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石詠待天色微黑了纔回到椿樹衚衕小院裡, 聽說寶玉已經在此候了很久,趕緊將他迎進上房, 仔細端詳, 看看這少年人經歷了家中這許多事之後, 究竟有什麼變化。

如今寶玉形容有幾分憔悴, 身上衣飾較之以前也簡樸了些,一身半舊的綢衫,加胸前佩着一枚寶玉, 並腰間掛着一隻荷包以外, 再無多餘飾物。

石家上房裡有個小風爐,爐上頓着水。石詠見那水已經烹至魚眼泡了, 便親自提了壺, 替寶玉將茶沏上。寶玉坐在石詠對面,木愣愣地盯着茶碗裡漸漸舒開的茶葉, 輕輕吸了一口水汽芬芳, 道:“這是……明前的龍井?”

“正是, 之前織金所攏下了‘慶餘茶樓’的生意,茶樓掌櫃便送了些新茶給家母。”石詠點點頭,知道寶玉見慣了富貴, 這樣金貴的好茶, 他不會認不出來。

果然寶玉微露唏噓,將那茶盞託在手中,端詳半日之後,才低頭抿了一口, 閉着雙眼,品味片刻,那一瞬間,寶玉面上出現難得的滿足。他隨即挺直腰板,向石詠點頭示意:“多謝石大哥以如此好茶相待。”

寶玉雖然遭逢家變,但是氣度與禮數依舊,態度上不卑不亢,這令石詠對他格外多生幾分好感。於是石詠問:“今日去見過姜夫子了?”

寶玉默然點頭。

石喻將寶玉引見給姜夫子,這是石詠的建議。在石詠看來,寶玉前次鄉試失利,沒有經驗,身體吃不消固然是一個原因,此外也缺乏些臨場前的指導。寶玉再怎麼樣厭惡仕途經濟,四書五經他還是通讀的,但是卻少了昔日石喻那樣“刷題”般的專門應試訓練,應起考來總是有些吃虧。

石詠見了他這沉默的態度,忍不住問:“可是覺得夫子教的不合適?”

寶玉一驚,連忙雙手齊搖,道:“不不不,夫子教得很好,很實用,恰恰是我最欠缺的那一些,只是……”

石詠溫言問:“只是什麼?”

“只是……只是我這心裡,依舊空落落的。”寶玉異常茫然地道。“以前我只是個無知小兒,天下無能第一,自忖於國於家無望,不過願做個富貴閒人。然而此前得石大哥規勸,近日遭逢家變,我哪裡還能不曉得讀書上進的道理,哪裡還能不曉得肩上擔着的責任,只是……只是,這到底是……”

寶玉說到此處,聲音哽在喉嚨裡,似乎便縱有千言萬語,也再難說下去,“我明明知道該做什麼,只是這樣去做的時候,依舊能聽見心裡的聲音,寶玉,寶玉,這明明是你素日最鄙薄的……”

石詠在這一瞬間明白了,他眼前的寶玉,此刻就像個水晶心肝玻璃人一樣,被他看得透徹。

寶玉終於成爲了自己最不喜歡的那種人。

他原本天真爛漫,崇尚天性釋放,日常鄙薄經濟仕途文章,可如今他卻擔了家族重興的責任在肩上,將來的道路唯有中高魁、生貴子、入仕途……然而這終究是有違寶玉本心的,因此他纔會這麼掙扎,這麼糾結,這麼無助。

是不是這世上的每個人,都終將成爲自己當初最討厭的那個人?

石詠頓時靜默了,難出一言。

寶玉卻依舊低着頭,道:“石大哥,旁人聽了我說這些,多半要笑我,未有你還願意聽我說說,我這滿腔的心事,除了你,竟不知與誰能說……”

石詠心想:哎喲喂這是他的鍋。寶玉原本該有個知己的,結果自己將寶鏡送了去給林姑娘,從此一路改命,一生幸福,沒有再接近過寶玉。以黛玉之靈慧,當是能明白寶玉的,可是在這個時空裡,寶玉始終是孤獨的,無人理解的,因此也沒有抗爭的勇氣,所以默默忍受着,被家族和命運推着,走上他不想走的路。

想到這裡,石詠突然覺得該做些什麼挽回一些,當即舉起手中的茶碗,對寶玉說:“寶兄弟,來,我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知你這次鄉試必得高中的,在此先預祝一番。”

他見寶玉終於肯放下身段走科舉出仕這一條路,便知憑他的聰慧,只要再加上一點點勤勉,鄉試是一定能中的。

“此外,我還有兩個字想要送給你,捨得捨得,有舍才能得,你現在所暫時捨棄的,你將來卻未始不能再得到,只要你依舊能保住這一顆初心……”

寶玉情緒低落,低着頭道:“我這樣的人,哪裡還能承望將來多得些什麼,只要年邁雙親不再失望,兄長擔子能略輕省些,家中妻室莫再成日爲我憂心便可,此生,大約該是這樣碌碌地過去吧……”

豈料這時候石詠突然站起來,向前一探,將手擱在寶玉肩上,動容地說:“不,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你與旁人不一樣,你註定名垂千古,後世註定有無數人會記住你,記住你的所思所想,記住你描繪的生活,記住你付出的艱辛。無數人會爲你筆下的人物所感動,會體察你的情緒,羨慕你的清醒……甚至將來會有很多人,能夠以你的作品爲生。”

寶玉:……啊?

