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懶得多日不拿筆了,如今夜短晝長,加上蚊子叮跳蚤咬,常常翻來覆去睡不着,等到好不容易入睡又聽見雞叫了,所以白天特別困,如果沒活動一覺能睡到吃晚飯。
昨晚上又夢見那個老渾蛋——南京的狗屁專員,他趴在我身上壓得我喘不出氣,他呲牙咧嘴對我獰笑,嚇得我掙扎着喊叫着從夢中驚醒。這個陰魂不散的惡魔,葬送了我的青春,毀掉了我的清白。我好懊悔,我愛於志強,卻沒有勇氣向他表白,我的青春、愛情應該屬於他,卻被那個老渾蛋奪去,這本是聖潔、幸福、甜蜜的兩情相悅,卻變成卑鄙齷齪、形同狗彘的罪孽。那個老渾蛋應該千刀萬剮電擊雷劈,我憎恨他!我千萬次地詛咒他!
今天上午隊長召集大家開會,師部命令近日要在各團駐地舉行軍民聯歡會,隊裡又得排練節目了。
隊員們擠坐在男隊員住處的炕上,聽張紹德分派任務:“獨唱、小合唱,器樂合奏,都是保留節目,排練一下就行了。最近在軍刊上看到一個獨幕劇,叫《橋》,何隊長、孔亮都看了,也請示了處座,他同意在聯歡會上演出。孔亮,你把劇情介紹一下。”孔亮介紹說:“這是一個軍民合力剿匪的故事,****在追擊****的戰鬥中要渡過一條河,唯一的一座橋被****炸燬,當地老百姓齊心協力把橋修復,幫助****完成了剿匪任務。故事簡單,劇中人物較多,就得總動員能演什麼演什麼。其他節目也得演,一個人要頂幾個人用。”
孔亮還開玩笑說:“隊長,咱們一個人幹幾個人的活兒,能不能開雙餉啊?”何隊長摸着下巴大嘴一咧:“你想的美,開雙餉我也有份兒,可你掏錢啊?行啦,少扯別的,還是研究節目吧,免不了各位多受累了,咱們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吧。”孔亮欠起屁股說:“隊副,排新戲佈景怎麼辦?”“故事發生在農村,不需要很複雜的佈景,砍些樹枝堆起來,用秫秸紮成大樹形體,糊上紙塗上顏色,再用秫秸做成籬笆,這不就有幾分農村的意思啦。”姜瑞田胸有成竹地說:“這活兒我包了。”吳安一拍着姜瑞田的後背稱讚道:“你小子就是點子多,我看這個辦法行,又省錢又省事。在長春演《夜航》時,他也是用秫秸做成欄杆,糊上紙塗上顏色,又用馬糞紙做了兩個救生圈掛在欄杆上,讓人馬上就會想到這是輪船的甲板。”姜瑞田擺着手說:“得,得,這主意人人想得出,誰讓我嘴快呢。”何隊長也高興得直摸下巴:“小姜的主意好,這就叫因陋就簡嘛,條件差有條件差的辦法,都學着點兒。”大家又圍繞唱什麼,誰演什麼角色,亂嗆嗆了一陣,最後由張紹德統一了意見。散會後大家分頭做準備,有的去村外砍樹枝,有的去剝秫秸,做大樹扎籬笆這些手藝活自然歸姜瑞田做。
在男隊員裡我最佩服的人就是於志強和姜瑞田,他們一樣的聰明能幹,多才多藝。當然對於志強除了欽佩還多了一層深藏心底的愛戀。我對姜瑞田也一直懷有好感,如果把於志強比做一首明白如話的短詩,很美也很容易懂,而且一下就能喜歡上它;而姜瑞田就像一部長篇小說,要耐着性子一章一章地讀,也許只有讀到最後才能明白它的全部意義,它整體的美。姜瑞田不是那種城府很深的人,他很直爽,直爽得口無遮攔,他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哪怕是人所忌諱的,甚至會惹禍的,也是想說就說,該說就說。他不是那種烏塗水,熱就熱得燙嘴,冷就冷得拔牙。
我最欽佩他的就是幫助於志強逃走那件事,可見他是個很講義氣的人。姜瑞田不喜歡張揚和誇耀,可都說他有“內秀”。我剛入隊時,只見過他能寫一手漂亮的美術字,各種字體的。下鄉徵糧時又發現他畫得也相當好,後來又知道他會架子鼓,會吹小號,會拉小提琴,還有設計佈景,設計譜臺,不能問他會什麼,只能問他不會什麼。隊裡哪兒缺人手他就頂到哪兒,他做這些事的時候,常常會贏得一片讚揚,這時他一定會四處尋找我的目光,而我也一定會設法躲避,因爲我知道如果表現出漫不經心,就會傷害他的自尊心;如果真情流露,也跟大家一樣誇獎讚美——當然這是他最高興最希望得到的,可又怕他做出並不真實的判斷,所以我只能採取躲避的辦法。
我的敏感告訴我,姜瑞田也喜歡我,他總是利用各種機會向我表明心跡,可是在我心裡除了於志強再也裝不下第二個男人;而姜瑞田應該屬於林婕,林婕是那樣癡情地愛着他,他怎麼可以見異思遷?他即使有一千個好,都不能遮住這一個非常的不好。現在,我已經失去愛於志強的資格,我已經背叛了他——雖然不是情願的。我害怕極了,我怕連做他們的好朋友的資格也失去了,姜瑞田、林婕、吳安一、陶冶、吳靜文、李芳芯……如果他們知道了所發生的這一切,又會怎麼看我?能理解我的苦衷嗎?能同情我的不幸嗎?不,他們一定會恥笑我,鄙視我,罵我下賤,不要臉,賣身投靠。我可以向他們解釋,向他們坦白一切,可他們會相信嗎?被人家背地裡罵,比被人家指着鼻子罵更加可怕呀!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乾淨了!媽媽不在了,弟弟不在了,我已經沒有一個親人,沉重的孤獨感壓得我擡不起頭挺不起腰喘不過氣。老天爺,你爲什麼把這樣多的不幸給了我一個人?人們都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我的岸在哪裡?
