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席,老太太叫把玄孫輩的留在屋裡,就在自己跟前玩耍。媳婦孫女都被她趕回各自屋裡去,老人家高興,這一天不要她們來立規矩。
“還是老祖宗疼咱們孃兒。”祝氏頭一個立起來,滿面歡喜地道謝。餘慶堂雖是府裡最寬敞的地方,可今日人全到齊了,隔壁府裡的媳婦姑娘們也一個不缺,可不就顯得屋裡逼仄起來。老太太跟前,她們都是晚輩。自己這一輩的還能沾個坐凳,往下數全都蠟燭似的插在堂下。
祝氏環顧屋內,不無自矜地挺起腰來。老三家的孟寧、隔壁府裡和阿窅一般大的安姐兒、宜姐兒只能站在各自親孃身後,只有她的嫡親孫女穩穩當當坐在老太太手邊呢!
“孃兒幾個說說體己話,都去吧。”老太太和藹地擺擺手,眼光落在左下首作陪的顧氏母女們那處。“老大媳婦,帶你侄兒媳婦去你那兒坐坐。把宓姐兒留下,你可放心?”
“老祖宗哪裡話?!你肯留着宓姐兒,讓她在您這兒沾沾老壽星的福氣,那是您疼她。妾其豈是不知好歹的人!”顧氏正巴不得,緊忙把女兒推出去,自己向太師夫人福一福,輕道一聲“有勞。”
她的出身不好,嫁給隔壁府長子,卻是個庶出。好歹正房不曾生養,兩個兒子都是丈夫的親孃習氏肚子裡爬出來的。剛嫁過來的時候,她也沒少受婆婆的磋磨。因着她不爭氣,嫁過來三五年沒有孩子,婆婆就做主給丈夫納良妾。
她沒有顯達的孃家依仗,只能捏着鼻子認了。誰知婆婆不怕事大,專門從公公的外祖家選了一位姑娘,與丈夫沾着親帶着故。她眼看着丈夫對外三路的表妹掏心挖肺,孩子接二連三的生下來,只覺得頭頂的天都要塌了。若非那小賤婦福薄,連着三個都是丫頭片子。生老三宛姐兒的時候,劉氏難產。雖然最後把孩子生下來,卻是不能再懷了,還把自己的身子拖垮了,如今還三災八病,成日見哼哼唉唉。生下的姐兒也跟小貓崽似的,吹風就倒。這不,大喜的日子,只能關在家裡吃藥。
活該!一個做妾的不守本分,輕浮猖狂,活該她遭天譴,連帶着孩子跟她受罪。她也是後來才知道,那果然是劉氏自己作死。劉氏那會兒滿心以爲懷的是個哥兒,整日恨不能用燕窩漱口,老爺又慣着她恣意鋪張。她孕期吃了太多大補之物,孩子長太大才導致難產。可不就是她活該嘛?!
可恨老爺偏心左性,對劉氏癡情不改。劉氏不能生了,他竟不肯再納房裡人。但凡當初他對自己有對劉氏一半的用心,自己怎麼會被婆婆隨意拿捏!好在前幾年,婆婆魏氏離世,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日子總算纔有個盼頭。
顧氏的女兒今年才五歲,生得眉清目秀,是個內向的小姑娘。聽老祖宗說,讓宓姐兒留在這兒一起玩。顧氏心裡一陣竊喜。要是宓姐兒能和靖王家的小郡主小公子處得來,將來承着香火情,也算有個依仗,也比自己這對不中用的爹孃頂用。她的孃家雖是讀書人,幾代人只出過一個舉人。自家老爺白沾了一個孟姓,沒能承襲孟家的半點靈氣,至今還是白身。她可憐的宓姐兒,將來的婚事也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宓姐兒愛吃什麼,只管叫她們去拿。”老人家慈眉善目地垂下頭,摸一把孩子粉嫩的臉蛋。
“姐姐來。”臻兒和阿滿就坐在她的榻上,大方地伸手要拉孟宓上榻來。屋裡人太多,兩個孩子有些不得勁,聽說有人陪着一起玩,等不及要拉人上來。
伺候的婆子不敢做主,拿眼神請示老太太的意思。榻上的是老太太的血脈,更是王爺家的金枝玉葉。孟宓原也不配和他們一起玩,別衝撞了貴人!
“哎喲,叫錯了、叫錯了!”祝氏拊掌樂得開懷,糾正道:“這是你們姨母,差着輩分呢!”
