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的確是下山了不假,但是她所去的地方卻是易旻與三當家的所說的絕壁之下。那絕壁距離秋陰山並不十分遠,兩個時辰的腳程便到了。
阿蘅趕路趕得急,縱是秋意深重,鼻尖上也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她抹了抹汗水,繼續往前走着。她的腳下已經是絕壁之下的山坳了。她邊走邊到處看着,努力搜尋着大慶公主的屍身。沒錯,她不辭辛勞地趕到這兒來便是想來收斂大慶公主的屍身,好讓蕭墨遲哥哥安心。
阿蘅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這下去也不知多少裡地了,半個人影也沒見着。阿蘅停下歇會兒,雙手捧起一汪泉水想解解渴。爾後,她便逆着這泉水一路往前走着,期望能找到大慶公主的屍體。
這山坳裡崎嶇不平,阿蘅走兩步便得歇上一會兒。當她奮力翻過一連串的小土丘之後,竟瞧見了一潭碧瑩瑩的湖水。這水綠得可人,阿蘅喜歡得緊,上前掬起一捧水拂面而過。她再一低頭,這碧瑩瑩的水裡竟有隱隱約約的血色。阿蘅心頭一緊,忙四處望了望,只見湖邊蜷縮着一名女子,身子大半都浸在了水中。
難道那便是蕭墨遲哥哥的心上人顧姑娘?
阿蘅忙三步並作兩步地趕了過去,將這人翻過來一瞧,果真是蕭墨遲哥哥口中的顧姑娘。阿蘅試了試她的鼻息,竟還有最後一口氣吊着。阿蘅欣喜若狂,忙又檢查了一下她全身上下,看看到底哪兒傷着了。這一檢查直嚇得阿蘅面如土色。這位顧姑娘的全身上下竟已經沒有幾塊完好無缺的骨頭了。阿蘅很是心疼,就着湖水給她輕輕地擦拭了一下身子,又簡單地包紮了幾處傷口。
阿蘅看了看四周,又仰頭望了望那陡峭的絕壁,心裡推斷這公主定是跳下絕壁後跌進了這湖裡,爾後又幸運地被湖水衝上了岸,這才留得了一條性命。但是這絕壁高得直入雲霄,也難怪她的骨頭被衝撞得支離破碎。阿蘅低頭看着自己懷裡神志不清的人兒,她面無血色,額頭滾燙,幾乎奄奄一息。也虧得有這湖在,讓她能就近喝些水,否則這一晃也有好幾日了,她只怕早就閤眼去了。
阿蘅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生怕自己又弄疼了她,茫然地望望四周,不知該如何是好。這裡距離秋陰山並不十分遠,但是自己這麼瘦弱的身子帶着一個人登山卻實在是不易。更何況,浮屠宮裡的大夫並不擅接骨,即使帶着她回去了浮屠宮,只怕也沒得救。
阿蘅懷裡的人這時卻突然微弱地動了動,嚇得阿蘅連大氣也不敢出。
宛央早已意識模糊了,沒法子辨明自己此時身在何處,但是阿蘅身體上溫熱的感覺讓她心安,她斷斷續續地說道,“救我……救我……”
阿蘅淚如雨下,點點頭。
宛央努力地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活着的時候,以爲死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可真正死過一回之後,卻還是貪戀這世間的一切,就連皇宮裡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都好像沒有那麼討厭了。她想活着,不爲任何人,只爲自己活着。
此時的阿蘅自然是宛央的救命稻草。宛央的右臂並未傷着,這幾日也正是靠着這右臂救了她的命,喝水、吃水草聊以爲生。宛央哪裡想過養尊處優的自己還會有這樣的一天?宛央這時使出全身的力氣用右手抓住了阿蘅,這隻手裡所貫注的是她活下去的所有勇氣和希望。
阿蘅這時突然想起了銅官鎮的單大夫。他擅長接骨,把顧姑娘送到那兒去或許還能讓她活下來。事不宜遲,阿蘅加緊編了一條草繩,又費力地紮成了一個粗糙簡陋的竹筏。她將顧姑娘拖上竹筏後,自己便拖住草繩往山坳外走去。
所幸的是,阿蘅才氣喘吁吁地出了山坳便遇着了一家牧民。他們見阿蘅這樣辛苦,便將自己的牛車讓了出來。阿蘅感激涕零,“多謝。”
牧民們笑得憨厚,趕着牛車往銅官鎮去了。
單大夫的門被叩開的時候又是深夜。單大夫從門縫中一見到阿蘅,頓時睏意全無,敞開大門將二人迎進了屋中。
單大夫檢查顧姑娘的傷口,阿蘅則焦急地問道,“可還有救?”
