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真快,進入政工隊一晃已經一月有餘,我的“日記”堅持得很好,有時間必寫。這跟在學校老師的命題作文不同,根本不用冥思苦想、咬文嚼字,只要把所見、所聞、所歷的種種事情信手寫出就好,常常有大河決堤滔滔不絕的感覺。我不是也夢想當作家嗎?那就從寫日記開始,體察人情世故,積累生活素材,堅持下去也許真有成功的一天呢!
早飯後大家被召集到會議室排練節目,準備下周的慰勞演出。昨天政工處下達命令,爲配合即將開始的兵團西進,要發動一次宣傳攻勢。
男隊員一個個懶洋洋的像沒睡醒,剛剛洗過頭的姑娘們,都披散着溼漉漉的長髮,帶進一陣陣洗髮露的味道。房間裡僅有的幾把椅子已被女隊員捷足先登,男隊員只好坐窗臺和地板。我發現吳安一總挨陶冶坐,徐偉總挨胡美麗坐,這該不是偶然的。
隊長何勇和隊副張紹德最後晃進來,隊長胖隊副瘦,大家背後都叫他們“勞瑞”和“哈代”——美國銀幕上的一對活寶。
何隊長見椅子都被佔了,一臉的不痛快,走到林婕跟前一努嘴,“起來,讓個座。”林婕不情願地站起來,嘟嚷着:“幹啥非讓我起來?”“看你太老實唄,誰不專挑軟的捏?”吳安一嬉皮笑臉地說。
陶冶狠狠瞪他一眼,“哪兒都有你,多嘴多舌的。”吳安一不氣不惱,只管嘿嘿傻笑。
劉薇讓出半個座位擺手叫林婕坐到自己身邊去。
隊副見沒人讓座就湊到孔亮身邊坐到木箱上。
何隊長落座後眯縫着一對細眼,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特意慢條斯理地說:“丁處長昨天把我找去,佈置了下團演出任務。爲配合兵團西進做好宣傳鼓動工作,從下週起要按一、二、三團順序下部隊演出。挺長時間沒比畫了,得好好排練一下,別讓人家說咱們光吃飯不幹活。”何勇邊說邊掏出手絹在肉嘟嘟的後頸上擦汗,“老曲,你們幾個把樂器拿出來,該擦的擦,該修的修。”這老曲叫曲南亭,是音樂組組長。
孔亮吹拉管,曲南亭吹黑管,吳安一吹小號,都咕咕嘎嘎地試吹。樑大戈拎過大鼓,擰緊螺絲裝好踩錘,咚咚地踩着。於志強也坐過去,從琴盒裡拿出小提琴緊弦調音。
我望着於志強,心想:怪不得在那麼多參加考試的男生中他被錄取,原來他是個“多面手”,不僅能寫能畫,還能拉小提琴呢!每次集會我總要鬼使神差地把眼睛盯在他身上,總要特意挨着他坐,我是說如果可能。
“老張,你看先練什麼?”胖隊長問瘦隊副。
“就先練獨唱吧,我排個順序,大家看行不行,不合適再改。”坐在木箱上的張紹德受寵若驚,滿臉堆笑。據說何隊長是丁處長跟前的紅人,兩人關係非同一般,所以隊副特別懼他,在他面前總是謙恭有加。
“行,你是總指揮,你說了算嘛。”何勇在油光的下巴上抹了一把說,“那就開始吧。”這時我忽然看見吳靜文走到於志強身邊,遞給他一個紫紅色的小盒子,於志強點頭微笑,吳靜文也報以微笑,然後走開。我看在眼裡不覺渾身一陣燥熱。我不眨眼地盯着於志強看,只見他打開小盒子取出一塊黃色的東西,在弓弦上蹭來蹭去,這時我纔看明白,吳靜文遞給於志強的是一盒松香。我知道吳靜文也喜歡拉提琴,她的琴是自己帶來的,可能她發現於志強在找松香,就把自己的拿來給他。我暗笑自己太小心眼兒,實在可笑又可悲!
