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後大家都張羅去看於志強,我當然想去,卻又不願意隨大溜兒。昨晚上做了個奇怪的夢:我和於志強坐在小河邊上說着話。突然從水中鑽出來個青面獠牙的怪物,仔細一看竟是丁懷仁,他拽住我不放手。於志強撲上去跟他廝打,這時披頭散髮鬼似的黃團長、何隊長也從水裡鑽出,幫着丁懷仁用繩子捆住於志強,然後對他拳打腳踢。於志強全身上下都是血,丁懷仁掏出手槍對着於志強的頭,嚇得我拼命叫喊卻喊不出,猛然醒來驚出一臉冷汗。聽人家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個怪誕的故事大概就是由我日間所思所慮編出來的吧。
吳靜文催我快穿衣服,好像比誰都急。李芳芯、劉薇、吳安一、林婕、吳靜文都吵着要去,最後何隊長決定去七個人:劉薇、吳靜文、姜瑞田、徐偉、吳安一、韓德曾和我,並向處裡要了輛中卡送我們。林婕、李芳芯沒去成,都悻悻地怨何隊長偏心。尤其是林婕,她滿面慍色。我明白那是因爲有我跟姜瑞田在一處。我心裡說,林婕呀,你多慮了,我的心上人是於志強,放心吧,我不會奪你所愛。
新×軍野戰病院在南市場商埠地。車開得飛快,大家坐在車上又說又笑,都爲有機會出來兜風興奮不已,只有我依然悒悒不樂,腦海裡不停地翻印着昨夜的夢境。時間不長就到了,大家都嚷着還沒坐夠呢。這是一幢白色瓷磚罩面的四層樓房,沒有任何標記,大門口有一名荷槍士兵站崗,因爲車上塗着軍徽,我們可以暢通無阻。樓內鴉雀無聲,灰色的大理石地面光潔照人。護士把我們帶入於志強所在的病房,室內有三張牀,挨門的是於志強的,靠裡邊面壁躺着的那個人看不見模樣,另一張牀空着。於志強半臥着正在看一本厚厚的書。他頭上纏着繃帶,臉色有些蒼白,看上去是個名副其實的病號。
姜瑞田第一個走過去搶着握於志強的手。
“喲,怎麼都來了?”於志強高興地坐起來,把姜瑞田拉到身邊。我們都湊過去問這問那,於志強也不知道該回答誰,該回答什麼,只顧嘿嘿地笑。韓德曾走到牀邊,抱歉地說:“於志強,對不起,都怨我。傷得很重嗎?還疼不疼?”“不疼了,沒事兒,說什麼對不起呀,你又不是故意的,別往心裡去。”於志強把手伸給韓德曾。他激動地迎過去,緊緊握住於志強的手,大家都爲他們能互相諒解、寬容,欣慰地笑了。
“安琪,怎麼了,身體不好嗎?”我一直站在衆人後面,於志強好像剛剛發現了我。
“沒有,沒怎麼。你的傷好些了嗎?嚴重不?”我緊張得語無倫次,臉發熱,心突突地跳。
劉薇總能抓住機會表現她的伶牙俐齒,她湊趣說:“小於,你好福氣呀,受這麼點兒傷就有人心疼了。”“劉大姐,你說什麼呀?”我急得直跺腳。
“看看,臉紅了不是?小於受傷都心疼嘛,我又沒說只有你一個人心疼呀,怎麼就急成這樣?”劉薇得意地笑,大家也都跟着矇頭蒙腦地笑,我只好裝聾作啞不再理會。我偷看於志強,他好像並不在意地說:“謝謝各位,這點傷算什麼,過幾天拆了線就回隊,讓大家老遠地來看我,實在不好意思。”吳靜文忙說:“着什麼急,多住些日子,等徹底好了再回去嘛。”該死,這話本應該我說的,我怎麼竟沒有說?這本是句很平常的話,可從她嘴裡說出來就覺得不順耳,那柔聲柔氣的語調尤其叫人不舒服。應該說在女隊員中,吳靜文對我最好,也最貼心,我也特別感激她,可是當我憑一個女孩子特有的直覺,突然發現她對於志強的關愛有些超乎尋常,而他也似乎特別喜歡她,特別願意接近她、關心她時,我就感到莫名的悵惘和焦慮,像走進了迷宮,既找不到出路,也找不到退路。我跟吳靜文之間好像新築了一堵無形的牆,再也親熱不起來。我責問自己,怎麼變成這樣?這樣的小心眼兒,這樣的沒風度。即使吳靜文真的喜歡於志強,而他也喜歡她,我也不該心存妒忌自尋煩惱。男女之間的事情本就勉強不得,我不是相信緣分嗎?那就讓緣分決定一切吧。這樣思前想後,心裡漸漸敞亮起來,也舒暢了許多。
