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邦乂、劉風等人看在眼裡,心中暗歎。
坦白說,當初在汴京應天軍裡訓練時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理所當然,彷彿變得優秀是件那麼容易的事,可現在真輪到他們自己訓練新兵,才明白這種事情遠沒有想象中那麼簡單。
很多在以前看來很順理成章的事,可到了自己訓練別人時就發現各種不對味兒……就算抄作業,也不是每個人都能真正抄好的。
但到此時此刻,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面對洶涌衝擊而來的金人,城頭上的士氣有着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從理智上來講,這些天的訓練,讓他們將軍人保家衛國的職責牢記在了心裡,骨子裡已經有了一定的榮譽感,特別是軍中嚴格的獎懲制度,讓他們明白自己此時此刻不能後退。
可從情感上來說,此時此刻站在城頭上的每一個士兵,卻都有着深深的恐懼和心慌,他們中的不少人都想要逃,逃得遠遠的,可他們不敢。
說白了,他們現在還站在這裡,只不過是因爲此前楊邦乂等人爲府兵制定的嚴格制度而已……
“一寸山河一寸血!守得一天算一天!”
“人在城在!與太原城共存亡!”
傳令官還在城頭上不斷的跑來跑去,大聲宣揚着口號,可在金人已經朝城頭衝來的這當口,非但沒有半點作用,卻讓士兵們感覺更心慌和害怕。
而也就在此時,城頭正中央的楊邦乂突然一把拽住了那個來回跑的傳令官。
“別喊了!”楊邦乂喝止了他。
那傳令官一臉懵逼,這是他的工作,也是楊邦乂等統帥自組建府兵一來,一直都在強調的‘洗腦’,可現在居然不讓喊了?士氣不管了嗎?還有,那他不喊這個還能幹嘛呢?
楊邦乂的聲音不小,畢竟是練過九星鍛體術的強人,中氣十足,加上這太原城的城頭本就不算太寬,這一聲喝止,不止是那傳令官愣住,連同城頭上大多數的將士都已經聽到了他的聲音,此時紛紛忍不住詫異的看過來。
這是連統帥都要放棄了嗎?
看着周圍無數望過來的眼睛,楊邦乂暗暗一嘆,轉過身衝所有的將士深深鞠了一躬:“兄弟們,最後一次叫你們兄弟們,感謝這幾個月大家的付出與陪伴,今日太原必失,縱是我也無回天之力。”
統帥竟然在開戰的最後前一兩分鐘說這樣的喪氣話,城頭上的將士們全都呆住了,連同旁邊的王貴、劉風乃至張知府都是同時愣住,這可不像是他們認識的楊邦乂。
卻聽楊邦乂繼續說道:“我本一介書生,承蒙林太尉欣賞,教我練軍練兵之法,欲求富國強兵之道。”
“承蒙各位信任,在這數月內鼎力相助、與我共謀理想,讓楊邦乂感激不盡!”
“奈何天不從人願,既資質愚鈍、不及林太尉之萬一,亦天不與時,還未功成便遇金人突襲,以至困死太原,功虧一簣。”
“林太尉此前被奸人所害,朝中奸佞當道,使我太原不得解圍之援,今日太原已必定失守,我欲與城共存亡,追隨林太尉於地下!”
“然,這只是楊某的理想,而非諸位!數月相處,楊邦乂深知諸位都是大好男兒,你們已經盡力了,家中又有父母在堂等待贍養,實是無須陪同楊某在此處受死。”
“今,府兵之制就地解散,諸位現在放下兵器,可立刻返家,在門外掛上白旗,金人雖被太原困頓已久,然並未損失什麼兵力,當不至於屠城泄憤,你等皆可活命也。”
城頭上原本的畏懼氛圍,在此時盡都轉爲了詫異,不少將士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楊邦乂,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
倒是旁邊的王貴、劉風等應天軍出來的人,反而哈哈大笑起來,顯然早已猜到了楊邦乂的心思。
“金人距城下已只有八百米!”
“大家兄弟一場,楊大哥還會騙你們不成!”劉風大笑着喊道:“要走的都趕緊走!再遲,等金人殺上城頭,看到你們的軍服,那可就跑不掉了!”
諸軍還在將信將疑間。
冬!
一聲巨響,卻是王貴將一柄大槍狠狠的杵在了城頭上,剁得崩響,他是幾兄弟中武藝最強的,煉體也最強,已然是搬血境中層,絕對的戰場大殺器級別。
“十七歲以下的,統統給我滾!其他人隨意!”王貴大笑道:“楊大哥,今天我和劉風兄弟陪你!咱們殺他個痛快,一塊兒到地下去找林太尉喝酒去!”
王貴平時在軍中便向來都是說一不二的性格,也從不忽悠誰,都是直來直去,聽到連他都這麼說了,諸軍將士這才相信楊邦乂說的是真的,只是一時間還有些回不過神。
“離開不算逃兵,若有活下來的,把咱們府兵的訓練制度傳承下去,若有能領悟的,日後也不失爲一方將帥,爲我大宋建立屏障,爲兄弟們報仇雪恨,便算不枉了在這太原訓練數月之情!”
聽到楊邦乂最後幾句話,城頭將士中總算是有人反應了過來。
哐當!
