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半月後, 週五下午，放學。
趙芃芃帶着陳愉一起回家。
“芃芃，你和顧方舟真的從那天開始就沒有聯繫了？”陳愉將包放下, 跟着趙芃芃從房間轉出來, 扒着廚房門看她煮東西。
“嗯。”趙芃芃暫停下手裡拆陳愉買的方便米線外包裝的動作, 愣了下神, 這纔將米線下進鍋裡。
“還以爲他不跟大家聯繫, 至少會跟你聯繫。你們……就這樣算了？”陳愉問，她換個姿勢，背靠在門框上嘆口氣又說, “總覺得很可惜，我還以爲你倆起碼能試一下在一起的。”
“順其自然吧。”趙芃芃衝她笑一下, 回頭低垂着腦袋看着爐竈裡的藍色火苗, 看它不停地舔舐着斑駁的鍋邊, 不知疲倦。
她也以爲，他們是可以試一試的。
“我曾聽說過一句話, 順其自然是竭盡所能之後的不強求，而非兩手一攤的不作爲。”陳愉文縐縐來了句後，將交叉的兩條腿，調了個位置繼續說，“裴路說, 顧方舟在西子街上開有一家花店, 你要不要去那兒看看？”
“去過了。”
這一個多月以來, 她每個週末都要去一次, 已經將那一整條街上的古早店和舊物店都逛熟了。現在店裡的老闆看到她去都能笑着跟她打招呼說, “來了。”
“你最近好像真的很喜歡說這些名句，看來裴路帶着你是看了不少書啊！”趙芃芃打趣陳愉。
她不想過多討論自己和顧方舟的這件事兒, 因爲基調總是低沉，於是她將話題從自己身上扯開。
“他是挺喜歡看書的，還給我定了讀書的書單，我倆現在是比着看誰讀的書多。”陳愉說着，垂下眼去，兩頰浮現兩坨紅。
“挺好的。”趙芃芃由衷說一句，好的感情，就是互相成就，共同進步。
只是，老潘……那天他在粵菜館裡跟她說，“裴路跟她表白了，你不知道嗎？”時，雖然極力掩飾，但她還是從他眼底讀出了苦澀。
“蹦蹦蹦”，鍋蓋被熱氣衝得蹦跳不止。
趙芃芃掀了蓋子，將火調至最小。在另一個爐火上坐上鍋子煎雞蛋。
“吱吱吱”的油響聲中，陳愉頗苦惱的又找她說話：“明天，3月19日，這天從此要被劃入我最討厭的日子裡去，沒有之一。我要是能再叛逆一點，我就去大鬧他們的婚宴，將它攪黃咯，而不是躲着不出現。我真是覺得自己好窩囊。”
“這個跟窩囊沒關係。其實，不說你了，前一段時間，關女士帶回來一個賣保險的男同學。他們應該也沒什麼，但我心裡卻還是有點不舒服。”趙芃芃盛出煎好的荷包蛋。
陳愉上前接過盤子，端出去放在桌上又回來，“一個陌生人突然擠進你們的生活，你會不舒服，也很正常，畢竟趙叔叔才走沒多久。”
說起這個兩人又都沉默了。
陳愉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於是趕緊轉移話:“對了，我好久之前聽我媽說，她和關女士被人騙走了好大一筆錢，好像說上上個星期被追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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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芃芃用碗盛了純淨水來過一下煮熟的米線，在相比自來水管而言，細小許多的水柱裡，她回想了下這兩個星期她和關女士相處的場景。
週末的晚上，功課都做完休息的時候，她偶爾會陪關女士在沙發上看看電視。有好幾次，關女士突然出聲喚她，待她轉頭看去時，關女士動動嘴脣，又衝她搖頭說沒事。
“怎麼追回來的？”趙芃芃問。
“據說是關女士的哪個同學幫的忙，我媽還說想要當面謝謝人家的幫忙，結果關女士說，她也找不到人了，人好像已經出國去了。”
