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央在單大夫的醫館裡又休養了小半個月才漸漸地能自理,而在阿蘅的悉心照料之下,宛央也終於能站起來走上幾步了。
阿蘅比宛央還要高興千倍萬倍,幾乎哭出來,“你能走了,能走了。”
宛央笑笑,眼角眉梢裡卻有種說不出的疲憊,“你究竟是誰,爲何會待我這麼好?”
阿蘅的笑容凝住了。這已經是公主第三次問起了,但是每次都被自己搪塞了過去。這一回,阿蘅也只想胡亂繞過這個問題。她笑笑,“蕭墨遲哥哥的舊識,我不是告訴過你嘛?”
宛央此時此刻卻覺得自己不可能再對着這人說出與蕭墨遲的關係。謊言說久了便已經成真了,一開始她因爲防人之心沒有說出真相,現在即使她明白眼前的這個人與單大夫都沒有壞心,可真話也早已說不出口了。她只好衝着這人傻笑,直笑得嘴角都有些僵硬了。
阿蘅的心裡卻滿是憐惜之情,覺得這個公主怪可憐的,弄丟了自己的記憶。而她雖說沒了臉,沒了浮屠宮,可與蕭墨遲哥哥、與遲健和映秋姑姑在一起的回憶還是有的。這樣一比較,自己也算不得可憐。
阿蘅尋思公主好得差不多了便將她想法子送到蕭墨遲哥哥的身邊去。她也念過《孫子兵法》,知道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於是阿蘅對着公主說道,“待你好了,我便將你送到蕭墨遲哥哥身邊去。”
宛央不知自己該露出什麼表情來才合適。她的心裡不是不激動,重生之後能再見到蕭墨遲已是畢生最大的幸福。可自己卻只能縮在另一張軀殼之後見到他,不能以真面目示人,這又讓宛央感到遺憾。這幾日她也曾對着銅鏡細細瞧過這張陌生無比的臉,看久了之後,竟也覺得好像有幾分眼熟,但卻又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她費盡心機地尋找過這張臉的破綻,甚至撕扯過自己的麪皮,但卻實實在在地感到了疼。這張臉好像生來便在了一樣,這讓宛央感到泄氣,一點兒也想不明白在自己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春節前夕,宛央已經恢復如常,雖說行動大不如從前那樣自如了,但是總不必再依賴別人照顧了。
阿蘅決定事不宜遲,便請單大夫專程上了一趟秋陰山,將公主送去了浮屠宮中。
宛央一聽說此去便能再見到蕭墨遲便也並不反對,任由着這人去安排。單大夫臨行前卻再三地問道,“你真的決定這樣做?”
阿蘅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單大夫輕聲對着阿蘅耳語道,“你可想好了,她一去,你便再沒有回去的地方了。”
阿蘅苦笑,楚楚可憐地問道,“我可以留在醫館裡等大夫你回來一道過新年嗎?”
單大夫獨身多年,早習慣了一個人的日子,可這時卻也無法說出拒絕的話,於是點點頭,“那我這便走了。”
阿蘅笑着目送馬車緩緩地離開了銅官鎮。
單大夫將人送到浮屠宮時,遲健早從京城回來了,一聽說聖姑回來了,忙不迭地趕出來看個究竟。單大夫與阿蘅早對好了說辭,“我出去採藥時見她摔傷了,不省人事,便帶她回了醫館,誰知她卻一會兒糊塗,一會兒清醒,以前的事情也記不全了。我聽她說起浮屠宮,便把她送到這兒來了。”
遲健自然還記着單大夫,此時對單大夫感激涕零,一個勁兒地道謝。
單大夫卻衝着遲健眨眨眼,輕聲說道,“遲寅?”
遲健愣住了,爾後又點點頭。
單大夫笑笑,心領神會地衝着遲健點點頭,“人我送到了,便不久留了。”
遲健心裡裝着事兒,便也不多留這人。
蕭墨遲也來看久未相見的阿蘅。他一見到阿蘅便輕輕撫摸着阿蘅的額頭說道,“你瘦了。”
這段時間,蕭墨遲一直纏住了遲健,想讓他把無故失蹤的阿蘅給找回來,可遲健卻是說什麼也不依。這一下子阿蘅可算是回來了,蕭墨遲只覺得這偌大的浮屠宮好似也沒有那麼冷冷清清了。
宛央的腿腳還不是十分利索,這時一見蕭墨遲,心裡激動,才走了兩步,卻是沒站穩。虧得蕭墨遲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蕭墨遲拍了拍阿蘅的後背,“那大夫說你摔傷了,骨頭還沒長好,還是要小心些。”
宛央心裡滿不是滋味。她以爲只要能重新見到蕭墨遲,哪怕是以這陌生的軀殼便也無妨。可現在,她卻好生嫉妒這個叫做阿蘅的人,她可以正大光明地接受蕭墨遲的關心,而自己卻不可以。她甚至並不希望蕭墨遲對着現在的自己噓寒問暖,而是希望蕭墨遲能記掛着那個真正的顧宛央。
“回來就好,大家可以一道過新年。”送走了單大夫後,遲健這纔來見宛央。他的一頭白髮只簡單地束在了一起,“單大夫說你這記憶時有時無,回頭讓大夫給你瞧瞧,看可還有辦法。”
宛央盯着那頭白髮,總覺得自己在哪兒見過。
這時蕭墨遲卻又插話道,“阿蘅,這下我可來秋陰山了,你得帶我到處去轉轉。”
宛央只覺得自己頭痛欲裂,阿蘅與這白髮人在自己的腦海裡轉得天翻地覆。突然,電光火石間,宛央記起了自己偷偷溜到關外去尋蕭墨遲時曾見過這個白髮人。而那白髮人身邊當時還有個小姑娘……是了,自己現在的這張臉便是那個小姑娘,怪不得自己瞅着總覺得陌生中又有些熟悉。
宛央總算將這些人和事串在了一起,但卻還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換了一張臉。好在有蕭墨遲的陪伴,她也不必整日裡心事重重。可她還是並不多說話,一來怕露餡,二來心裡感傷自己與蕭墨遲的命運。遲健見她這副樣子,只以爲阿蘅在外頭受了委屈,再過些日子便好了,也不多管。而蕭墨遲經歷了這些變故,也改去了話多的毛病,每天也都是靜靜地坐着。於是兩個人便好似木頭一樣,你陪着我,我陪着你,誰也不多說一個字。
除夕夜,蕭墨遲緊張兮兮地看了看四周,湊在宛央的耳邊問道,“阿蘅,你帶我去那絕壁之下可好?”