午睡後,我跟吳靜文、李芳芯、胡美麗、嚴鳳幾個人繼續幫姜瑞田剝秫秸。胡美麗總是沒話找話向我示好,我也不忍再讓她難堪,我想她也是被逼無奈身不由己,一個女孩子再壞又能壞到哪兒去?尤其是一想到剛入隊時她總是主動親近我幫助我,心就軟下來,我開始改變態度,接受她的種種善意,但是我又都在盡力迴避那件事情,連跟那件事情相關的字眼兒也躲着。
“這回到鄉下就別想跳舞了。那次參加歡迎南京專員的舞會太過癮了!”大家東拉西扯,不知怎麼就扯到跳舞上來,嚴鳳提起那次舞會不由得心馳神往喜上眉梢。
不料嚴鳳的一句話同時刺痛了兩個人的心病,胡美麗頓時滿面通紅不知所措,我則像遭了電擊,渾身哆嗦着,手上的刀子把手指也割破了,疼得我叫起來,止不住的鮮血滴到褲子上。胡美麗急忙掏出手絹要給我包紮,我一改剛纔的和顏悅色,怒氣衝衝地把她撞倒在地上。
“不用你管,假惺惺!”我大聲吼着。
吳靜文愣愣地:“你們這是怎麼啦?”嚴鳳也矇頭蒙腦地說:“剛纔還好好的,怎麼說翻臉就翻臉?”她顯然是不滿我的態度。
胡美麗急忙解釋:“別說了,安琪最近心情不太好——”“我是心情不——太——好——!”我狠狠地瞪着胡美麗,攥緊還在流血的手指跑進屋裡。
我正疼得在地上直打轉,姜瑞田捧着急救箱進來,他不容分說又是上藥又是包紮,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那動作太像於志強,怎麼這樣巧,兩次爲我上藥包紮的竟是我幾乎同樣喜歡的兩個人。
“還疼嗎?”姜瑞田皺着眉頭問。
我搖搖頭:“好多了,謝謝你。”“你怎麼老是這樣客客氣氣的,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嘛。”他笑的樣子也太像於志強。
又是不約而同,於志強就說過同樣的話,我忍不住笑了。
“你笑我?不錯,那些跑江湖賣藝的都愛這麼說,不過話粗理不粗嘛。”我趕緊搖頭否認:“沒有,沒有。”關於於志強我只字未提。
“安琪,剛纔怎麼發那麼大脾氣?別怪我說話太直,胡美麗她人不壞,誰能沒點兒小毛病呢,你那樣對她似乎不太好,讓人家多下不來臺呀。我知道你因爲母親剛去世心情不好,不過也——”“我是不該發脾氣,她本來出於好心想趕快幫我止血,我卻狗咬呂洞賓。”我真誠地自責着,“好了,你快出去吧,你過分地關心我,林婕見了會不高興的。你應該注意她的感受,女孩子在這方面是十分敏感的。”“關於林婕我不想多說什麼,我跟她在長春時就已經確定了這種關係,她心眼好,我們倆挺對脾氣,她就是疑心太重,我跟女生多說幾句話她也吃醋,這讓我特別有壓力。我這個人大大咧咧慣了,說話做事常常欠考慮,她一不順心就鬧人。”“這正說明林婕特別在乎你,或者說特別愛你,你可不能辜負人家呀!”我心裡說,也難怪林婕不放心,你本來就不夠忠誠專一。“你快出去吧,你既然知道林婕疑心重,就應該特別注意,別讓她胡思亂想,這多傷感情呀?你快出去吧。”“行,你休息吧,我還得把剩下的活兒幹完。”他抱歉地笑笑便匆匆走了。
整個一個下午我關了自己“禁閉”,躺在炕上昏昏沉沉半睡半醒,就像深溺在無涯無際的大海里苦苦掙扎着,四面八方天水相連,看不見救我上岸的船,看不見前來搭救我的人,我撐不住了,我快要死了!
