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繼續排練節目,下午按分工各行其事。隊長讓我參加制景,其實就是舊景片翻新,修一修重新塗色。我被分配給吳安一打下手。
從一團回來,心情一直很壞,整日恍恍惚惚的,白天也像做夢一樣。黃團長那張不擠也出油的胖臉和那一對金魚泡眼,像電影中的大特寫總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時而淫笑時而暴怒,攪得我坐臥不寧。在一團發生的事情大概還沒人知道,可姜瑞田、徐偉都發現我有些異樣,問我怎麼了,爲什麼眼睛紅紅的,我就撒謊說換地方睡不好覺,枕頭又低控腫了眼睛。兩個傻男人總算被我輕易騙過。
這兩天姜瑞田把一門心思都用在製作譜臺上,今天終於完成。十個嶄新的譜臺一字排開立在會議室裡。吃過午飯,大家都湊過來欣賞姜瑞田的作品,他站在衆人中間,躊躇滿志地聽着異口同聲的讚美。何隊長也相當滿意,摸着下巴直咂嘴,“乖乖,不錯,確實不錯。”新譜臺設計成上窄下寬的梯形,天藍色的底子,軍徽和下面的英文字母都是鏤空的,襯着紅、藍兩色的玻璃紙,玻璃紙後面裝着電燈泡,接上電源藍色軍徽、紅色字母都會亮起來。姜瑞田特意演示給大家看,大家都說新穎別緻,一定會爲演出增添色彩。姜瑞田東張西望,好像是在找誰。
當他一眼瞧見我時,他又立即轉身蹲了下去。他總是這樣子,見了我不是臉紅就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反倒讓我不知所措。女孩子的特殊敏感告訴我,他的這些表現的真實動機和目的就是討我的好,討我的歡心。可是他怎麼可以不顧另一個人的感受呢?聽說他跟林婕在長春時就好上了,幾乎形影不離,經常一起壓馬路、看電影、吃館子。他什麼都好,就這一點我實在接受不了。不論男、女,在愛情上都必須專一,怎麼可以見異思遷、喜新厭舊?我想找他談談,及早把事情說清楚,可又一想,人家並沒有向你表白什麼,你找人家談什麼?你是神經過敏,抑或是自作多情?姜瑞田,我應該告訴你,我心中的唯一是於志強。
“幹活了,幹活了,別圍着啦。”何隊長見大家還在圍着譜臺東拉西扯,便喊着把人轟開。
我繼續刷景片,姜瑞田也跑過來,說他的任務已完成,無事可做,就來幫我。不一會兒徐偉也湊過來,說是張紹德的命令,讓他來幫忙。他邊刷邊沒話找話地跟我閒聊。姜瑞田顯得很煩躁,直用眼睛瞪他。徐偉全然不覺,眼睛只顧看我,刷子在佈景上橫一下豎一下亂塗,顏料哩哩啦啦滴在地上。姜瑞田氣哼哼地說:“你這叫幹活嗎?東一耙子西一掃帚,什麼事兒?”這話被吳安一聽見,走過來一看也很生氣,“你這是怎麼刷的?燈光一照多難看,要幹就像個幹樣,不願意幹就一邊歇着去。”徐偉的臉漲得緋紅,不忿地朝姜瑞田嚷:“你能,你能就讓你一個人幹!”說着他把刷子摔到桶裡,顏料濺到姜瑞田的鞋上。
姜瑞田看看我,壓住火氣說:“你怎麼這樣?看你刷的不對勁兒告訴你一聲,也沒惡意,發的什麼火?”“我怎麼啦?比不上你,你多能耐,這會兒就更能耐大啦!”吳安一插嘴說:“徐偉,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就事論事,扯別的就沒意思了。”徐偉扭頭就走,氣呼呼地扔下一句話:“惹不起你們,都裝什麼正人君子?”吳安一賭氣說:“都走,都走,剩下的這點兒活我自己幹!”徐偉跟姜瑞田也莫名其妙,如果有我在場非得找碴兒爭吵,鬧得大家不歡而散,弄得我倒成了他們爭鬥的導火索,真是冤透了!
