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女隊員排在最後。我忐忑不安地等着點名,可馮教官喊到我時我竟渾然不覺,直到陶冶狠狠地扯着我的袖子,我才如夢方醒,連“到”也沒顧上喊就矇頭蒙腦地跑向前面的土崗,下跪似的趴到地上,頭嗡嗡地響,心怦怦地跳。我左右看看,左面是李芳芯,右面是吳靜文。我只管看着別人怎麼做我就怎麼做,兩手抖抖地端起放在地上的槍,又抖抖地推彈上膛,瞄準,射擊,五發子彈呼嘯着飛向前方。雖然卡賓槍的坐力不大,但還是震得我手發麻。儘管我也按照要領瞄準,扣動扳機,卻槍槍空發,一環不中。等起身站回到隊列時,我才發現自己滿臉大汗,頭髮溼漉漉的,像剛剛洗過一樣。
馮教官宣佈解散後,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渾身像癱了一樣,兩隻胳膊又酸又痛。陶冶見我待在原地不動,就坐過來陪我閒聊。
“你怎麼這樣緊張?”“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真丟人,打個大零蛋。”“我也纔打了六環。”陶冶掏出手絹給我,讓我擦汗。“我完全按教官講的三點一線瞄準,可手直抖哪能打得準。”“別不知足,你不比我強多啦,我——”陶冶忙安慰我:“哎呀,你還真當回事兒呀?搞軍訓嘛,自然也得摸摸槍,不過是走走過場罷了。”“我可是頭一次摸槍呢。”“我也是。劉薇成績最好,打了二十多環。”我驚訝地問:“她這麼厲害?”陶冶低聲說:“在長春時她跟丁處長搞得火熱,丁處長常帶她出去玩兒,跳舞,打靶,當然就比咱們打得準啦。這都是她自己說的,炫耀唄。
也確實,那陣子她可是紅得發紫,什麼歡迎南京大員、美國將軍的舞會、酒會,師長都請她作陪,車接車送風光着哪。”“怪不得隊長、隊副都溜着她呢。下鄉徵糧時聽她自己說過跟丁處長的事兒,不過倒沒有顯擺的意思,她認準是丁懷仁在酒裡下了什麼藥,趁她睡着時糟踐了她,後來又把她讓給×副師長。劉薇恨死他們了。”“嗯,我也聽說是這麼回事。”陶冶嘆着氣,“這些當官兒的沒一個好東西,見着好看的女孩子就像蚊子似的叮上。說實話,你可別生氣,我發現丁懷仁特別討好你呢,瞅你的眼神兒都怪怪的,早就想跟你說,怕你多心不高興。”“怎麼會呢?你可別瞎說。”我嘴上硬可心裡明鏡似的,早就看出這個老色鬼存心不良。
“我沒瞎說,真的,旁觀者清。”陶冶很認真地說,“你得防着點兒。劉薇多精呀,還不是照樣中了他的圈套?”“嗯,我知道了。”我心想,別看陶冶平常總是嘻嘻哈哈的,竟是個心細又心善的人。我不願再說這件事,便把話岔開:“聽姜瑞田說咱們就要出發了,也不知道往哪去,還能回來不?”“我也聽說了。到時候跟着走唄,從長春開到瀋陽還不都得跟着。”她低着頭撿起地上的草棍信手寫了個“媽”字,“唉,一晃離開長春快半年了。看你多好,守家在地的,想媽了就回去看看。”她又嘆了口氣,“真想家呀,常常做夢。你別笑話我,有幾回我都哭醒了。”陶冶是長春人,比我大三歲,她父親在僞中央銀行當差,娶了兩房女人,她是大女人生的,跟媽媽另過,爸爸每月給的錢只夠維持穿衣吃飯,所以初中畢業她就不再升學,每天幫媽媽縫襪子、糊紙盒賺些零用錢貼補家用。陶冶也是生就喜歡文藝,趕上“滿洲映畫”演員劇團招小演員就去做了見習生。“八一五”光復後劇團解散,新×軍××師政工隊招隊員,她憑能演會唱又考上了。她跟吳安一是一對不掖不藏的情侶,兩個人的性格難得的相像,心直口快熱心腸,是公認的大好人。
“你想媽媽啦?”我問。
“能不想嗎?我就這麼一個親人了。”“你不是還有爸爸嗎?”“這個爸爸有沒有一個樣,他從來不關心我們,真的,我連他的模樣都忘乾淨了。我只想媽媽,她一個人孤苦伶仃的,也不知道怎麼樣了。長春被圍得嚴嚴實實的,連軍隊都沒吃的,更何況老百姓。聽說很多人都被餓死了。”“唉,都說瀋陽也夠戧,高粱米一天一個價,一麻袋錢換不來一口袋米。上禮拜回家,弟弟買了些碎豆餅當飯吃,說是比糧食便宜。他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填,還直說香,纔多大呀就知道心疼人,怕說不好吃媽媽難過。”“豆餅不是喂牲口的嗎?”“誰說不是呢,現在買豆餅吃的人可不少呢。”“窮人家的孩子就是立事早。對了,等什麼時候有時間去看看你媽媽。”“好,一言爲定,下禮拜就去,說不定哪天就出發了呢。”“安琪,我發現最近你跟吳靜文很少在一起,也很少說話,怎麼。你倆鬧彆扭啦?”陶冶突然問我。
“哪有啊,好好的鬧什麼彆扭?”“那就好,姐妹們能聚在一起不容易呀。吳靜文挺好的,我跟她就挺合得來。”“是,是挺好的。”我敷衍着沒說心裡話。