單大夫眉頭皺得打結了,“這骨頭接是能接上,可這活不活得了,我便不敢保證了。”
阿蘅憂心忡忡地望着始終昏迷不醒的人。她才找到這公主的時候,欣喜若狂,只以爲蕭墨遲哥哥再也不必以淚洗面,可到最後,難道還是隻能帶着公主的白骨去見蕭墨遲哥哥?
阿蘅朝着單大夫說道,“單大夫,我知你醫術高超,求你救救他。”
單大夫的眉頭還是皺着,“我就擅長接骨,也只喜歡接骨,這救人的事,我卻是不管的。”
阿蘅聽到這番話幾乎急得哭出來。
單大夫此時卻話鋒一轉,“不過若是因爲你,我也不是不能破例一趟。”單大夫一直惦記着阿蘅的易容術,所以才把阿蘅記得這樣清楚,這番話自然也是意在易容術上。
阿蘅雙眼一亮,“當真?”
單大夫點點頭,但還是慎重地說道,“救她是可以勉力一試,她能不能活還得看她的造化了。”
阿蘅點點頭。
單大夫這時終於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不過爲救她,我有一個條件。”
阿蘅狐疑地看着單大夫,“你說。”
單大夫問道,“你的易容術是從哪裡習來的?”
阿蘅聽到單大夫說破了自己的易容術,先是一驚,爾後卻搖搖頭,“不知道。我記不清以前的事情,但這易容術卻好像天生便會一樣。”
單大夫頗爲遺憾,“那你可能教我一些?”
阿蘅一言不發地盯着單大夫,有些猶疑不定。
單大夫只得退而求其次,“不能教,讓我飽一飽眼福也行。”
阿蘅點點頭,朝着公主努努嘴,“你且先救人再說。”
單大夫得了阿蘅的應允,大喜過望,自然全心全意地救治宛央。可宛央畢竟傷勢過重,單大夫忙活了大半天才終於將她這全身的碎骨都給接上了。
單大夫最喜閉門不出,所以對外頭髮生的事從來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也聽病人說起過最近堯曲城裡走丟了一位身份尊貴的女子,但是他卻從未出門去湊熱鬧瞅一瞅那畫像,所以即使公主此刻就躺在他的醫館裡,他也是一無所知。
他忙活了半晌後對着阿蘅心事重重地說道,“她的骨頭接是都接上了,但是……”
阿蘅忙追問道,“但是什麼?”
單大夫如實相告,“她這傷怎麼來的我沒興趣,但我看也耽誤好幾天了,骨頭的裂縫處都已經磨損了,於是我只能削骨重新續上,所以,她若能醒來,這身形便不似以往了。”
阿蘅聽明白了這層意思,又問道,“那她可還能自如行動?”
單大夫說道,“行動倒不是問題,但是這身形以後只怕與你相差無幾了。”
阿蘅年紀輕,身子骨單薄,很是瘦弱。而宛央則足足高出她寸許,這一削骨竟矮去了這麼多。阿蘅琢磨着這其中的萬千痛苦,心也跟着揪緊了。
阿蘅並未急着趕回浮屠宮,也沒有忙着將自己的易容術向單大夫展示一二,而是寸步不離地守在了公主的牀前,就像她守在蕭墨遲的身邊一樣。
“你一定要快快好起來。”阿蘅看着雙目緊閉的宛央說道,“雖然現在的我還是不能理解爲什麼蕭墨遲哥哥對你的喜歡與對我的喜歡是不一樣的,但是我會像喜歡他一樣喜歡你。”
單大夫本來只管接骨,從不多管閒事,但是因爲易容術,所以對阿蘅的事兒格外上心。他這時接過話道,“你與她喜歡同一個人?”
