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起得很晚,渾身懶懶的又酸又痛,睜開眼睛見室內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便急忙穿好衣服。這時走廊上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音,我端起臉盆正要去洗漱,吳靜文進來了。
“起來啦?快去洗臉,一會兒還要跑步、練聲呢。”我趕緊跑進水房,草草洗漱完畢就跑到院子裡。院子很小,還不足一個籃球場大。二十幾個人已經站好隊——說是站隊卻不整齊,東張西望、說說笑笑,連童子軍也不如。我一走過去就成了衆目之的,男隊員交頭接耳、唧唧喳喳,是在對我評頭品足。我已不像昨天那樣緊張,不過依然不敢正眼看人。吳靜文把我拉到身邊——在一個處處感到陌生的新環境裡,哪怕有人朝你善意地笑笑,多跟你說句話,都會使你感到特別溫暖和莫大安慰。我也對她笑笑,把身子緊緊地靠過去,老半天才肯放開她溫溼的手。
吳靜文告訴我,站在隊前喊口令的就是隊副張紹德,面試時見過的,瘦高個兒,一臉的嚴肅,嘴上叼個哨子邊跑邊吹,隊員們跟着他稀稀拉拉地繞着鐵西廣場跑。兩圈下來人人氣喘吁吁,都自動改成慢步走,只有張紹德還在前面一個勁兒地邊跑邊吹。
跑步結束後回到院子裡開始練聲,一個皮膚黝黑、膀寬腰粗的人站在前面指揮,隊員都叫他“曲大哥”。“啊——啊——啊——”隊員們跟着他把七個音階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反覆練唱,最後又唱了兩首歌。我先是跟着哼哼,漸漸也能咬清字眼兒、提高嗓門兒唱準調了。
早飯後沒有活動就在房間裡閒聊,不一會兒男隊員也過來湊熱鬧。吳靜文說他們總愛往這邊跑,女隊員除非有事誰都不過去。現在我已經能叫出他們的名字:韓德曾、於志強是我的“同榜”,還有吳安一、孔亮、徐偉和姜瑞田,他們都是從長春過來的老隊員。聽到動靜,隔壁的女隊員也呼啦啦地跑過來,她們是嚴鳳、王亞芬、白萍、李芳芯和陶冶。隊裡的人幾乎到齊了,擠了滿滿一屋子。我的左右,一邊坐着吳靜文,一邊坐着吳安一,他緊貼着我,連他的呼吸都能感覺到,叫人渾身不自在,身上像爬着許多小蟲子,癢得難受,想挪開點兒,這面又緊挨着吳靜文。房小人又多,捂着大棉襖,我就覺得渾身都在出汗,偷偷地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不想還是被吳靜文看到了。
“怎麼了,出這麼多汗?”她掏出手絹塞給我,我胡亂地在臉上抹着,生怕被人看見。大家七嘴八舌地說笑着,我實在沒心思細聽,只盼快點兒散去。
“老孔,報考的人那麼多,怎麼就要了三個人?”吳安一問孔亮。
這也正是我的疑問,就聽孔亮說:“政工隊有固定編制,你也不是不知道。從長春過來時有幾個人留守了,現在不得不補上嘛。”吳靜文悄悄告訴我,隊裡還有一名女隊員叫喬瑩,因爲懷孕待產就留在長春沒跟過來。又聽孔亮接着說:“報名的人多很好嘛,可以優中選優。”說到這兒他放低聲音,“再說,報名的多報名費就多,”他伸手向上一指,“不是有賺頭嘛。”韓德曾扯扯皺皺巴巴的棉襖袖子,一臉不悅地問:“不是說新×軍全副美式裝備嗎?爲啥給咱們穿這破玩意兒?”“什麼美式裝備?小老弟,那是舊皇曆不能看了。新×軍當年從大西南空運到東北,確實是全副美式裝備,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美國造,可如今——唉,在吉林跟****一交手就損失了一個師。
在座的有人可能不知道,咱們這個師原來是僞滿洲國的‘國兵’,被調到關內幫助日本人跟抗日武裝作戰,‘八一五’光復後,接受中央軍改編開回東北,搖身一變也成了‘抗戰八年'的中央軍,後來又編入新×軍序列,所以號稱‘全副美式裝備’的‘王牌軍’,在咱們師就徒有虛名了。”聽到這兒,於志強瞪大眼睛疑惑不解地問:“照這麼說,咱們這是漢奸隊伍了?”聽了這些話,我心裡也很不自在,自己的爸爸不就是僞滿國兵嗎?他不也成了令人痛恨的漢奸?我開始後悔自己太盲目,太輕率,作了錯誤的選擇。又忽然想到當年跟着隊伍進關的爸爸會不會也在我們××師呢?不會,不會,他要是跟隊伍回來能不回家嗎?媽媽總說爸爸十有不在人世了。算了,別再想這些沒影的事了。
“這叫什麼事兒啊?哼,上了賊船啦!”於志強騰地站起,兩手攥成拳頭怒不可遏地說,“要早知道這樣,用八擡大轎請我也不來。”孔亮把於志強摁在座位上安慰道:“小老弟,別激動,我也是一時高興把聽來的這檔子事抖摟出來,你這個耳朵聽那個耳朵冒,聽完拉倒。什麼漢奸不漢奸的,咱們是堂堂正正的****、中央軍、王牌軍,咱們師長那是堂堂正正的****師長,委員長欽定的。剛纔我那是胡說八道。”住在同室的胡美麗接過孔亮的話:“委員長欽定的又怎麼樣?你們還記得不?去年在長春聽師長講話,他慷慨激昂地說‘我軍抗戰八年立下卓越戰功,我師將士浴血奮戰屢受嘉獎’,那陣兒咱們還不知道底細,真讓他給蒙了,說不定委員長也讓他蒙了呢。哈哈哈!”她的幾句話把大家全都逗樂了。