胡美麗跳過來,揚起一股嗆人的灰土,我跟陶冶都趕緊捂往嘴巴。
“嘮什麼哪,嘮得這麼熱乎?”她連說帶笑地擠在我倆中間坐下。
陶冶挪到一邊去,“你又來湊什麼熱鬧?”胡美麗好脾氣,誰說什麼都不在乎,即使生氣也是裝出來的,“太不友好了!”她忽然又神秘兮兮地說,“你們知道不?訓練班結束前要吸收黨員呢。不是黨員的都得入黨。”陶冶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都得入?我就不入,入黨不是自願的嗎?在長春時別人都入了,我就沒入,這回我還是不入,入黨又不能當飯吃。”胡美麗把頭一扭不屑地說:“不入?不入你就別幹了,這次可不是自願的,凡是政工人員必須入黨。”陶冶不服氣地說:“我就是不入,愛咋咋的。此處不養爺,還有養爺處,處處不養爺,爺去當八路。”我嚇得倒吸一口涼氣,“連這樣的話你也敢說?我看你是不想活了。”胡美麗摟過我的脖子,“看你嚇的,放心,咱不會去打小報告。”陶冶鼻子一哼,“那可說不定。”她起身站起,一拍屁股徑自走了。
我跟胡美麗也忙站起來去追陶冶。
“陶冶什麼玩笑都敢開。這種話可以說着玩兒嗎?”我有意替陶冶開脫。
“我知道她是開玩笑,你以爲我連好賴話都不分啦?”胡美麗勾住我的手,軟綿綿、熱乎乎的小手在向我傳達善意。
空曠的大辦公室用卷櫃隔成裡外間,裡間十張鐵牀排成兩列,看上去活像醫院的病房。誰睡哪都是劉薇指定的。我的牀在最裡邊,也許因爲我最小照顧我,沒人反對,沒人計較。外間放兩張辦公桌和幾把椅子,用來寫字、化妝。桌面上放着一堆瓶瓶罐罐,各自有主絕不相混。
軍訓一天下來非常累,不知怎麼我照舊失眠。就要出發了,這已是確定無疑的事情,雖然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和具體的去向。從訓練班的活動內容看,無疑是爲不久的將來就要開始的一場戰爭做動員、做準備,戰爭的對象就是被稱做“匪”的八路軍。聽姜瑞田說,“八路軍”是抗戰勝利前的稱呼,現在叫“解放軍”了。到底是個什麼樣的黨?解放軍又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軍隊?爲什麼非要跟他們作戰?這林林總總的疑問,不想還好,一想起來就叫人頭痛。沒來政工隊以前,我只知道上學讀書,放學幫媽媽做活,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幫媽媽多賺幾個錢,維持一家三口人的生活,不餓肚子,有衣服穿,能交上我跟弟弟的學費。要求就這麼簡單。至於將來怎樣,偶爾想想,因爲想不出什麼頭緒和結果,索性就不去想了。
入政工隊以後,雖說只有短短的幾個月,我的眼前卻展開了一片新天地,收穫了許多從未有過的新感覺、新體驗。過去每天接觸的只有老師和同學,要做的事情也不過是讀書、寫字和遊戲。現在才明白,不僅千人千面,而且每個人的脾氣、秉性、身世、境遇等也各自不同。現實的問題比書本上的問題複雜多了,艱深多了,不僅要求我分辨好人壞人,還要學會判斷是非對錯。現實逼迫我必須一天天長大,一天天成熟,再不允許我繼續做糊里糊塗、懵懵懂懂的小孩子。於志強,我把你比做一部玄遠深奧的書,雖然一時還不能讀懂你,但我敢斷言,你是一個天大的好人,一個有理想、有精神、不畏艱險敢作敢爲、值得我信任的人,我要以你爲榜樣,明明白白地活着,要活得充實、活得有意義。此時我的腦海裡忽然閃出一句話,是屈原說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明天訓練班結束,今天上午開大會,丁處長在會上動員每個政工人員都要加入中國國民黨,以表明對黨國的忠誠和爲黨國鞠躬盡瘁的決心。在全師的政工幹部中,還有一部分人不是黨員。政工隊中除了三名新隊員不是黨員外,吳安一、姜瑞田、陶冶、王亞芬也都不是黨員,其餘大部分人都是在長春時入黨的。聽說去年冬天在長春準備吸收一批黨員,但還沒等履行手續就已移防瀋陽,所以這次都要填表。何隊長鄭重其事地找我談話,說我年紀尚小,不滿十八歲,不具備入黨條件,勸我不要着急。我心裡說:我着的什麼急?誰稀罕呀?
什麼國民黨呀、呀,我全無興趣。入黨怎樣?不入又怎樣?入了有什麼好處?不入又有什麼壞處?既然想不明白,又何必徒費心思?
午飯後女隊員都回寢室午睡,我剛合上眼睛就聽見胡美麗跑進來大呼小叫:“真不像話,政工隊又出賊啦。”經她一嚷大家都急忙坐起來,這個問:“出什麼事啦?”那個問:“誰是賊呀?”“丟什麼啦?”“胡美麗,是不是這兩天伙食剛好點兒,你吃多了撐得不知說啥好啦?”陶冶話一落地就引得鬨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