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八阿哥遞了帖子邀石詠喝茶, 說是想要從中勸和,解開石詠與九阿哥之間的“誤會”。

石詠摸摸後腦說:“卑職……卑職與九爺之間, 好像一直沒什麼誤會啊!九爺若有吩咐, 卑職一定聽命行事。”

八阿哥當即笑道:“這話說得極是。你看, 你們上次劍拔弩張地, 一直鬧到御前,最後還不是一樣開解了?那之後還不是一樣相安無事?”

石詠諾諾稱是,心想“誤會”真是可以解釋一切啊。

這時八阿哥又開口, 笑道:“見你與老九之間不存芥蒂, 我這做兄長和做長輩的,便放心了。來, 飲茶, 飲茶!”說着他親手爲石詠斟了茶,轉臉托起自己面前的茶盅, 慢慢細品。

石詠則細細打量手中器皿。八阿哥見他如此, 好奇地問道:“久聞茂行擅長賞鑑名瓷, 敢問這家所用的瓷器,有什麼特別的麼?”

石詠並不藏拙,只看了看便肯定地道:“這個是萬曆官窯。萬曆窯出品精良, 但是因爲數量很多, 所以價值並不算昂貴,東西雖好,卻並不爲世人所珍藏。”

八阿哥一怔,似乎試圖辨清石詠是否話中有話, 隨後一伸手,取過桌上放置着的一隻空杯,翻過來一看款識,果然見是“大明萬曆年制”六個字。

他這纔信了石詠的能耐,讚歎一番,不再繞彎子,直接問:“上次內務府拍賣人蔘一事我已聽說了,這件差事茂行辦得很漂亮,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想向茂行請教。當日同仁堂以一己之力拍下人蔘,自然是絕大的魄力。只是魄力之外,這財力由何而來……即便是在京裡,能在片刻間調動這許多頭寸的票號也不算多。但是同仁堂絲毫未憑藉票號之力,着實是令人有些費解——”

石詠沒想到八阿哥竟是爲了問這個才邀他到此,當即太極推手推回去:“八爺,這麼一點兒小錢,怎麼值得您動問?”

八阿哥卻緊追不捨:“的確是百思不得其解,才特地邀茂行到此。”

按說以八阿哥的身份,這點小事原本無需他親自過問,若不是真的好奇得緊,就是替九阿哥問的。

石詠沒打算刻意隱瞞,便道:“這本是女眷們的錢……”

他話音未落,已經被人打斷:“這小子奸猾無比,八哥莫要聽他信口胡謅!”

九阿哥不知何時也來了這茶樓上,正滿臉怒氣,惡狠狠地盯着石詠,“說什麼女眷的錢,這全京城家眷的錢加起來都未必湊得出這個數,一家一戶焉有這等實力?”

他來得急,沒聽明白石詠的話,以爲石詠說的是“家裡女眷的錢”,自然不信。再者,九阿哥對自家福晉手中究竟有多少私產全無半點概念,自是不信女人家也能聚沙成塔——四十三萬兩,其實並沒有這麼難。

“八哥何必爲了弟弟,特意給這小子好臉,明着替弟弟打聽他私底下的手段?或許他石家另有些來路不明的財源也未可知。”九阿哥見到兄長向他使眼色,勉強收了怒氣,改了冷笑,盯着石詠。石詠反而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心想,這可真如八阿哥早先所說,乃是誤會了。他石家家中一直一窮二白,直到近兩年才略好些,哪裡又有什麼來路不明的財源?

八阿哥在一旁聽着,只從袖子中抽出一方帕子,掩口輕輕咳嗽。石詠則忙忙地站起來,無奈地與九阿哥見禮。

正在此時,斜刺裡突然衝過來一人,徑直衝到桌前,“砰”的一聲就磕下響頭,高聲道:“草民,草民……見過幾位爺!”