“女聲獨唱有劉薇的《敬郎三杯酒》《何日君再來》《花好月圓》,劉薇準備。”張紹德的一聲喊剪斷了我的思緒。
“不行,不行,”劉薇擺着手嬌聲嬌氣地說,“把《敬郎三杯酒》換掉。”她一臉的濃妝豔抹,捲曲的長髮披在肩上,說話時總愛把頭髮甩來甩去。
“別的可以拿掉,唯密司劉的《敬郎三杯酒》不能拿,全指它打炮呢,哪回不是滿堂彩?大夥兒說對不對?”坐在陶冶身邊的吳安一比比畫畫地說。陶冶在他胳膊上狠狠地擰了一下,疼得他把屁股顛起老高,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什麼滿堂彩?還不是瞎起鬨?那些短命的,又是吹哨又是跺腳,一雙雙餓狼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就像要把你一口吞下去,這回說死也不唱啦。”“劉薇,這可是你的撒手鐗,怎麼能不唱呢?”胡美麗摟着劉薇的脖子親暱地說。
“要唱你唱。”劉薇扳開胡美麗的手,把臉扭到一邊去。
“咱可沒這本事,唱《敬郎三杯酒》最要緊的是‘浪’,沒那個‘浪’勁兒誰愛聽呀。”胡美麗又去摟劉薇的腰,癢得她吃吃地笑。
“看我不撕你的嘴。”劉薇真去掐胡美麗的臉,嚇得她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好啦,別鬧了,這首歌還是要唱,受歡迎就好嘛。”何隊長一錘定音。
劉薇笑眯眯的,臉上露出滿足和得意。
張紹德立刻討好地說:“劉薇,你就先唱吧。”樂隊奏響過門,劉薇雙手握在胸前含情脈脈地唱起來:“一杯酒,蜜蜜甜,勸郎早日把家還。……”看着劉薇忸怩作態的樣子,我心裡很不舒服,再聽那曲那詞更加反感,這樣的歌也能勞軍,也能鼓舞士氣?這是軍人唱的歌嗎?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劉薇又接着唱第二首歌《何日君再來》。
唱吧,不把士兵都唱趴下才怪呢,還打什麼仗?想不到政工隊要唱這種歌,看着眼前的情景我不禁思緒綿綿。還是“八一五”光復那年的冬天,當時進入東北的蘇聯軍隊還沒撤走,的八路軍開進瀋陽,隊伍的裝備極差,有穿軍裝的,有穿便服的,臂上戴着印有中俄兩種文字的“八路軍”袖標。學校裡也進了八路軍的工作隊,有男有女,都穿着灰軍服,扎着皮帶,打着綁腿,上衣長得蓋住屁股,看上去土裡土氣的,可這些人的言談舉止又很文明。教室正面牆上貼着兩張印刷粗糙的畫像,一個戴着有角的帽子,叫他“”,另一個戴着跟****一樣的中山帽,叫他“朱總司令”,就是現在被稱做匪首的。一上課,工作隊就講他們打鬼子鬥漢奸的故事,還講他們怎樣幫助窮人打土豪分田地鬧翻身,當時聽得津津有味又似懂非懂,似信非信。
講完故事就教唱歌,有些歌詞至今沒忘,什麼“團結就是力量”,“你是燈塔”,天天教天天唱。這些歌節奏明快,鏗鏘有力,同學們都喜歡唱,唱得熱火朝天,唱得渾身熱血沸騰。咱們怎麼就沒有這樣的歌?什麼《敬郎三杯酒》,什麼《何日君再來》,這樣的歌能鼓舞士氣嗎?我看不用打自己就得先趴下,想着想着,也不知哪來的衝勁兒,我騰地站起,“何隊長,我有些話要說。”何勇好像很生氣,一張胖臉漲得像豬肝,剛要發作卻又出人意料地咧嘴笑了,柔聲媚氣地問我:“小安,你想說什麼呀?”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看了胖隊長一眼,心一橫說:“劉薇唱的幾首歌都不好。”我一語驚人,大家都愣住了。我壯着膽接着說:“不是她唱得不好,是歌不好。我們是慰勞演出,也就像隊長說的是給士兵打氣鼓勁,唱這樣的歌能給士兵打氣嗎?郎呀郎的,還不把士兵唱迷糊了?還能打仗嗎?應該選些有力量的歌唱,我說完了。”我長出一口氣,然後坐下,像卸掉了千斤重擔。
大家聽我說“郎呀郎的”,都忍不住笑。姜瑞田第一個拍手響應:“安琪說得對,我同意她的看法,咱們的確應該選些好歌唱。”我特意看了林婕一眼,她正在瞪着姜瑞田,嘴裡嘟嘟囔囔不知在說什麼,反正沒有好話。我已經聽說他們在長春時就好上了,只是姜瑞田時冷時熱,氣得林婕常常跟他吵鬧。
劉薇嘴一撇不忿地說:“什麼是好歌?人家愛聽就是好歌。什麼有力量?大兵唱的‘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這有力量吧,可誰愛聽?隊長同意我就唱它。”劉薇故意學着山東人的腔調唱了兩句,逗得大家又是一陣鬨笑。
徐偉一拍大腿說:“是嘛,誰聽那玩意兒,還是劉薇的‘郎呀郎’好,我愛聽。”劉薇兩眼一斜楞,“你愛聽?我偏不唱,你算老幾?”“好啦,好啦,別逗嘴了,安琪的意見原本不錯,只是哪有更好的歌呀?”曲南亭攤開兩隻大手無可奈何地說。
“何隊長,光復那會兒我聽過一首歌,好像叫《黃水謠》,只要把其中的一句詞改改就能唱。”“怎麼改呀?”隊副問。
“其中的一句是‘自從鬼子來百姓遭了殃’,把它改成‘自從八路來百姓遭了殃’,這不正合咱們的宣傳要求嗎?”韓德曾自鳴得意,以爲自己出了個好主意。
孔亮提議讓韓德曾唱唱這首歌,張紹德也讓他唱。
韓德曾忸怩地說:“我怕唱不好。”說着把眼睛瞟向我,我假裝沒看見,把臉轉到一邊去。你唱你的,看我幹什麼?莫名其妙!
