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出牙的時候多數會有輕微熱症,平安今年就反覆幾回。雖是徐燕解釋說,換牙的時候不會發燒,孟窅猶是不放心。天氣一點點轉涼,還是呆在屋裡養着爲好。再說臻兒到底嫌棄自己漏風的門牙,也不大肯出門。她知道女兒好動拘不住,除了讓兩個弟弟每日陪她玩,還絞盡腦汁想一些新鮮玩意兒分散她的注意力。
她讓齊姜開庫房,找出一匣子珍珠給方槐安,送去匠人處鑽孔。臻兒上回撒嬌說,想要一條端寧堂姐一樣的珍珠項鍊。孟窅索性準備一匣子珍珠,讓她按自己的心意串起來。
臻兒果然歡喜,一向大大咧咧的人兒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匣子珍珠,比得了她父親的筆架還高興。每顆珍珠的光澤落在眼中都是不一樣的光彩,她細細分別珍珠在陽光下的變幻流動的光澤,時常串了拆拆了又串,不厭其煩地挑選最漂亮的那顆。
隔了兩日,崇儀也開了正院的庫房,把各色珠寶打磨成大小不一的珠子送給寶貝女兒。珊瑚的、水晶的、紅寶的、青玉的,但凡市面上能有的都網絡在列。
臻兒又笑又叫地抱着他一迭聲地獻媚,直道說,爹爹最好。
“爹爹最好,娘不好。”孟窅故意說起酸話,瞥一眼親暱的父女倆。
平安嚥下一口杏仁茶,小小的身子倒在孟窅膝蓋上。“娘好,阿孃最好。”
他總是最親孟窅的。許是時常見崇儀教誨阿滿,平安和崇儀一起時,總會不自覺地以阿滿爲標杆,不知不覺裡收斂起小性子。
“平安乖。”孟窅抱起小兒子,刻意親一下,可把平安樂得美滋滋的。她也不忘摸摸阿滿的頭。自從上回察覺阿滿太過懂事,她就一直留着心。“阿滿也和娘一起,對不對?”
阿滿往孟窅身邊挪過去,擡頭露出乾淨的小臉。“娘最好,爹也好。”
崇儀心道,這小子以爲自己聽不出他話裡的先後主次。可他哪裡會和孩子計較,心底更是爲阿滿小小的抖機靈而高興。他教長子規矩禮儀,卻也不想把孩子養得刻板迂腐。
臻兒摟着父親的脖子,黑珍珠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轉。須臾,她更加摟緊崇儀,藏起自己半邊狡黠的笑臉,奶聲奶氣地學着大人的口吻說話。“阿孃要是給我生個妹妹,那就最好啦!”
這話題前兩天才提起過,當時被孟窅含混過去,她因此耿耿於懷。
崇儀朗聲作笑,把女兒在懷裡顛一顛,逗得她咯咯發笑。“說得好,臻兒最懂爲父的心意。”
孟窅又驚又羞,見他抱着孩子蹭過來,紅着臉偏頭啐他一口,低頭抽出帕子給平安擦擦嘴。
“成日見淨說胡話,全被孩子學去了!”說着,又好氣地捏捏臻兒的臉蛋。
“怎麼是胡話。你問阿滿,問問平安,想不想要個小妹妹。”崇儀輕挑眉峰,眼底滑過精明的亮光。這時候有一個孩子,也正好藉口照顧妻兒,暫且從暗流涌動的朝局中抽身,更能打消父王的忌憚。
“想!”小叛徒平安脆生生地應答。他想做哥哥。他推着孟窅的腿,磨人地追問:“小妹妹,什麼時候來?”
阿滿略委婉些,大方地表示:“我一定保護妹妹。妹妹要是來了,我像對姐姐一樣,也對妹妹好。我的陀螺也給妹妹。”
說着,他把手裡的九連環也捧起來。“這個也給妹妹。”
屏風外頭光明正大聽壁腳的高斌踮起腳來,從縫隙裡捕捉阿滿的身影。多好的孩子呀,孝順聰慧又大氣。他美美地想,三爺已經有兩個兒子,二公子眼看着也健壯起來,像是立住了。私心裡,他還想榮主子再給三爺添一個兒子,小郡主也不是不行,可兒子總是不嫌多的。
齊姜瞥一眼高斌翹起的嘴角,心裡盤算着,還是讓徐燕再給榮主子瞧一瞧。生二公子時,榮主子吃過大苦頭。時隔兩年,靖王才重新提起,足可見對榮主子的愛重。開枝散葉瓜瓞綿延由來是宗室頭等要緊的大事,爲了這事,她私下裡也曾勸過榮主子看開些。誰家的日子不是這樣過的,略有富裕的男子多是三妻四妾,更何況王府裡現成的王妃侍妾生生成了擺設,對榮主子的名聲實在不好。可這件事就像榮主子的逆鱗,只消話裡露出一絲苗頭,她立時能紅着眼睛把你趕出去。
孟窅挨個兒擰一把哥倆的小臉,氣得發笑。“來來來,明兒就來。你們以爲妹妹是天上掉下來的,說來就來了!”