此刻九阿哥已經若無其事地隨手拉過一張椅子坐下,至於伏在地上的人,他連看也不看,自己伸手捉了一隻茶盅,伸手倒了茶水,往口中咕咚咕咚灌了一氣,方纔道:“如今這阿貓阿狗都能隨隨便便上來拜見爺了。八哥,你帶出來的這些侍衛倒也寬和。”

旁邊石詠卻目不轉睛地盯着地上跪着的人,他辨出了這人的聲音,震驚地出聲:“你是……冷子興?”

他很明顯地見到伏在地上的人下頜的肌肉牽動,應當是伏在地上的時候料想無人能看見自己的表情,便偷偷笑了笑。此人隨即斂了笑容,擡起頭,望着石詠:“石、石……大人,好記性!”

一瞬間,石詠將他眼裡的怨恨看得清清楚楚,只聽他說,“石大人,這麼久了,竟然還記得草民!”

八阿哥與九阿哥聽見冷子興這個名字,目光齊齊朝那人轉過去:誰都記得冷子興與石詠的恩怨。當初那次叩閽案,正是石詠驗明牛足鼎的正身,戳破了冷子興的把戲。也可以說是因爲石詠,才終令冷子興伏法,被判流配三千里,西北軍前效力。當初這案子是八阿哥親審、九阿哥旁聽的,所以石詠提起這個名字,兩人同時動容。

而冷子興,也與當日在順天府大堂上侃侃而談的古董商人判若兩人。他擡起頭的那一刻,石詠吃驚不小。數年過去,冷子興卻與老了十幾歲似的,一張麪皮又紅又黑,嘴角一擡一笑,臉上便是無數皺紋,早已不復當初那副白皙的儒商模樣。更可怕的是此人右眼眼珠渾濁不堪,毫無神采,應當已是盲了。

“石大人一路財源廣進,官運亨通,一定與草民當初在貴府上見到的那幾件寶扇也不無關係!”冷子興笑笑。

石詠雙眼一眯,心道:好巧!

早先九阿哥懷疑他有什麼不正當的財源。冷子興就突然現身上前行禮,言語裡提到他家的扇子。他本人從來沒有將扇子給冷子興親眼看過,只可能是他家老爹還在世的時候誤信他人,結交了冷子興這樣的人物。

八和九這兩位倒是交換了個眼神,八阿哥當即笑道:“沒想到茂行家中還藏有這等令人心動的珍藏!原來是寶扇啊……”

石詠略略思量片刻,登時使茶樓的夥計叫來李壽,吩咐幾句。李壽立時領命而去,不多時迴轉,手中提着一隻長方形的樟木匣。

石詠坦然接過,伸手扭開樟木匣上的銅釦,將匣子打開,裡面赫然露出十幾枚摺扇,各種質料都有,扇面紙色泛黃,顯然是已經有些年頭了。

這些年他見過的人多了,見過的金貴物件兒也多,那些動輒上萬兩的古董也經手過不少,自然知道物件兒在不同人的眼裡,價值是不同的。此刻冷子興就跪在地面上,依舊躍躍欲試,探頭探腦地想要看一看,唯一有神的左眼中閃着貪婪的光。

九阿哥卻無動於衷,瞥了一眼匣子裡的東西,隨即手一叉,眼一擡,撇着嘴望着石詠,彷彿在說:爺的胃口全給吊起來了你竟然就給看這個。

倒是八阿哥眼中帶着欣賞與讚歎,徵得石詠的同意之後,伸手取了一柄摺扇,舉在手中打開了細細欣賞。底下冷子興也伸長了脖頸,試圖看個清楚。

“是,就是這寶扇,石家當年的……寶扇!”冷子興興奮得聲音也在打顫。

可是在八阿哥眼中,這扇子終究只是扇子,價值有限。

“冷先生口中的‘所謂’寶扇,就是先父留下這二十把舊摺扇。”石詠開口解釋,“當年先父早亡,曾有遺命令子弟好好保存這祖上留下的舊扇子,不到山窮水盡,不得發賣。家母昔年曾經爲卑職舉債治病,亦未敢有違先父意願。只不過麼……”

說着,石詠將那樟木匣子往九阿哥面前一推,道:“若是九爺喜愛,全部取去也無妨!”