石詠猛地吸了一口氣,忽然發現他太激動了,直接將曹公帶入了寶玉,可是細想想,紅樓一書本就有半自傳的性質,因此在這個時空裡,也許寶玉就是那個親歷者與記錄者——

賈家雖不像史上曹家那樣被一抄再抄,而是因爲賈璉的努力,獲得了一線生機。然而與之親近的史家已遭噩運,王家如履薄冰,與之同出一脈的寧府更是抄得連一分家底都不剩,這些寶玉一一都看在眼裡。

更有甚者,賈史王薛這幾家世代鼎盛的大家庭裡,已經精緻如藝術一樣的那些日常生活,也正在即將經歷動盪、變革與磨礪,終將成爲流水落花。

“我剛纔說這些,是真誠地希望你能以你的眼光,將你身邊的人和事都記錄下來,不要忘記他們,也不要忘記你當時看待他們的心意,”石詠趕緊平復一下心情,將他的意思換了一個方式表達,“許是你這一生會身不由己,會像世人一樣,勉強自己做許多不願做的事,但是你的筆是自由的,你依舊能寫,能記下生活的點滴,記下你身邊人的故事。”

“我看過你的一些文字,”石詠說,“因此相信你,你會因此而有所成就。”

寶玉聽見石詠這麼說,臉上一紅:他哪有什麼入得了眼的文字?不過是幾首歪詩而已。可是石詠說話的態度卻那麼誠摯,這令寶玉心中忽然生出些異樣:或許,他真的可以?真能用這種方法實現自己,留一個真的自己在這世上?

“當然了,事有輕重緩急,”石詠這會兒想起來寶玉幾個月之後就要參加鄉試恩科,連忙找補回來,“我剛纔說的話,你儘可以記在心上,但眼下你已知道自己‘應當’做什麼,對不對?”

寶玉點點頭:“對!”

他瞅瞅石詠,欲言又止,但到底沒有問出口,最終只是起身,鄭重向石詠道謝,然後告辭而去。

進了四月,石詠清理了一下手頭的工作任務,竟發現,如今最忙的,竟還是內務府營造司。

早先雍正帝在爲皇考守孝之後,一直沒有搬入乾清宮,而是選擇將養心殿作爲自己的寢殿與日常辦公地點。雖然養心殿造辦處在石詠擔任造辦處郎中的時候,就已經陸陸續續遷出,但是養心殿要作爲皇帝寢宮,還需要一定程度的修繕。

但是雍正的日常起居都在養心殿,因此營造司只來得及趕在皇帝入住之前粉了一下房子,大規模整修則要等到雍正夏天巡幸塞外的時候。

石詠卻知道,雍正是不會巡幸塞外的,雍正最多就是夏天的時候出城,住在圓明園。所以他手下營造司要趕緊將圓明園從王園擴建成皇園才行。

單隻圓明園擴建和預備中的養心殿翻新就足夠營造司好生忙一陣了,細數下來,竟還有藩邸女眷遷宮後的東西六宮翻新工程、各處新封王公大臣府邸的營建工程、皇上特賜怡親王王園的興建工程……密密麻麻列了一張單子,叫人看得頭皮發麻。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頗爲叫人意想不到的工程,是慈寧宮的翻新工程——永和宮太后原本堅持不肯移宮,甚至曾一度不肯受太后封號的,可是不知爲什麼,太后在皇帝本人搬進養心殿之後,她也提出,要移居慈寧宮。

移就移吧!營造司的人也照樣只趕得及將慈寧宮的牆都粉了一遍,柱子還來不及重新上漆,太后就急不可耐地搬了進來。搬進來的那一日,石詠聽了營造司的人轉述,說太后身邊的不少太監宮女都鬆了一口氣,說還是離皇上近些好,陽氣重。

自有那好事的人在宮裡傳,說是太后昔日在永和宮曾經無意中得罪了鏡仙,後來鏡仙遣了力士來收鏡仙的本體,正好被太后撞見,使太后飽受驚嚇,往後也一直噩夢連連,時常夢見幻化成一個道人模樣的力士。太醫連日開了安神的方子,一直都不管用。聽說這種邪祟,就只有天子身上的陽氣可破,所以離天子越近越好。因此太后才這麼急切地搬來了慈寧宮,慈寧宮離養心殿只有數道牆之隔。

而搬來慈寧宮之後,據說太后的病立即漸好,晚間也不會驚懼噩夢了。

石詠:……這個?原來他當初隨口胡謅的一句話竟然這麼有市場?