出國？又是出國。
趙芃芃將米線擱在陳愉面前的桌上，她猛地擡頭看一眼陳愉，手因爲一時激動，被碗裡盪出來的湯汁燙了一下，她立即縮手。
“燙到沒？”陳愉抽一張紙巾吸掉她手上的湯汁問。
趙芃芃撫了撫那微微發紅的手背，搖頭。
現今，她對這倆字兒真是異常的敏感。
“明天他們婚禮開始之後，我就回去收拾東西。”
“你真的不打算先說一聲？”
“我頂多給他發個信息，我管不了這麼多，我就搬去跟我媽住，以後都不回那個鬼地方去，眼不見爲淨。”
“我還是建議你先跟你爸說一下這事兒，就算不顧及你爸，也至少替你媽考慮下。”
陳愉悶頭只顧吃米線，不說話。
但讓陳愉苦痛的事情，第二日卻並沒有如期發生。
因爲，婚禮取消了。
陳愉她爸前一日跟朋友喝酒，意在趕趟流行，辦個什麼告別單身party。
不過，喝到半夜，人卻因爲吐血進了醫院。
一檢查，是胃癌早期。
簡直就是五雷轟頂的消息，將陳愉從趙芃芃的牀上給炸了起來。
關女士不放心兩個孩子半夜獨自出門，於是也陪同着一起上了醫院。
沒多久陳愉的媽媽也聞訊趕來。
“陳家沒什麼人了，我不是看在陳天軍的面上來的，而是不想讓自己的女兒獨自承受這一切。”陳媽媽拿着醫生開的單據，對陪她去繳費的關女士說。
聽到這話，陳愉捏了一把趙芃芃的胳膊，趙芃芃低頭看她。
陳愉睜着眼睛靠在趙芃芃的肩上，兩眼茫然的看着醫院的白牆。
好一會兒後，住院手續都幾近辦好，陳媽媽和關女士剛剛坐下歇會兒，幾人就聽到“叩叩”的鞋跟聲。異常清脆，由遠及近。
趙芃芃坐在最邊上，她朝護士站前臺看去，那兒站着的兩名護士皺着眉頭颳了來人兩眼。大概是夜班疲累不堪，兩人都僅是撇了撇嘴，卻沒出聲制止來人繼續製造噪音，而是回身直接進了休息室。
就在兩名護士的身影消失在前臺之時，趙芃芃肩上的重量陡然一輕。陳愉從趙芃芃肩上直起身子，隨着趙芃芃一起偏頭看向醫院走廊的電梯入口。
那兒陳天軍即將娶回家的女人畫着精緻的妝，踩着一雙幾公分的細高跟鞋，姍姍來遲。
趙芃芃在身邊人急促的呼吸聲裡回頭，陳愉冷冷的瞅着來人，陳媽媽和關女士已經眼不見爲淨的別過了臉去。
這樣尷尬的場面，一般人吧，忍忍也就過去了，該走的走，該留的留，一切都能回覆正軌。
但顯然老潘他小姨，是二般的人。
她在一陣香風裡剛走到病房近處，第一時間不是進病房看看病人的安危，而是急着端出她“正房”的架勢，對坐在病房外的四個人，語帶輕蔑道：“瞧瞧，這都是一水兒的鄉土貨色。打哪兒來就回哪兒去唄，這兒沒你們什麼事兒了。”
這句一出口，陳愉媽礙着是醫院也沒搭理。但關女士看了這麼一陣，不幹了，踏出兩步冷冷瞅着那女人。
“是不及你洋氣，不過，要真是指着你來救命，人都過了奈何橋了。小愉媽媽，咱也別忙活了，把那些繳費單什麼都給她，讓她去跑。”關女士雷厲風行，還真的就拿了那一通單據，交到那女人手裡，“醫院走廊寬，夜深也沒多少人，夠你T臺秀走個飽了。”
“你……”女人碰到茅坑裡的石頭，直接氣結當場。恰好護士來催，她便真的一刻不耽擱“叩叩叩”的踩着高跟鞋去忙活了。
“這女人，也是奇葩，你別跟這種人來勁，不搭理她就行了。”關女士拉着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落淚的陳愉媽出來。身後跟着趙芃芃和陳愉。
“我不搭理她，我就是擔心我們家陳愉，我只要一想到她要跟這個女人生活在一起，我心裡就好難過。”
“媽，你想那麼多幹什麼，我都長大了，在那個家也待不了多久。”陳愉突然間操着大人的口吻說，轉頭又對關女士扯出一個淡到幾乎等於沒有的笑說，“關阿姨今晚謝謝你了，你們都回去吧，早點睡覺。”