九阿哥當場“啐”了一口:“呸,你這是當面損爺麼?你家中所謂的珍藏之物,在爺眼裡,不過是個屁。”

八阿哥滿臉尷尬擡起頭,似乎想爲兄弟的這種粗俗言語道歉。可是九阿哥還未說完:“你道我真就都鬥不贏你麼?你就等着看吧!爺可不管你背後有什麼明的暗的財源,什麼人在捧着你,回頭爺只要你在生意場上輸得一敗塗地,輸回你當初那個窮光蛋!捧着這幾把扇子來求爺,‘九爺,求求您,求您把這扇子取了去吧,九爺,賞個臉吧,小的甘願鞍前馬後……’”

九阿哥說得刻薄,石詠臉色卻一點兒也未變,適才他那話其實說得傲岸,什麼“取去也無妨”,便是故意激這心頭有一份傲性兒的九阿哥自己放棄,不來找他的麻煩。

“九爺……其實卑職還是那句話,卑職從未盼您輸,一直是盼着您能贏的。”等九阿哥發完脾氣,石詠這才小聲開口。九阿哥一怔,陡然記起上回石詠在他貝子府說過那“雙贏”的話,臉色又變,這回慪得更加厲害,偏生又礙着八阿哥的面子發作不出,只得雙手一撐,對八阿哥說:“八哥,弟弟不想您爲弟弟費心,亦不想勉強自己陪這等無賴之人瞎聊,所以……先告辭了。”

待九阿哥一陣風似的離去,席間只剩八阿哥與石詠,外加一個伏在地上、仰頭望着八阿哥手中扇子發呆的冷子興。

八阿哥將手中的摺扇一合,小心翼翼地放回那樟木匣之中,見到石詠探尋的目光轉過來,當即溫和一笑,對石詠說:“別說了,茂行便一定要贈我,我也是不會收的。既是令尊有遺命在,爲人子女的自當好生遵從。老九那等性子,茂行激一激也可,到我這裡,着實不用了吧!”

石詠一顆心當即放下,感激地笑了起來,趕緊拱一拱手。八阿哥扭頭看着伏在地上的冷子興,隨口問:“需不需要我來幫茂行一個忙?”

石詠轉臉,見到冷子興僅剩的一隻好眼只管貪婪地盯着兩人桌上放着的那隻樟木匣子。

還未等他開口,八阿哥已經衝旁邊候着的從人一點頭,立即有人上前,扭着冷子興的雙臂,押他直接離開此地。即便被人扭着離開,冷子興依舊別過頭,緊緊盯着桌上那隻樟木匣,視線始終不離。突然他一聲大吼,奮力甩開八貝勒府的隨從,飛快地朝八阿哥與石詠撲過來,雙臂張開,似要飛身直上,將那隻匣子搶下。

八阿哥一驚之下,縮得遠遠的。石詠倒是很鎮定,伸手一摁盒蓋,將匣子往懷中一抱,旁邊李壽也攔了上來。

八貝勒府的隨從反應並不慢,立即趕上來扭住冷子興,將他從兩人跟前帶走,少時上來回報說,已經將此人驅逐。

石詠凝神沉思:當初冷子興被判流配三千里,效力西北軍前,拘役期爲三年。三年拘役期已滿,難爲他竟獨自一人,眇了一目,千里迢迢捱回了京,唯一念念不忘的,竟然是他石家這二十把舊扇子?當年也沒見這人對他家扇子有多麼上心啊,若干年之後,竟發生如此改變。

“距離當初那樁叩閽案過去,已經這麼些年了。”八阿哥坐在石詠對面,也出聲感慨。

“說實話,當初茂行幫忙解決那樁案子的時候,我就想過,若是你願來刑部,我應當一力保你,不必從筆帖式坐起,進部便是主事。當時若是真開了口,以你的才具與勤奮,到如今,也不會比你現在的品級差……”

石詠可從來都不知道八阿哥曾經有過招攬自己的想法,這會兒聽傻了:這是……當面招攬,拉他入夥了?