但是太后這樣急吼吼遷宮的態度,至少坊間“今上母子不和”的傳言,便不攻自破了。太后原本認爲先皇屬意的繼承人應當是小兒子十四阿哥,可是她現在既然要靠“天子之氣”來驅邪,又刻意搬進了距離皇帝寢宮最近的慈寧宮,便等於是承認了大兒子纔是真正的“天子”。

進了四月,大行皇帝靈柩被送往景陵奉安。宗室王公、宗室命婦、文武百官並外命婦,全部按序列在景山跟前列隊,恭送大行皇帝梓宮出景山。隨着禮樂低垂,康熙梓宮緩緩離開景山,隨後便是浩浩蕩蕩送殯的隊列。

這一次,雍正的兄弟們,除了已經出京前往喀爾喀蒙古,卻滯留在張家口的十阿哥之外,其餘人包括十四阿哥在內,都露面露了個齊全。

最引人矚目的便是太后。

太后遷入慈寧宮之後,原本清減的容貌已有些恢復,但是出殯典儀之時,太后竟無時不刻不陪在雍正皇帝身邊,甚至時常伸出手要雍正去扶她。雍正本就有心刻意在人前彰顯這一份“母慈子孝”,自然是一一“配合”,因此這母子二人之間便顯得親密無間,太后對新皇非常“滿意”。

此前傳說太后認爲雍正並非正統,甚至鬧着要生殉康熙皇帝的人,這時候便被啪啪打臉了。

石詠心中大致明白,平日裡動輒尋死覓活,鬧着要生要死的人,心裡卻與常人無異,都是怕死的,尤其見過一回靈異鬼怪之後,激起真正的恐懼,便再也不敢作天作地了。如今太后與雍正皇帝和好,不止對她自己有好處,對十四阿哥與八阿哥等人而言,其實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不會增加雍正對他們的惡感,久而久之,這些天家兄弟之間的緊張關係許是也能慢慢緩和。

石詠與石大娘、如英等人都在送大行皇帝梓宮去景陵奉安的隊伍之中。石大娘她們是品級不高的外命婦,車駕拖在送殯隊伍的最後,石詠身上最高的官銜是理藩院的侍郎,因此不得不與其餘侍郎級別的官員們在一處緩行。而他年輕,處在一羣四五十歲的“侍郎”之中,就太扎眼了。

無奈之下,石詠索性控着馬,在隊伍一邊緩緩而行。這時候突然有人自後打馬上前,招呼石詠:“茂行!”正是賈璉的妹夫丹濟。

“丹濟大哥!恭……”石詠一見丹濟,正要恭喜他升官放了外任,突然想起這是在送殯途中,這樣說未免太不吉利,於是趕緊改口,說:“出京的事都預備妥當了麼?”

丹濟此前從御前侍衛內班調出,改任外班,當真是因禍得福。經歷了暢春園那一夜的御前侍衛,如今都發往景陵,至少要爲大行皇帝守靈一年。然而丹濟當夜在紫禁城,便是無礙的,如今得了浙江副都統的外任,因他是宗室,所以要等先帝陵寢奉安之後,才能出京赴任。石詠問的就是這個。

“託各位的福,都已經準備妥當了。等從景陵回來就要準備南下。”丹濟答道,“拙荊、家母與舍妹都一起隨行。”

石詠點頭說好:“屆時送個信過來,內子想必是要送一送尊夫人的。”

丹濟這邊自然沒有問題,又問了石詠兩句賈家的事,得知暫無大礙,便也放心。他早先託迎春送了五千兩銀子給大舅哥賈璉,又愣是給賈璉遣人送了回來。丹濟胳膊拗不過大腿,就只有感嘆賈璉硬氣的份兒。

這邊丹濟與石詠並肩,緩緩前行。丹濟見前後都無人,突然開口問了一句:“茂行,我有件事頗想問你一問。你可知道十四貝子當初在百花深處衚衕有位‘小福晉’的事?”

石詠微微張開了口,驚訝不已,十四阿哥的確是有個外宅吳氏,在十四阿哥出京之前一直住在百花深處,可是……什麼時候變成了“小福晉”?

丹濟見他這副表情,便知確有其事,面上稍露鄙夷。石詠於是問:“知道這事兒的人……多嗎?”

丹濟當即壓低聲音,湊近了石詠道:“宗室裡都傳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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