張紹德催他:“讓你唱你就唱嘛,囉唆個啥?”又對曲南亭說,“你記譜,弄準了給他伴奏,這首歌就讓韓德曾唱,算他的節目。”韓德曾忸怩地走到前面去,看看我胸脯一挺唱起來:“黃水奔流向東方,河流萬里長,……”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好像專給我唱似的,我乾脆換個地方坐,讓櫃子擋住了他的視線。不過說真的,他確實唱得很好,很動情,當他唱到“自從八路來百姓遭了殃,****燒殺一片淒涼,扶老攜幼四處逃亡”時,我幾乎落淚。
這真是一首好歌!我在心裡讚歎着,記得八路軍工作隊也教過這首歌,同學們都喜歡唱,考政工隊時我唱的就是它。我看看於志強,他卻是另一種反應:臉色鐵青,眉目緊鎖,怒視着韓德曾,不等他把歌唱完便猛敲譜臺說:“我反對唱這首歌!”劉薇也隨聲附和:“我也反對。”韓德曾正躊躇滿志地唱着,突然被於志強打斷,心中自然不快,遂沉下臉質問於志強:“你爲啥反對?”“很簡單,因爲它是的歌,我們不應該唱。”於志強說得理直氣壯。
“小於,你怎麼知道這是的歌?”曲南亭問。
“‘八一五’光復那會兒在學校裡傳唱過,聽老師介紹說它是組歌《黃河大合唱》中的一首,冼星海作曲,他是。”於志強說得有根有據。
“如果是的歌當然不應該唱,可是韓德曾這一改就成了反對的歌,我看也可以唱,只要對****戡亂有利就行唄。”徐偉從窗臺上跳下跑到韓德曾身邊,拍打着他的肩膀說,“你小子還真有兩下子!”“你們不都是最恨、最反對嗎?怎麼反倒欣賞的歌?你們到底安的什麼心?”於志強瞄準韓德曾、徐偉的軟肋給了一拳。
“沒錯,我仇恨、反對,我改這首歌、唱這首歌正是爲了這個目的,‘自從八路來百姓遭了殃’正是我想說的。”韓德曾情緒激烈,嘴上噴着唾沫星子。
“好啦,好啦,”何勇打斷韓德曾,“我同意小韓的意見,歌詞改得不錯,就唱吧。”“老何,我看還得慎重,歌有的是,幹啥非要唱的歌呢?就不怕上頭追究?”那個只管打鼓的樑大戈一向沉默寡言,這會兒實在坐不住了,他敲山震虎似的猛敲架在大鼓上的銅鑔,“老何,你說有什麼可爭的,我說該爭就得爭,跟沾邊的事兒都別考慮,的歌怎麼改還不是人家的歌?幹啥寶貝似的死抱着不放?”樑大戈的話還真有分量,何勇連連點頭稱是,立即宣佈:“我贊成老樑的意見,的歌就是不能唱。老張,你看——”張紹德順水推舟,“我贊成老樑跟何隊長的意見,乾脆不唱它。”韓德曾氣鼓鼓的,嘴裡嘰裡咕嚕說些什麼,誰也聽不清。
這段插曲過後,排練繼續進行,接下來是林婕、李芳芯的獨唱。
“安琪,你打算唱什麼吶?選兩首好歌,你拿手的。”何勇眯起小而細的眼睛滿臉堆笑地問我。
我一見那雙眼睛就討厭,但隊長髮話自然不敢怠慢,想了半天選了兩首我喜歡又熟悉的《四季歌》和《薔薇處處開》。一開始因爲過於緊張跟伴奏不合拍,又練了兩遍纔算通過。這兩首歌雖不理想,總比《敬郎三杯酒》之類強得多。沒想到我剛一唱完就贏得一片喝彩,都說酷似周璇,此時的我真叫心花怒放。
排練一直進行到吃中午飯。
午後大家分頭準備服裝道具。何隊長讓於志強在譜臺和大鼓鼓面上都畫上軍徽,說要顯出新×軍的派頭。唐克、孔亮、徐偉、樑大戈和吳安一都各自把樂器擦拭得光潔照人。我一會兒幫這個,一會兒幫那個,忙得特別開心。我理想中的藝術生涯就將從這次慰勞演出開始,全身的細胞一下子都活躍起來,我直想唱直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