“這是這念頭一起,便教旁的事給耽擱了。這兩年看你在內務府當差,一樁樁差事都做得風生水起,而我又漸落到這副境地,眼下再想對你有所承諾,便是我自己,也絕無顏面開口……”

八阿哥越說聲音越是低沉,彷彿這話他並不是說與石詠聽,而只是到了這深秋時節,偶爾感慨草木凋零、美人遲暮、古今皆同。四五年前坐在的順天府大堂上的他,與如今也早已是徹底換了心境。

“對了,茂行,早幾個月你成親之時福晉還提過你媳婦。她前日曾說起,有空帶你媳婦到我們府上來坐坐。”八阿哥一面說,一面扶着桌面緩緩起身,“無須拘謹,你媳婦是十三福晉的侄女,也是我們福晉看到大的……”

宗室裡很少有雙生孩兒,再加上八福晉喜歡孩子,因此雙胞胎當年隨姑母一道住在金魚衚衕的時候,八福晉沒少稀罕。只是當年的亭亭少女已經嫁做人婦,他與福晉依舊膝下荒涼,八阿哥一時記起,心頭只有無奈二字。

“對了,剛纔我見那冷子興對你頗有怨懟之情,對你家傳之物又有覬覦之意,茂行不可不防着一二。”

片刻後八阿哥告辭,自帶人離開,而石詠還抱着自家那隻盛着扇子的樟木匣,坐在茶樓之上發怔——他需要緩一緩,想想清楚,今日到底發生了什麼?

原本八阿哥想要詢問內務府人蔘拍賣款的來源,後來被九阿哥打斷了;九阿哥懷疑石家有不可告人的財路,又被冷子興打斷了;冷子興出言相激,逼他將自家的扇子取出來供人觀看,卻又被八阿哥給“幫忙”處置了。

事情繞了一大圈又回到最初,石詠卻“不得不”對八阿哥表示感激。這一位,口中明說有招徠拉攏之意,卻只是追憶,而不是明着招徠。可是此刻石詠再細細想來,這般關懷之意背後,又何嘗不是刻意拉攏?

八阿哥似乎就有這種魔力,他能在舉手投足之間,令人不知不覺地靠向他,他那和煦的態度,溫雅的言談,以及有意無意流露出來的那種憂傷氣質,很容易令石詠忽視了他與這位皇子貝勒之間天差地遠的距離,唯覺能與此人坦誠相交,足夠親近……如果石詠不曾被劇透了這一場史上最混亂奪嫡的結果,他恐怕很難不被八阿哥打動。

石詠低着頭,望着手中那隻樟木匣子。石詠知道里面盛着的二十把舊扇子,賈赦曾出價出到五百兩,而石呆子本人則是一千兩一把也不願賣的。可就算是這扇子值一千兩一把,總價也不過兩萬兩,算不上是什麼天價奇珍。連八、九那兩位也不過是看過就算了。可唯有冷子興自三千里外流配歸來,卻盯上了這些,以前口口聲聲只管叫“舊扇子”的,如今改了口叫做“寶扇”。

石詠將樟木匣扣上,自己抱着,叫上李壽,迴歸椿樹衚衕的小院兒。

這隻匣子原本一直收在石大娘處,早年間一直是壓箱底的,後來特地打製了可以驅蟲祛溼的樟木匣盛着。今日李壽依命從石大娘處取了出來,石詠便順手將其帶入東廂。在那裡他擰亮煤油燈,從匣子裡取了一枚扇子出來,小心翼翼地打開,細細地看。

“咦?”身後突然響起一聲驚歎,“好像見過的,眼熟唉!”

石詠扭過頭,望着他身旁架上的玉碗“一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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