崇儀悶聲發笑,視線滑過孟窅纖細的腰際。“說不定,明兒就真的來了。”
孟窅氣狠狠地用力瞪煽風點火的他,一時按耐不住脾氣踢他一腳。
“明兒來嘛?”平安爬起來,興沖沖問崇儀,姐弟三人六道期待的目光齊齊聚焦。
這回,換孟窅看好戲。平安拽着崇儀一截腰帶,蹬着腿往他身上爬。孟窅隨手託了兒子一把,看崇儀騎虎難下,心中好不痛快。誰叫他亂說話,活該被認死理的孩子纏磨。她還不忘火燒澆油,冷笑着挑唆。
“明兒要是妹妹不來,就問你們阿爹去。”
後來,這把火到底還是燒到她身上來。無法向孩子兌現的靖王卯足勁耕耘,孟窅告饒不成, 反而被他一臉無辜地訴苦。
“交不出小妹妹,只怕臻兒要怨我。”
臻兒當真把妹妹的事放在心上,隔三差五便要提醒崇儀。一開始只是嬌嗔着討人,後來見着崇儀時,她還會板起臉來威脅人。“人無信而不立。阿爹,你快把小妹妹接回來,不然我告訴阿爺和奶奶,你說話不算話!”
這時候,即便崇儀拿來再多好看的珠子,也不能打消康寧郡主的不悅。她已經氣得兩天沒有對崇儀撒嬌了。
孟窅見他小意哄勸臻兒卻得了個冷臉,扶着腰趴在小几上,笑得淚花都溢出來。
轉眼到了冬至,祭祖後的家宴上,桓康王披着厚重的貂裘歪着,灰白的兩鬢一絲不苟地束在冠子裡。王座四周爲着好幾個熏籠,火光和熱氣映在他有些暗淡的臉色,爲他染上幾分恍惚的血色。
席面沿着面湖的一邊一字列開。酒過三巡,桓康王忽然提起小時候的冰戲,翁守貴立時張羅起來。清晏舫外的湖面結着厚厚的冰,徽羽衛持着長棍在冰面上規律地敲打排查。
桓康王興致極高,讓孟淑妃給孩子們都添一碗熱湯,還點名要多放胡椒的胡辣湯。
琪哥兒頭一回喝胡辣湯,被胡椒麪沖鼻的香氣刺激得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胡瑤給他擦擦泛紅的鼻頭,摸一摸他溫熱的手,稍稍定心。
桓康王傾身問琪哥兒好不好喝。
“辣。”琪哥兒摸着暖洋洋的肚子,“好喝。喝下去,肚子裡像抱着小碳爐。”
桓康王笑着點頭,不由說起當年潛龍時,眼神慢慢眺向遠處夜幕。“雪天裡喝一碗,狠狠打個噴嚏,寒氣就從嘴裡跑出去。這碗湯一路跟着孤進京……”
樑王眸中一緊,心中似有觸動,又飛快把悸動的心緒壓下去。
桓康王的回憶戛然而止,他蹙起眉頭,將腦中才浮現起輪廓的影子揮去。既然無可挽回,何苦再做留戀。果決如她,一朝捨去,便再無迴旋的餘地。
寧王敏感地垂下頭,儘量將自己溶入陰影裡。前不久,他上書請旨就藩。他想,從此帶着琳琅和女眷離開京城,遠離所有紛擾和恥辱,從此寄情詩書筆墨未嘗不是個出路。琳琅罵他沒骨氣,他默默認了。他摟緊一心恨鐵不成鋼的琳琅,夫妻倆抱頭大哭。可父王沒有允准。他猜,父王或許是怕他回到封地暗中運籌,真地落實謀逆篡位的罪名?就像他當年高舉“清君側”的義旗,一路所向披靡……
範琳琅按住寧王握緊酒杯的手,對他輕輕搖頭。
舫外湖面上已經清查過,岸邊聽着好幾架冰牀。無憂無慮的孩子們得了桓康王的鼓勵,又跑又跳地衝下場去。臻兒抓着她的兔毛斗篷跑在最前列。
大郡主緊挨着丁寧,面上浮着得體的微笑,端的文靜秀氣。她說,她大了,不好以大欺小,下場和弟弟們搶彩頭。
李岑安關切着進言,說話的時候看着孟淑妃,言辭真切:“康寧是女孩子,不能和哥兒們比,可別招了寒風。”
孟淑妃摩挲着手爐,意味不明的點點頭。
“玜哥兒已經着了涼,這幾日一直不大好。冰面上那麼冷,回頭吃一肚子冷氣下去……康寧到底是女孩子,蹭破一點油皮,我都心疼呢。”李岑安沒等到孟淑妃的支持,幽幽地看向孟窅。“妹妹真是心大,居然捨得。”
孟窅不搭話,學着姑母平和一笑。分明在府中井水不犯河水,這人偏偏喜歡在人前說些陰陽怪氣的話。她更介意李王妃說平安“不大好”,這話刺心。平安不過是有些咳嗽,什麼叫“不大好”!?
崇儀讓人給孟窅換個手爐,她手裡那支錦套上綴着的流蘇都快被她絞下來了。
“王妃關心則亂。臻兒不是嬌氣的孩子。”場上只有臻兒一個女兒,大紅滾白兔毛的斗篷最是耀眼,她明亮的笑臉更是讓人矚目。
“王爺說的是。”好在如今李岑安並不糾纏,柔順地附和崇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