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八、帳簾與嘴臉

崇儀繞過她的阻撓,又圈下一個“琛”字,猶是意猶未盡的樣子。他坐擁一方天地,爲兒女留幾個字罷了,有人敢置喙。

“不許畫了!”孟窅又羞又臊,飛快地抽走他的筆丟開,彷彿那筆桿燙手一般。

李鶴大驚,探出雙手縱身一躍,堪堪在筆身墜地前接在手心裡。李鶴握着蜜蠟筆管,吁了口氣,一雙手猶不自主地發顫。他心道,這位娘娘氣性真大,竟敢摔御筆。

李鶴是新來的,在屋裡伺候的機會極少。這一撲反倒把孟窅嚇了一跳。雖說地上鋪了厚厚的氈子,李鶴摔在上面一點聲響也沒發出,可一個大活人突然四仰八叉地撲在地上,實在搶眼。

孟窅一愣,抱着肚子直覺臉上發燙,嘴裡埋怨崇儀。“都怪你。”

“分明是你耍賴在先,又是你動的手,怨不得我。”崇儀語出無辜,有條不紊地折起宣紙,交給高斌保管。

孟窅瞪着一雙水眸,無聲控訴。若不是他信口開河,自己怎會失態。

李鶴爬起來,感覺自己好心辦壞事,惴惴不安地祈禱,兩位主子可別爲此生出口角。他正心中不安,忽然被人輕輕踢一腳。

“大驚小怪什麼,還不出去。”高斌踢一腳半趴着的李鶴,喚人打水來伺候太子洗手,剛纔抽筆的時候墨漬畫在太子的手心裡。

那一腳踢在李鶴大腿上不痛不癢,但在他聽來,高斌的話仿若天籟般。李鶴不等爬起來,手腳並用着往外倒退。恰好,他也不敢在這裡多待!

“新來的小子沒見過世面……都怪奴才調教不得當……”

往外爬的時候,他聽見高斌笑着攬下罪過,話裡不聞慌張。他不由心生佩服,到底是追隨太子多年的高總管,想來榮王妃也要買他的面子。

崇儀抖抖袖子,在溫水裡搓去一道墨漬。

宮女雙手奉上棉巾,卻被孟窅拂開。她抽出絹帕,捉過崇儀的手。

崇儀自然地把手送到她面前,瞧出她的不自在,便打發宮人們出去。

“都到屏風外候着。”

高斌會意,體貼地放下與明間相接處的帳簾,方便太子哄人。

孟窅手下輕柔,彷彿絹帕裹着名貴的玉器,每根指間都仔細擦拭乾淨。等人走得差不多,她悶聲嘀咕:“誰耍賴了?!我都二十一了,再生十三四個,豈不是是老蚌懷珠成了別人嘴裡的笑話!”

她眼波微漾,撅起嘴口是心非:“你要是嫌兒子太少,那你……”

崇儀立刻察覺到話鋒不對勁,低頭咬住她賭氣的小嘴,吞下她惹人生氣的話。

孟窅本是違心之言,邊說邊心口酸楚。一時間被他堵住,一顆芳心又酸又軟。她自知失言,柔順地接受他的懲罰,甚至悄悄討好地迎合。

崇儀幾時經歷過這般優待,亦是意動不已,不覺急切地糾纏起來。半晌,兩人皆是呼吸焦灼,“口是心非的小騙子!你便是仗着我對你的心意,竟敢說那樣的混賬話。”他竭力剋制心中的熱意,不由咬牙切齒,嗓音透着不自覺的暗啞。剛纔若不是無意間碰到她的肚子,他險些控制不住心底的灼熱。

“我錯了,再也不說了!”孟窅嗚嗚着認錯,環着他的脖子。

崇儀捧着她的臉,長久地審視,餘光掃見落在榻下的蒼葭色夾襖,領襟上繡着粉白色的小花。孟窅便是他的菟絲花,細小無辜卻深深紮根在自己的血脈,成爲他生命中不容忽視的一部分。

他還記得她剛嫁過來時,明媚而乾淨,臉上細細的絨毛映着瑩瑩細碎的光芒。許多年過去,她還是那個純粹的姑娘,爲他退去稚嫩,爲他生兒育女,粉頰退去稚嫩的絨毛,變得如玉般細潔,泛着如水的光澤。

“傻子。”崇儀在她額頭印下溫熱的輕吻,把人抱到膝蓋上,怕她挺着腰不舒服,一手在她後腰上輕輕揉捏。“何苦想些沒根由的事,徒讓自己難受,又來惹我心疼。”

孟窅聞言,又是甜蜜又是羞愧,垂下頭露出一截雪白的頸子。

崇儀眼角微紅,心中猶有躁動。他細細啄着那截白皙,懊惱於眼前的困境。

須臾,他慨然長吁,挫敗地低目凝視孟窅碩大的肚子,語出幽怨。

“這日子越發難熬了”產室的地龍燒得比普通宮室更熱,方纔意亂情迷間脫了她的小襖,裡頭的羅裙又輕又軟貼合着曲線。空氣裡瀰漫着細微的香氣,是牆角靜靜綻放的茉莉送出的清甜芬芳。

孟窅聞言,頭垂得更低。她摸着圓隆的肚子,也有些心急了。肚子裡的孩子彷彿有所感應,翻了個身,小腳在母親的肚子上頂出一個包。

崇儀解開衣領,稍微驅散熱度。大手覆着小手,一起感受孩子的抗議。

他先問孟窅疼不疼,見她搖頭,又問道:“今兒還是沒動靜?”