姜瑞田又緊挨着我坐,叫人很不自在,他偏又顯得侷促不安,呼哧呼哧喘着粗氣,房間裡並不熱他卻直出汗,用袖子在臉上胡亂地抹。於志強把身邊的毛巾塞給他,他訕訕地接了,又在臉上胡亂地抹。於志強看看我,又看看姜瑞田,莫名其妙地笑,笑得我更不自在。劉薇撲哧一笑說:“你們瞧啊,這兩個紅透的大蘋果,保準甜掉牙。哈哈哈。”我扭頭一看,姜瑞田果然滿臉通紅,氣得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心裡說:你紅的什麼臉?再看於志強也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哎呀,你怎麼也把他跟我扯到一起去?一直沒講話的吳安一這下可找到發噱的機會,遂湊趣說:“我看小姜跟小安還真挺般配的嘛。”又是一陣鬨堂大笑。
“吳安一,別瞎說,亂點鴛鴦譜,姜瑞田跟林婕纔是一對,這誰不知道,也不是一天半天啦。”吳靜文嗔怪地說。
吳安一滿不在乎地嘿嘿一笑,“不說不笑不熱鬧,還不是劉薇挑的頭?什麼一對紅蘋果,是什麼意思呀?”“你們當哥哥當姐姐的都沒個樣兒,欺負人。”我急得直喊。
劉薇見我發急,趕緊停擺解圍,“行啦,到此爲止,都是說着玩兒的,不算數。”於是話題又轉到即將開始的下鄉徵糧,於志強因爲自己去不成非常着急,大家又勸慰一番,直到走廊上飯菜飄香才告別於志強離開醫院。
坐在車上大家依然有說有笑興致不減,可我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好像有一肚子話要說,又找不到傾訴的對象。姜瑞田一次次用歉疚的眼神看我,我佯作不見,又索性閉起眼睛裝睡。
車子顛得厲害,你擠我我撞他,左搖右晃渾身難受。
“媽的,這叫什麼路,坑坑窪窪的,怎麼沒人修?”司機氣哼哼地罵。
“現在誰還顧得上修馬路?”愛發牢騷的姜瑞田接話說,“把‘國家至上,民族至上’改成‘打仗至上,撈錢至上’吧。”“唉,這鐵西的大工廠一家挨一家,煙囟竟沒一個冒煙的,坐吃山空。哼,這山早就挖空了,這國家還能好嗎?”吳安一也跟着感慨良多地說。
韓德曾搖頭晃腦頗不以爲然,“還不是鬧的?”沒人答理他。汽車開到兩洞橋時被堵住。平常這裡就有糧販子把一袋袋高粱米、黃豆、玉米麪之類擺成一溜兒,上面插着標價的木籤子,可着嗓門兒叫賣。這會兒不知怎麼圍得人山人海,來往車輛難以通行,汽車不停地鳴喇叭仍然無濟於事。我們都下了車,跑到前面去想看個究竟。只聽人們七嘴八舌地喊:“爲啥不賣?”“你不賣,我們吃什麼?”“一邊去,我管你吃什麼!”“這些糧耗子真他媽的不是東西,這是成心不讓老百姓活啦。”“你這糧食不就是賣的嗎?你憑什麼不賣?”“咱們不能做賠本生意。”“多少錢一斤你說個價嘛,不能不賣呀。”“不賣啦,不賣啦。”“爲啥不賣?”“一會兒一個價,賣了就得賠錢。”“媽的,他們存心要擡高物價。”“×他媽的,不賣?不賣咱就搶!”不知是誰帶頭一喊,人們呼啦一聲衝上前去,有的扛起麻袋就跑,有的往自己的口袋裡裝,有的脫下褂子、褲子兜糧食。糧販子拼命往回搶,推推打打扭成一團,糧食撒得滿地都是,人們踩來踩去狼藉不堪。有人被棍棒打得滿臉掛花,有個糧販子倒在地上打着滾兒哭喊。人越聚越多,擠擠插插水泄不通。這時從西邊開來幾輛摩托,車上坐着全副武裝的糾察,一個個從車上跳下,拔出匣槍連連朝天發射。槍聲震耳,人們嚇得四處奔跑,哭的哭,喊的喊,叫的叫,老人被撞倒,孩子被踩在腳下。劉薇一把拽過吳靜文和我,“快走,回到車上去。”頃刻間,賣糧的、買糧的、看熱鬧的全部跑光,糾察隊開始疏導車輛,姜瑞田他們也跑回來。
“什麼世道?我看不用打來,自己就先亂套了。”吳安一皺着眉頭不住地嘆氣。
政工處的司機接話說:“長春早就亂套了,我看瀋陽也是早晚的事兒,還不得變成第二個長春。聽說長春餓死很多人,軍隊都宰馬吃呢。”聽了司機的話,我不禁憂從中來,瀋陽未來會怎樣?我們的未來會怎樣?
午飯後全體隊員去政工處開會,會上丁懷仁處長佈置下鄉徵糧任務。丁懷仁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架勢,在鋪着白布的桌子後面就座,他摸摸衣領檢查風紀扣是否扣上,又把一雙白手套脫下,規規矩矩地平擺在桌面上。將校呢的軍服熨得平平整整,大檐軍帽上綴着絲絨線刺繡的帽徽,古銅色的帽舌溜光鋥亮,剛剛刮過的臉青黢黢的,鬢角像刀裁的一樣整齊。“沐猴而冠!”這個在國文課學到的成語,當時還不甚瞭解,現在終於恍然大悟,把它用在眼前這位道貌岸然的“處座”身上是再貼切不過了。我這樣想着,不禁默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