出早歸,用功讀書,遇事忍讓,絮絮叨叨的像個老太婆,可弟弟一點兒也不嫌,我說一句他“嗯”一聲,心裡越是喜歡越是捨不得離開,最後還是弟弟催我:“姐,你放心吧,不用惦記家裡。天不早了,快回去吧。”我依依不捨地同弟弟告別,一路上弟弟的影子一直盤旋在腦海裡。要不是生活所迫,我不必離家,弟弟也不必沿街叫賣,媽媽也不必風吹日曬地蹲在街頭替人家縫補,一家三口朝夕相守,該是怎樣的幸福和快樂呀!
我回到隊裡時已開過晚飯,是吳靜文幫我把飯打回寢室的。我看着碗裡已變冷發黑的高粱米黃豆飯,又想起剛纔跟弟弟說的“隊裡頓頓有肉吃”的瞎話,不禁啞然失笑。
今晚上一直沒有見着於志強,我有事沒事地往走廊跑了好幾趟,希望能看見他,結果讓我大失所望,連他的影子也沒見到,想問別人又不敢,因爲實在編不出讓人信服的藉口。我自己也說不清爲什麼總想他,看見了就高興,就踏實,看不見心裡就慌慌的,空落落的,坐不穩站不安,睜開眼睛是他,閉上眼睛還是他。我又想起白天媽媽說的話——“在同事裡遇到情投意合、知冷知熱的……”她話沒說完就被我打斷,我知道往下她要說什麼。就在媽媽說這些話時,不知怎麼我腦海中竟閃出於志強的影子,難道他就是我心目中那個“情投意合、知冷知熱”的?我們相識的時間這樣短,彼此瞭解得這樣少,我怎麼想到這上面去了?又或許那個他是沈冬生?當然這是媽媽最可心的人選。
我跟沈冬生從小一起上學,一起玩耍,有好吃好玩的都想着對方,一切都那麼自然,那麼無拘無束,像一對親兄妹,從沒有過面對於志強的那種感覺:臉紅,心跳,慌張,羞怯,甚至舉止失態。媽媽說我“不小了”,難道真到了花前月下談情說愛的年紀?不,不。媽媽和弟弟都在過苦日子,他們正需要關心、照顧,需要我的愛。現在的我頂多會唱幾首歌,這算什麼本事?我的夢想要美得多呢。我要讓媽媽享福過好日子,讓弟弟上中學讀大學。一種神聖的使命感告誡自己不要去蹚那不知深淺、禍福難料的情感旋渦吧。可是,他偏偏闖進來了,而且如此固執,趕不走揮不去。於志強,於志強,你也有同我一樣的心思嗎?人家都說男女相愛是一種緣分,我跟於志強相遇、相識或許就是緣分?打住,打住吧,別再想入非非自尋煩惱了。
聽說就要有任務了,再不可心猿意馬,我要把全身心投入到即將開始的我一直嚮往的工作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