宛央愣愣地看着他,問道,“什麼絕壁?”
蕭墨遲說道,“她跳下去的那個絕壁。今兒個都是除夕了,怎麼能讓她在那兒過新年呢?”這陣子蕭墨遲想盡了一切辦法慫恿易旻帶自己去那絕壁之下,可是禾之晗與三當家的看得緊,蕭墨遲就是插翅也難飛。再後來,遲健也從京城裡趕回來了,他更是寸步難行。現在好了,趁着除夕夜大家都在忙活,蕭墨遲又惦記起了絕壁之下的宛央。
宛央心裡有股甜甜的滋味,蕭墨遲還是記着自己的。但她卻是不認得那絕壁的,於是搖搖頭。更何況,現在她早已站在了蕭墨遲的眼前,就算去那絕壁之下,也是什麼也找不着的。
蕭墨遲撅着嘴,“你也覺得她娘和哥哥殺害了我的親人,我便該和她勢不兩立?”這些日子以來,遲健每每總是拿這話堵蕭墨遲的嘴,希望能讓他斷了再去給宛央收斂屍骨的心。
宛央初聽這話卻嚇了一跳。她的母后與皇兄殺害了蕭墨遲的親人?這是哪兒跟哪兒?她一邊穩住心神,一邊試探着問道,“她娘和哥哥怎麼會害了你的親人呢?”
蕭墨遲卻“哦”了一聲,“你不知道?”
宛央搖搖頭。可蕭墨遲卻不願再多說一句,只坐在一邊悶悶不樂地發呆。
宛央靜靜地坐在他的身邊,突然記起了母后一聽到“蕭墨遲”這個名字時的激烈反應,難道自己的母后和皇兄與蕭墨遲的親人竟是舊相識?可自己的母后與皇兄害了他的親人卻又是怎麼一回事呢?皇兄宛央心裡說不準,自己的母后卻是頂溫柔的人,哪裡會害人呢?只怕是母后與皇兄曾經與蕭墨遲的親人結下了仇怨,這纔有了母后當初極力反對她和蕭墨遲的感情。
有果必有因。可現在,即使知道了因,她與蕭墨遲都回不去了。
遲健這時興沖沖地過來喊蕭墨遲與宛央過去吃年夜飯。
蕭墨遲站起身,定定地看着遲健,“我要去把她帶回來。”
遲健看也不看蕭墨遲一眼,說道,“阿蘅,我準備了不少你愛吃的菜。”
蕭墨遲又重複道,“我要去把她帶回來。”
宛央緊張地看看蕭墨遲,再看看這個叫做遲健的白髮人。
遲健卻笑嘻嘻地岔開話題,“蕭墨遲,我倆難得能在一塊兒過新年。”
蕭墨遲也笑,“等我把她帶回來便一起過新年。”
遲健這下子終於嚴肅了起來,“蕭墨遲,我不想再因爲這件事打暈你。我說過了,那個大慶公主是你的仇人,死有餘辜。”
蕭墨遲皺着眉頭,“不許你這麼說宛央。”他心裡有火,可對着遲健,這股子火卻又出不來。
“死有餘辜就是死有餘辜,顧家的人都該不得好死。”遲健說得咬牙切齒。
宛央站在一邊聽得膽戰心驚,不知她大慶顧家怎麼得罪這個白髮人了。
蕭墨遲急了,“不不不,宛央她是無辜的。她母后和皇兄的所作所爲,她並不知曉。”
遲健反問道,“你怎麼知道她不知道?”
蕭墨遲堅持,“我就是知道。”
遲健走上前,拍了拍蕭墨遲的肩膀,“好了,別胡鬧了,走,吃年夜飯去。”
蕭墨遲甩開遲健的手,“遲健,你知道嗎?你瘋了……你滿心裡只有復仇這兩個字。”
遲健尷尬地抽回自己的手,面色卻沉了下來,“若不是爲着復仇,我活不到今天。”
蕭墨遲看着他,“你瘋了……你瘋了……”才說完,蕭墨遲便往外衝了出去。
遲健拍了拍手,斜刺裡候着的禾之晗迅速出手,蕭墨遲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
“蕭墨遲!”宛央驚呼道。
遲健看着飛奔過去的阿蘅,眉頭皺緊了,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個究竟。他也沒功夫多想,好好的一頓年夜飯又讓蕭墨遲這小子給攪和了,真是掃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