“哎，好孩子，好好照顧你爸，別多想。”
“嗯嗯。”
趙芃芃拉開後座的車門，捏捏還未鬆開的陳愉的手，對她小聲道：“別擔心，我明天來陪你。”
陳愉笑着點頭。
第二天趙芃芃買了東西去到醫院。
陳愉打開一塊麪包啃兩口就又黏住封口將其放在一邊，嘆口氣道：“真奇怪，明明很餓的，但東西到嘴邊又不大想吃。”
“那就過會兒再吃。”
“你說現在的人爲什麼這麼容易生病？爲什麼會得癌症，動不動就聽說這個人得了這個癌，那個人得了那個癌，動不動就要開腸破肚動手術？”
“人吃五穀雜糧，難免的。”趙芃芃知道陳愉肯定不是真的要跟她探討，只是想說話，於是她隨口搭一句。
“你說現在的感情真的這麼不靠譜嗎？那個女人，一聽檢查結果是癌症，也聽不進醫生說的早期治癒率高還是不高。只覺形勢不對，趕緊就撤退了，今天都沒見到過人影。現在上上下下都是我媽在打點。”
“阿姨的感情就很靠譜，阿姨不計前嫌，能做到這份上，實在是個不多有的好人。”趙芃芃眼睛斜一眼身後的病房門口，只聽身後的病房內，陳愉媽媽的柔聲柔氣的勸慰，“醫生說發現早，希望很大的，你要保持良好的心態。”
“我媽就是傻，盡攬事兒上身。你說老潘他小姨，這會兒是不是正慶幸呢，慶幸心眼多，還沒去領結婚證。”
趙芃芃拍拍她的手，“所以，你是想他們結婚呢，還是不想他們結婚？”
“我也慶幸，他們沒結婚。我就是覺得陳天軍這既混蛋活該，又很慘很可憐。到頭來，還得我媽這個被他拋棄的糟糠之妻來替他奔走忙活。我真替他臉紅，替我媽覺得委屈。”
“別想那麼多了，最主要是人還在。”趙芃芃嘆口氣。
陳愉立即便噤聲了。
趙芃芃陪陳愉一直待到下午，兩人多數時候只是靠在一起靜靜坐着，並不說話。
旁邊的病房內時不時傳出交談聲，混雜在一起。趙芃芃也不知道，在討論害他在牀上躺了三個月的車禍的聲音，是從哪個病房傳出來的，她也不知道討論幾個兒子輪流來照看自己的老人是在哪個病房……
走廊上偶爾有穿白大褂的醫生來來往往，不斷有穿粉褂子的護士進進出出，也有推着輸液架穿着藍白條紋病服的病人打他們面前過，最多的還是病人家屬，拎着水壺或者其他的什麼東西，行色匆匆路過他們跟前。
時間過得很慢，但一回神幾個小時又過去了。
周圍很吵，但期間碰見一次兵荒馬亂的急救，看着醫生護士齊齊奔進某間病房裡，跟着那幾個醫護人員七手八腳用力推着白色病牀往電梯小跑而去，身後跟着的是腳步凌亂，啼哭的病人家屬。
整個世界又靜得嚇人。
相對於病房裡的許多人，她此刻不用躺平治療動手術，也不用用藥。也無需重要的人坐在醫院走廊裡替自己憂心，實在是幸運得多。
果然幸福感需要比較，那些健健康康苦大仇深的人，實在應該來醫院待上一待，體會體會什麼纔是真正的人間疾苦，保準大部分庸人自擾的痛苦難過不愉快都能煙消雲散開。
趙芃芃的右邊肩膀已經整個麻掉了，她也不敢動，她不知道陳愉是不是已經睡着了。她爲了轉移注意力，就全力望着走廊的盡處，望着從窗戶照到地面那一小塊不等邊的三角形太陽光投影。
然後兩個身影就從那太陽光跟前路過，擋住她的整個視線，逼得她不得不擡眼來看着他們的臉，兩張熟悉的臉。
地獄使者和鬼怪，逆着光正走向鬼怪新娘。救她保護她，並從此以後，去愛她。
趙芃芃腦子裡都是電視劇裡的那一幕，身上不覺已經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如果生活是電視劇，就好了。
儘管都是自己的想象，趙芃芃仍舊控制不住自己，鼻子開始發酸，眼眶開始發熱，漸漸模糊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