我怏怏地放下刷子獨自走開,姜瑞田一聲不響地繼續刷着。這時林婕迎面過來,我對她笑笑,她卻待理不理地把臉扭到一邊去,氣得我真想把她拽回來問問她,我怎麼惹着她了?又一想何苦呢,這樣反倒說不清、道不明瞭。
我本想回房間躺一躺,讓煩亂的心情平靜一下,不想房裡也是亂糟糟的。胡美麗買了件繡花毛衣,拿過來讓姑娘們品評,大家你一言她一語正說得熱鬧。陶冶見我進來,忙嚷道:“來,讓安琪說說這件毛衣怎麼樣?我看她挺會穿衣服,審美觀點錯不了。”我前後左右認真打量穿在胡美麗身上的毛衣,有嘴無心地說:“顏色還行,樣式也不錯,只是胸前的繡花不怎麼樣,俗氣點兒。”“怎麼樣?怎麼樣?英雄所見略同。”陶冶拍手打掌地笑。
“自吹自擂、大言不慚,什麼英雄所見略同?我看這件毛衣好就好在這繡花上,真是沒眼光!”王亞芬撇着嘴說。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一個人一個眼光。”我不想跟這位很少交往的王亞芬爭辯,“穿衣戴帽各有所好,哪有統一標準,自己喜歡就行。一位哲人說,‘在審美領域裡,每個人都是獨立思考的絕對的君主’。”陶冶急忙刨根問底:“是哪位哲人吶?”“我也是從書本上看到的,當時感興趣就抄下來記住了,書名好像是《藝術哲學》,作者叫杜卡斯吧。”“聽聽,聽聽,還是安琪有見識,說出話來有根有據,一套一套的。本來嘛,自己喜歡的就是好的,管別人怎麼看、怎麼說呢。”吳靜文也不屑爭辯地附和我的意見。
“哎呀,你們盡顧閒扯白,我這件衣服到底怎麼樣呀?”胡美麗撅着嘴把毛衣脫下。
我猜胡美麗希望聽到的是讚美,結果卻引出這些她根本不想聽的爭論,尤其是我的“俗氣點兒”,更是她不想聽到的。我急忙說:“胡美麗,你別脫嘛,真挺好看。我說的‘俗氣點兒’是冷眼看上去的感覺,仔細看總體感覺的確不錯。”“小安也學會耍滑頭了,八面玲瓏不得罪人,唉,人心不古啊!”陶冶又是搖頭又是嘆氣,像是背臺詞演戲。
“哎呀,什麼大不了的,還值得引經據典的?好看不好看,你不是已經買了嗎?你買就說明你喜歡、你認爲好看,這不就結了嗎?爭來爭去浪費時間、浪費精力,實在是多餘!”不知什麼工夫進來的林婕有些不耐煩,一頭紮在牀上閉目養神。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一句話惹的禍。”我連忙道歉。林婕說的“引經據典”顯然是針對我的,不過我還是挺喜歡她,爲人正直,很少社會習氣,至於她對我的誤會,就留給時間去慢慢解開吧。
“算啦,多餘拿給你們看。”胡美麗嘴一撅夾起毛衣扭出去。
這個胡美麗人如其名,是女隊員中最愛美的一個,搽胭抹粉自不必說,就是衣服也要翻來覆去地換。她兜裡揣着小鏡子,時不時地就拿出來照一照,即使開會她也要用手擋着偷偷照,而且還要對着鏡子搔首弄姿或顰或笑地自我欣賞。
從一團回來,總覺得大家看我的眼神不對勁,總有一種衆叛親離的孤獨感,我變得謹小慎微,發現別人低聲細語,就懷疑那是在議論我,賊似的不敢正眼看人,無緣無故也會突然臉紅心跳,現在連說話也倍加小心,生怕說錯話得罪人,所以不惜“耍滑頭”,不惜“八面玲瓏”,我開始不像我了。
晚飯後陪劉薇上街買東西,她花錢挺衝,不嫌貴、不講價,出手大方,一副闊小姐派頭,我開始有些羨慕她。買了些零食後,她還想買雙皮鞋,走了幾家商店選了又選,最後總算看中一雙黑色高腰高跟兒皮鞋,樣子時興漂亮。她試穿後又讓我試。我不想試,說不買試什麼。她命令似的說:“囉唆什麼,讓你試就試嘛。”在商家面前我不敢駁她面子,只得順從,試來試去她也替我選了雙確實挺對心思的,她一起付了錢。
“大姐,我不想買。”我囁嚅着低聲說。