阿蘅點點頭。
單大夫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後卻又狐疑地問道,“那你爲何還要救她?”
阿蘅反問道,“我不該救她嗎?”
單大夫思忖了片刻,才緩緩地說道,“你與她既是喜歡同一人,那該是仇敵纔對。”
阿蘅卻笑道,“怎麼會是仇敵呢?蕭墨遲哥哥喜歡的人,我也一樣喜歡。”
單大夫被阿蘅的這番話堵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對着阿蘅說道,“你你你……哎……”
阿蘅此時卻是累得慌,全身的骨頭都好似錯位了一樣。她卻一直強撐着眼皮,生怕自己一閤眼,眼前的人兒便香消玉殞了。
單大夫見她熬得辛苦便點上了一盤沉香助她安睡。阿蘅終於再也撐不住了,在宛央越漸平穩的呼吸聲中沉沉地睡去了。
轉天一早阿蘅醒來,單大夫便告訴她,“放心,這人死不了。”
阿蘅長吁一口氣,說道,“我可能將她託付與你,我還有些事要辦,去去便來。”她琢磨着自己無論如何得親自將這個好消息告訴蕭墨遲哥哥,這樣一來,蕭墨遲哥哥也終於不必再那樣消沉了。
單大夫點點頭,“等你回來可要將易容術展示與我看看了。”
阿蘅應允着離開了。她一身輕鬆地上了秋陰山,興沖沖地衝進了蕭墨遲的屋子後,正欲喚醒蕭墨遲,大夫卻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剛給他灌完藥讓他睡下了,先別忙着喚醒他。”
阿蘅想着也不在乎這一會兒的功夫便依言坐在一邊悄悄地等着。
大夫一邊撿拾着藥材一邊說道,“遲先生找你有事兒,讓你回來了去見他。”
阿蘅點點頭便出了門,一路琢磨着是否要告訴他自己找回了大慶公主一事。
遲健見阿蘅回來了,很是開心,也不去詢問阿蘅下山所爲何事,只急急地問道,“你可還記得大慶公主的模樣?”
阿蘅點點頭,想告訴遲健大慶公主仍活着的話到了嘴邊又轉回了肚子裡。
遲健繼續說道,“那就好辦了。你把映秋易容成大慶公主的模樣,我要把她當做公主送到大慶去。”
阿蘅大吃一驚,“秋姑姑她……”
遲健這幾日早和幾位長老盤算好了這事,“映秋與公主的身形相似,是最合適的人選了。”
阿蘅試探着問道,“那若是大慶的公主還活着呢?”
遲健搖搖頭,“怎麼會,從那樣的絕壁跳下去,鐵定活不了。”
“萬一呢?”阿蘅十分堅持。
遲健的面色如霜,“萬一?沒有萬一。即使有,我也會讓它成爲沒有。”
阿蘅心裡哆嗦了一下,又問道,“秋姑姑她……”
遲健擺擺手,“映秋已經答應了,這事兒就這麼辦。”
阿蘅突然很生氣,“她是你的妻子。”
遲健拍拍阿蘅的肩膀,安撫道,“我已經給了她休書了,從此以後,她是她,我是我,你可明白?”
“休書?”阿蘅難以置信地望着遲健。
遲健此時卻無暇給阿蘅再細細解釋。當映秋重新踏上大慶的土壤之時,便是他的復仇大計正式拉開帷幕之時,所以他得有許多事忙着籌備。
阿蘅跌跌撞撞地去尋映秋,“秋姑姑,你怎麼能答應他?”
映秋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不答應他,我又能怎樣?”
阿蘅猛烈地搖着頭,“瘋了,你們都瘋了。假扮公主去大慶,一旦被人揭穿,你哪裡還活得了?”
映秋走過來,輕輕地環住了阿蘅瘦弱的雙肩,“不,從頭到尾,只有遲健一個人瘋了。”
“可是,你知道嗎?我願意陪着他一起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