“連晚飯也沒吃,叫也叫不醒,她這是怎麼啦?”是吳靜文的聲音。
都別管我,就讓我這樣靜靜地睡下去吧,永遠都不要醒過來,永遠,永遠……
近來我竟變得越發心煩氣躁,甚至喜怒無常,心血來潮時就又是跳又是唱,抓住誰就嘮個沒完沒了,連最愛閒扯的嚴鳳,也像有意躲着我,煩躁時又能悶坐一整天,不到萬不得已不講一句話。
早飯後開始排戲,劇本是林婕刻的鋼板,吳安一、韓德曾用油印機印的,有角色的每人一份。隊副要求今天扔本對詞。都以爲我心情不好,就讓我演一個只有兩句話的“龍套”——農婦。開始挺高興,因爲不用動腦筋背臺詞,可一到排練,見別人都是大段大段的對白,有來有往有情有調地特別來勁,又不免心生妒忌悶悶不樂,結果這兩句臺詞也不是忘就是錯,氣得隊副直瞪眼睛。
“安琪,你行不行啊?嚴鳳,你跟她換一下。”“隊副,你什麼意思?你是說我只能演個一句話也不說的?你看我不行,我不演了行吧?”一股無名火直躥上來,我騰地站起來奪門而出。可是一跨出房門便後悔了,我這是怎麼啦?我絕沒想到自己會這樣衝動,這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唉,事已至此覆水難收,只能錯到底了,我索性跑到大門口,坐到碾磙子上生悶氣。他們還在繼續對詞嗎?當然缺了誰太陽照樣東邊出西邊落,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多大分量?他們一定都在議論我,都在埋怨我,準說我是小心眼兒,不知好歹。說實話,隊裡的人都對我很好,是我太不懂事,這不是在自己家裡,也不是在媽媽跟前,說耍小脾氣就耍小脾氣。我是錯了,可我又錯得很委屈,我一肚子苦水向誰吐呀?思前想後,心中涌起一陣陣悲涼,竟不由自主地啜泣起來,我正哭得傷心,劉薇悄悄地走過來。
“哎呀,怎麼哭成個淚人兒呀?”她挨着我也坐下來,“別哭了,哭腫了眼睛多難看呀?”她緊緊摟住我,“安琪,大姐知道你心裡委屈,接連幾件事都擠到一處,小小年紀的確難以承受,可是再苦再難也得挺住,身體是自己的,病了垮了不得自己受罪?大姐是過來人,也算是把什麼都看透了。人的一輩子就這麼回事兒,別太認真,不論遇到多大的不幸,也得咬緊牙挺着,不然又能怎樣?遇到好心的能幫幫你,遇到壞心眼兒的,看你的笑話不說,還要落井下石,所以靠誰也不如靠自己,人吶,越摔打纔會越結實。安琪,聽大姐的,把腰桿兒挺起來,挺得直直的,你這麼年輕,以後的日子長着吶,得好好活着。”“謝謝大姐,只有你對我最好。”“不光是我對你好,隊裡的人都對你好嘛。大姐喜歡你不假,你那麼單純善良,又聰明又懂事,誰能不喜歡呢?你剛纔一倔巴就跑出來了大家可都沒怪你,都讓我來勸你呢,隊副也說他不該對你發火。走,回去吧,就當什麼事兒也沒發生。”劉薇邊說邊架起我往院子裡走,我只得順從地跟着,雖然心中是萬般的無奈。
我跟在劉薇身後一進門,就聽見七嘴八舌地說:“安琪,還真生氣啦?”“看,眼睛都哭紅了。”“安琪,多大點兒事兒呀,生這麼大的氣值得嗎?”大家正亂哄哄地說着吵着,就聽張紹德擺着手喊:“都別說了,安琪,對不起,剛纔我不該跟你發火,對不起啦。你不用跟嚴鳳換了,村婦甲還是你。”陶冶已經把我拉到身邊坐下,我忙說:“隊副,是我不好,我不該走神兒不用心影響排練,我向大家道歉。”“哪有這麼嚴重呀?道什麼歉?誰還不興有點兒小脾氣?我還就喜歡你這直性子。”王亞芬笑嘻嘻地說。
“好啦,閒話少說,開始工作。”隊副命令道。
於是開始從頭對詞,不知怎麼經過這一鬧騰就再沒出錯,本來我的記憶力就很好,別說就這兩句話,在學校時像《醉翁亭記》《岳陽樓記》《春夜宴桃李園序》這樣的大塊文章都能背得滾瓜爛熟至今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