“哎呀,又不讓你掏錢。”“可是——”“走吧,囉唆什麼?”我怯怯地尾隨她出了鞋店,她把兩個鞋盒交到我手上,我忙接過,剛叫聲“大姐”,她又立刻搶話說:“你這孩子,啥都別說,這算大姐送給你的見面禮——後補的,行了吧?”除了感激還能說什麼呢?想說聲“謝謝”,可這兩個字此時此刻顯得那麼蒼白。唉,還是“大恩不言謝”吧。劉薇好像窺出我的心思,挎起我的胳膊說:“你這孩子心事太重,不就一雙鞋嗎?你要把我當姐姐就啥都別想,回到隊裡也別說是我送給你的,省得她們嚼舌頭。”她無論說什麼,我都“嗯”“嗯”地應着,就像小時候跟着媽媽上街一樣,只管跟着她往前走,真的是什麼都不用想,因爲她就是我的依賴,就是閉着眼睛也是安全的,那種幸福感是無可比擬的。
回到隊裡我把新鞋偷偷放進皮箱。就寢後別人很快入睡,我卻怎麼也睡不着,便悄悄拿出新鞋穿在腳上,又悄悄走進水房,走過來走過去,邊走邊看邊笑,那種感覺就像兒時過新年穿上媽媽做的新鞋。折騰一陣之後又悄悄回到寢室,把新鞋擦了又擦才戀戀不捨地放進皮箱裡。心想:我是幸運的、幸福的,因爲我遇到了一位好姐姐劉薇。可是她如果沒有錢,想當個好姐姐也當不成,就像我想做弟弟的好姐姐,因爲沒錢就做不成。我好像才明白,有錢真好。
歡迎×專員文藝晚會今晚在宏大電影院舉行,晚飯提前到午後四點鐘,爲的是早些去劇場作演出準備。師部派來一輛十輪卡和一輛中卡,運送佈景道具和隊員。
宏大電影院是敵僞時期建造的,論規模和設施在瀋陽乃至東三省都堪稱一流。到達劇場時門前早已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地警戒起來。演出人員都擠在後臺的化妝間裡,亂哄哄的全無秩序,化妝鏡前爲爭座位吵得不可開交,舞臺監督跑來跑去忙得滿頭大汗。離開會還有一個小時,觀看演出的官兵開始陸續入場。雖然舞臺兩側都立着“禁止吸菸”的燈箱,揚聲器也不停地廣播“場內請不要吸菸”,可菸民們依然我行我素,整個劇場青煙繚繞、雲霧瀰漫。××師的軍樂隊反覆演奏《新×軍軍歌》《星條旗永不落》《拉特茲進行曲》等幾首樂曲,那些大兵們彷彿充耳不聞,只顧打打鬧鬧說說笑笑,把劇場攪得像開了鍋,優美的樂音被惱人的噪音壓迫得喘不過氣,只聽咕咕嘎嘎時斷時續,像拼着嘶啞的嗓子在號叫。
七點整晚會開始,師長講話、軍長講話、專員講話,一樣的說辭、一樣的冗長和乏味,講得大兵們如坐鍼氈,你起來他坐下,熙來攘往像逛市場,任憑值星官大喊大叫,糾察們推來搡去,依然彈壓無效。
我的獨唱排在第三,我根據隊副的要求化了濃妝,穿了件粉紅色高領大開衩旗袍,是劉薇的;我又借了胡美麗的紅漆皮高跟鞋,雖然擠得腳尖發疼也只得忍着。原定只唱一首《四季歌》,不想臺下又是吹哨又是叫喊、掌聲不斷,兩次返臺謝幕仍然不依不饒,張紹德命我又唱了一首《薔薇處處開》纔算風停雨住。下臺後劉薇高興得把我攬到懷裡,激動地說:“太好了!聲音那麼甜美,我都陶醉了。”“哪有啊?大姐,謝謝你,謝謝你的鼓勵。”我難以掩飾成功的喜悅,激動得熱血沸騰,身子輕飄飄的就像要飛起來一般。
劉薇動情地說:“大姐沒說瞎話,真的,你一定會成爲最好的。”我相信她是真誠的。回想在一團的那次演出,她對我很不友好,甚至充滿敵意,可今天她像換了個人,我想這是因爲經過這段時間,我們彼此都有了更多更深的理解吧。
後面的獨幕話劇《麒麟鎮》還有我的活兒——提詞。開演前在去廁所的走廊上,遠遠地看見於志強一閃而過。他穿着一件綠色夾克,頭戴軍官大檐帽,手裡提着琴盒,急匆匆地走着。他雖然裝束有些特別,我還是可以斷定他的確是於志強。今天有他的節目嗎?他不是還在醫院嗎?什麼時候出院的?我懷着一連串疑竇回到後臺。演出輕音樂的幾個人正坐在一處等着上場,我走過去問他們:“你們的輕音樂有於志強嗎?”唐克一愣,“於志強?他不是還在醫院嗎?”“你怎麼想起於志強上節目的事兒啦?”徐偉眨着狐疑的眼睛。
我支吾着:“輕音樂不是有他嗎?忽然想起隨便問問。我竟忘了他還在住院呢。”我沒敢說剛纔看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