“唉,啥都別說了,誰讓咱們上了這條船呢,是自願的,又沒人拿槍逼着你。”陶冶嘆着氣,一臉的自怨自艾。
我朝她看過去,她正充滿敵意地看着我,同時又用一樣的眼光看着坐在我身邊正在看我的吳安一,看得我心裡發毛又莫名其妙。
坐在對面的那個人引起我的注意。他一直輕鬆地笑着,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像在聽一段段開懷解頤的故事,可是細細觀察,他笑得很假、很勉強、很無奈。聽吳靜文說他叫姜瑞田,是林婕的戀人。
“淨扯些沒用的,煩不煩?”劉薇不屑地說,像在自言自語。她誰都不看,只顧仰着臉吸着煙吐着圈兒。
“對了,幾位新同志介紹介紹你們自己吧。韓德曾,你先說說。”顯然孔亮是想緩解一下有些凝重的氣氛。
“有什麼好介紹的,我是流亡學生,老家在安東岫巖,來了,窮棒子鬧翻身,分了我家的房子、土地,我爸、我媽都挨鬥了,家裡的東西也都給分了,叫什麼‘分浮財’。我爸讓我出來當中央軍,就是想有朝一日能打回去找窮棒子算賬。因爲我姑父在瀋陽做生意,我就投奔他來了,不想撲了空,他們全家已經飛北平了。我正愁沒轍,趕上政工隊招人就來了。”韓德曾說話時老是盯着我看,像是專講給我一個人聽的,扭扭捏捏、抓耳撓腮的樣子叫人討厭。
“沒看出來,你還是個闊少爺呢!”姜瑞田的話帶着譏誚味道,不過我挺高興,因爲我有些討厭這個韓德曾,雖然我們是一起入隊的。又聽姜瑞田說:“現在全東北也只剩下幾座孤城,要想打回你老家去怕沒那麼容易吧。”韓德曾不以爲然地反駁道:“有美國幫助還怕打不垮?”他陰沉着臉,像在跟誰賭氣。
“老弟,美國人也不一定靠得住,”孔亮接過話冷冷地說,“世界上最滑頭的莫過於‘山姆大叔’了。過去他的確沒少援助我們,可惜咱們不爭氣,老打敗仗,****的武器倒是快全部美式化了。現在老美也學乖了,再不肯拿錢打水漂了。去年在長春發了一回美國貨,士兵沒份兒,軍官抓鬮,有攤上鴨絨被的,有攤上夾克的,我抓到一套羅斯福呢軍便服,衣領賊拉埋汰,人家脫下來還沒洗呢,褲子屁股上都透亮了,沒穿幾天就出了窟窿。聽說這些破爛兒都是二戰中美國兵替換下來的,咱們揀洋撈當寶貝!”聽孔亮這樣說,老隊員都有同感地點着頭。
“還說呢,我的鴨絨被拉鍊拉不動,睡完覺鑽出來的鴨毛滿天飛。還說睡在雪地裡也不冷,我睡在這屋裡到了後半夜就凍得直哆嗦。”陶冶的話又把大家逗樂了。
再看韓德曾,耷拉着腦袋蔫了。
“韓德曾說完了,該小於的了,你說說吧。”吳安一拱拱坐在身邊的於志強。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他,剛纔那個怒目金剛似的於志強突然變得異常冷靜,他一板一眼地說:“我叫於志強——”大家都笑了。
“誰不知道你叫於志強呀?”胡美麗笑得直拍巴掌,於志強頓時紅了臉。我心想:這個人真是憨得可愛,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絲社會人的習氣,真希望我們都能永遠保持這樣可愛的學生本色。
吳安一急忙擺手說:“別打岔,讓小於接着說。”“也沒什麼可說的,我叫於志強——你們都知道了。我爸爸、媽媽都遠在山西太原,我跟奶奶、姑姑生活在一起,瀋陽是我的老家。我愛好文藝,特別喜歡美術,想上藝專家裡供不起,所以就報考了政工隊,沒想到還真考上了。我剛剛走出校門什麼都不懂,以後請各位哥哥姐姐多多指教。”筆試那天於志強就坐在我旁邊,我的鋼筆突然出了毛病,怎麼甩也不出水,急得不知所措。於志強發現後立刻把一支鋼筆推到我面前,我感動得幾乎流出眼淚,可是還筆時連句感謝話都忘說了,一直後悔不已。
我正沒頭沒腦地想着,就聽林婕說:“安琪,輪到你了,說說你的情況吧。”既然兩位同榜都作了自我介紹,我自然無可迴避,就把我的家庭、學歷以及爲什麼要考政工隊都說了。在衆人的眼睛裡,我看到了憐惜和理解,這使我很不安,因爲我沒有用真誠回報大家的真誠,爸爸是僞滿國兵這件事我沒敢說,怕說出來自己一向看重的自尊就會頃刻間瓦解。
整個一上午就在閒聊中度過。
午睡後我想到外面去透透氣,剛走下樓就聽見樓梯後面有動靜。我悄悄走過去,不想正看見徐偉跟胡美麗緊緊地抱在一起親嘴,嚇得我目瞪口呆,幸好他們都沒注意到我,於是我趕緊輕手輕腳地溜到外面去。我心想:這都是些什麼人啊,怎麼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讓我這不相干的人也爲之蒙羞。
晚上我又失眠了,翻來覆去想着一個問題——來政工隊到底是對還是錯?最後總算想明白,不來政工隊又去哪?這應該是一份得來不易的好差事,供吃、供穿又給錢,再說這不正是自己嚮往和喜愛的工作嗎?多想無益,得過且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