孩子哪裡懂,只看着個子,比樑王叔家裡的大姐姐還小許多,便順口叫一聲姐姐。聽說叫錯了,本能地轉頭去看孃親。樑王數家也有一位姨母,琪哥兒就是姨母的兒子。
孟窅已經彎腰把人抱起來。自從做了母親,瞧見粉雕玉琢的孩子,心裡便氾濫起柔軟的感情。“哎喲,宓兒真輕!你外甥們皮得很,你替姐姐看着些他們,別叫他們淘氣,累着老祖宗。”
哪裡是孟宓輕,底下人不敢讓她使力。孟窅才彎下腰,晴雨和乳母就伸手託着孟宓往上爬。
“娘娘小心,仔細她粗手粗腳地磕着您。”顧氏壓着心裡的歡喜,嘴已經咧開了。
“好了,都放心去吧。”老太太一樂,沒好氣地打發人。
人人都道她此生順遂,五福俱全。夫家滿門翰林,長子貴爲帝師,桃李天下;次子淳厚孝順,謙遜守禮;雖沒有女兒,卻有孫女兒獨得聖眷,協理六宮;如今重孫裡又出了一個親王妃。今日她八十大壽,家中五世同堂,天下誰人不羨慕她。
可她也有煩心事。孟家的人丁實在不算興旺,孫子輩的才學也遠不如先人。早幾年大房無後,她專斷獨行做主把次子的長女過繼給煥文。原想着先開花後結果,能給煥文招個嫡子來。可惜沒能如願,老二煥章家也沒再生出女兒來。煥章聽話孝順,打小敬重他哥,從沒埋怨過。可她知道老二媳婦心裡一直有芥蒂,這件事是她對不住老二家。因此大王下旨擡平妻的時候,煥文原是要勸諫的,她倚老賣老攔下了,就像當年示意煥章讓出女兒,現在她要煥文護着孫女兒。她老了,一隻腳已經踏進棺材裡,許多事反而看得淡了。
臨走,孟窅佯嗔拈酸道:“老祖宗不心疼我了。”
說着留下乳母,叮囑兩個孩子不許淘氣。她沒什麼不放心的。
年紀上去後,都喜歡小娃娃的天真爛漫。老太君讓人張羅點心果品,哄着個吃一口果子,又喂那個吃一塊糖。
小郡主和小公子頭一回來孟府,入口的東西都得仔細着。老太君一時吃的一時喝的,看得王府的乳母眼角直抽搐,被晴雨姑娘往袖子裡掐了一把,才喏喏地低頭退開一步。乳母心裡乾着急,盼着小主子少吃一口,又祈禱別出差池。
申時未到,靖王府的車駕停在府門外,孟府男丁盡數迎到門前階下。簾櫳挑起,靖王謙謙君子如鬆如竹。他不疾不徐穩步向前,擡手托起太師的雙肘,拱手還了一禮。
兩人寒暄過,彼此心照不宣。孟太師讓人去請內院的榮王妃,又打發了無關人員。
“這是孟宥吧。”靖王環視當下,視線落在一少年身量上。他擡手把人招來近前,垂目打量少年神似玉雪的眉目,一手搭上少年的肩頭。“是個好孩子。”
孟嗣柏邁出一步,弓腰口稱惶恐。
稍後,靖王一家四口坐在馬車裡。臻兒撩起一條縫隙,好奇地窺視沿街的風景。
“咦?”臻兒再探出一截,只看見沿街不見盡頭的青帷布,商鋪市肆門窗緊閉,街道上安靜得只有馬車駛過的聲音。“怎麼沒人呀?”
孟窅偏頭眺過去,果然外頭彷彿空巷般,不見走販遊人。再看那一人高的青帷,便知道是京兆府尹提前派人靜街了。
崇儀摸摸女兒柔軟的發心,哂笑溫聲。“他們也回家去了。”
臻兒便信以爲真,不再巴望外頭的風景。轉頭和弟弟湊在一起,摸着孟宥舅舅送的金香囊。孟宥給了外甥女一隻銀鎏金鏤空花鳥香囊,給小外甥一把魯班鎖。
“太折騰了。咱們路過一回,別人連正經生意都不能做,倒叫我心裡不安。”她隱隱愧疚,只覺得勞師動衆,妨礙民生不大好。
崇儀摟着她,笑她沒有宗室的自覺。皇家出行從來都是如此,若此刻外頭有人聲,反而稀奇。又聽她絮絮地說:“若每回都這樣,我就不敢回家了。”
說着說着,她忽然眼光發亮,柔軟的身子倚過去,輕輕吐出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
“下回,我們悄悄出來,就像話本上說的那樣。這叫,這叫微服出巡。”
崇儀嗤一聲樂了,眉眼泛起溺愛的光澤,口中笑罵道:“胡鬧!”
孟窅被波了冷水,皺皺鼻頭,轉身背依着他努努嘴。
崇儀揉揉她的肩頭,不急着去哄。孩子們都在,回頭臉紅害羞的還是她。
孟窅靜不了一刻,又主動開口搭話。有一句話她早忍不住要問,可話纔出口,心裡已經泛酸。“你去瞧過王妃了?”
崇儀似是心不在焉,目光落在兩個孩子身上。阿滿捧着魯班鎖,上下左右翻轉着觀察,一點兒也沒有不耐煩。
“高斌請來太醫瞧過。王妃是胎裡帶出的舊疾,根治不易,還是得慢慢靜養。”
孟窅抿抿脣,把不小心翹起來的嘴角藏起來。她反身揉進他懷裡,將信將疑地再要試探。
“她病着,你也不去瞧一瞧?”
崇儀這才慢悠悠垂眸瞥了她一眼,勾起脣來。“不急,今日說好接你和孩子回家。”
小醋罈子打翻了一地,還自以爲掩飾得很好。明明是隻着急的小兔子,還當自己是狡猾的小狐狸。他還想逗一逗她,可若真惹惱她,心疼的還是自己。
孟窅哪管他的腹誹,眼下倒像是吃了蜜,甜滋滋地偎過去。“你真好!”
三個字說得抑揚頓挫,唱曲兒似的訴不盡的柔腸。崇儀的笑意更深了,眸色忽而深了深,湊在她耳邊嗓音低淳,略略透着沙啞。
“待到夜裡,你也這麼說,我便信你。”
孟窅的臉立刻燒了起來,手忙腳亂地坐起來,彷彿靖王身上有火苗灼人般,飛快挪開去。她紅着臉,回頭色厲內荏地剜他一眼,卻不自知分明是一雙情意綿綿的橫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