知道這孩子來時是春天,滿打滿算眼下已經是足月,只是不見發動的跡象。好在如今自己整個太醫院都任憑他的調遣,陶翁每日早晚各來一次,說是不妨事。

孟窅卻有些心焦,畢竟肚子掛在她身上。不是她不愛孩子,她還掛心另外三個。住在產室裡,孩子們不能天天來,她心裡總是不踏實。

“這小子篤定着呢!我和他說半天話,他才翻個身。也不知是不是不耐煩我說教……”

崇儀安撫地拍拍她,不好搭腔。畢竟孩子太調皮,吃苦的還是她。

“放寬心。左右就在這個月裡,就快了。”他明白孟窅的牽掛,又告訴她臻兒也在宣明殿上課,姐弟三人白天就在他隔壁的宮室,有他看顧着不必擔心。

有人議論說,公主在宣明殿與王子一同聽課一事不妥。因爲太子吩咐過不許讓榮王妃知道,方槐安親自到聿德殿敲打過一番。

“過兩日封筆後,我便能多陪陪你。”

話雖如此,封筆只是形式,該處理的政務依舊不能耽擱。雖然藉着國喪才過,今年不辦大宴,可免不了宗室年節的拜謁。其實逢年過節的纔不輕鬆呢!

說話間,臘月過去大半。小年過去後,趕在封筆前,御史臺冒出一個不和諧的聲音。

新晉御史慕容岑在承泰三十四年最後的早朝上,指出李王妃以太子元配發妻之尊屈居西三宮之末,更在榮王妃所居關雎殿之後,是爲不妥。

禮部尚書吳虞恍若充耳未聞,立在原地一言不發。年輕的御史都有棱角,大約隨時準備着血濺廟堂博一個青史留芳。

身後禮部二侍郎交換了眼神,流露出一絲惋惜。

蘇啓秀收回視線,目視前方。金階之上,爲表對先王的尊崇,太子至今只在王座前另設御座。如此謹慎之人,難道會忽略這個細節?這位慕容御史今日多半是要失望了。

“依卿家之見,何爲妥當?”太子在高處溫和垂問。

慕容岑抖擻精神,擡高兩手正待開口,又聽太子含笑問話。這一回,他聽得清楚明白。太子分明是冷笑,那笑聲覆着霜華刺骨冰涼。

“孤竟不知,先王后的宮室如此不堪,以致於辱沒李氏的身份。”

話音落地,隊列裡一人撲倒在地。年前的最後一場大朝,李老爺子作爲新晉的承恩伯有幸在列。此時聽了太子的質問,高呼冤枉!

“李王妃乃先王后拔擢,受教於先王后,無時無刻不感念先王后慈恩。能住在先王后的宮室,聊表對先王后的孝心,實乃李娘娘的造化。”

李伯爺收到女兒的傳信,月餘來連小妾的房門都沒敢進,深怕自己經不住美人的挑唆做出衝動的事來壞了女兒的前程。眼下,他瞪着慕容岑,懷疑有人指示這個愣頭青假意爲李家伸張正義,實則故意激怒太子。

“無知小輩安敢議論太子家事,還妄圖陷於李王妃不孝。”承恩伯一時怒髮衝冠,憤然指着慕容岑大罵。

慕容岑還沒能張口,就被罵得目瞪口呆。蓋因他徹夜準備的腹稿,卻被他想要維護的李王妃之父承恩伯扼殺。

慕容岑訥訥地張了張嘴,半晌發現自己無從辯解。他抱着觸怒太子的覺悟,準備在今日揚名立萬。但面對來自“苦主”的控訴,所有的信念一潰千里。他爲突顯持身中正,事先刻意迴避與李家的交集。今日本該是他一代諍臣的起點,卻只收獲了零星幾個同情的眼神……

慕容岑的世界全然崩塌。他預想了千萬可能,甚至不畏生死,只是沒料到李梓安那樣風采的人物,生父竟是這般嘴臉……

朝會在年輕御史的笑話裡結束,太子拂袖離座。

翌日,冊封后宮的旨意曉諭天下。冊李王妃爲王后;冊榮王妃爲正一品夫人,加賜雙字封號“姝元”。其餘王府媵妾各有冊封,即日從潛邸遷入琉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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