立刻就有人扔了手中的武器往城裡跑去,而有了一個就有第二個、第三個……
很快,三千多府兵便已跑了大半,比城頭下方推着雲梯衝車衝過來的金人還跑得快得多,剩在城頭上的已然只有千餘人。
劉風苦笑道:“這要是當初林太尉在汴京訓練的應天軍,怕是能多剩下來許多吧,咱哥仨還是差了太多啊。”
“說的什麼話!”王貴則是大笑:“你得這麼想,就這樣了,還有一千多個兄弟願意陪着咱們同生共死,這是我三人何等的成功與榮耀!兄弟們,謝謝了!”
都這時候了,府兵都已經跑了大半,還肯留下來的,顯然就都是些軍中骨幹了,也早已看澹了今日的生死,紛紛在城頭上大喊道:“這還謝什麼,請頓好吃的就行!”
“媽的,剛纔我還真有點怕,被那氣氛搞得緊張兮兮的……可現在突然不怕是怎麼回事?”
“怕個毛,死就死了!老子死也要砍翻幾個金狗!”
“老子家就我一個了,也沒什麼父母要贍養,與其提心吊膽的跑了等金人打開城門決定我生死,不如跟兄弟們一起痛快!”
“哈哈,劉老二,老子和你想法一樣!”
雖是跑了近兩千人,守衛力量大減,可這城頭上原本壓抑的氛圍卻是瞬間轉變了過來。
“金人距離城下還有三百米,弓箭手準備!”
此時的劉風再喊起話來時,城頭上就不再是此前的死氣沉沉,而是一個個嗷嗷叫着、已經將自己看成是死人了的戰士。
嘩嘩譁!
整齊的拉弓聲,伴隨着一陣陣吼叫和怒罵……
“放!”
劉風一聲大喊,金人已進入射程。
“殺!”
“殺殺殺!”
城頭上爆發出齊聲的怒吼,士氣高昂,霎時間箭如雨下,大戰已然打響!
金人的大型攻城器械主要是衝車和雲梯。
不過楊邦乂早就抱着死守太原之心,因此在金人的衝車還沒送來之前就已經下令加固城門,非但將之用厚木板加固釘死,且還在城門下堆積了大量的巨石、雜物等等,堆得跟小山一樣,將整個城門算是徹底封死,並不怕他衝車的撞擊。
但真正的威脅主要是來自於雲梯。
十幾米高的木架,下面帶着輪子,也有卡扣,同時還在整個雲梯外圍纏着至少三層的厚厚牛皮,根本就不是普通箭失所能射穿的。
敵軍就躲在那厚牛皮的防護之中,推着雲梯到城牆邊上貼住,再將輪子的卡扣給卡死,用大釘將雲梯固定住,然後裡面的敵軍再順着雲梯內的梯子爬上去,便可直接出現在城頭上。
這樣的雲梯一旦架到城牆邊上,那是根本就無法靠人力給推開的,只能是藉助城頭上的地理優勢,圍剿那些爬上來的敵軍,來一個殺一個,一旦被敵軍衝破、在城頭上站穩腳跟,那就等於一個源源不斷的出兵點,而以彼此的兵力對比來看,被金人制造出一個出兵點,那城頭怕是立刻就要失守了。
自昨天在陣前組裝時,楊邦乂就已經數清楚了,總共三十幾架雲梯,那就要分三十幾個小隊去一一應對,每支隊伍約莫二十人,一隊盯一架雲梯,雲梯架在哪裡,他們就出現在哪裡。
這幫人都是軍中挑選出來的核心骨幹,剛纔勸散時倒是沒有跑幾個,王貴臨時給的一些補充,倒是讓這三十幾支小隊很快就恢復了完整的建制。
除了守着雲梯的出兵口殺敵,同時也有城頭上的將士燒製熱油,從那雲梯上潑下去,可惜雲梯外部被那種曬乾的後牛皮包裹着,很難點燃起來,只能是藉助滾油去燙傷敵軍。
除開這七百專門對付雲梯的部隊外,剩下的九百多人則是分爲兩個部分,其一爲補充,總數有四百多人,這是爲了補充那些對付雲梯的部隊的消耗的,由於是直面敵軍,雖然佔據地利,但傷亡率也必然最高,這是重中之重,絕不能讓敵人輕易站到城頭上來。
另外的五百多人則是任務更重,既要以弓箭壓制城頭下的金人,讓其不能爲所欲爲,還要負責阻擋那些架梯子的金軍,畢竟除了雲梯,他們還有普通的梯子搭到城頭上來,你若去管,幾個人用長的槍桿狠狠一推,就能將一架梯子給推倒,讓爬梯子的人摔個半死,可若是不管,分分鐘就能變成個出兵點,讓你就此城破。
這是好在太原城的城頭並不算寬,背後和左側又靠着黃河支流,再加上此時還留在城頭上抗金的都是軍中骨幹,單兵素質比較強悍,執行力也夠,否則戰線稍稍拉長一點點,僅只靠這一千多人是真不夠守的,一輪兒都不夠。
畢竟參與雲梯衝城的都是金軍中的強兵悍卒,其中不乏一些武藝高強的百夫長、千夫長,都知道城頭兵力不足,都想着要第一個衝上城頭去立頭功,其攻勢之勐,遠超宋軍想象,若非王貴、楊邦乂、劉風這些個人武藝也極其強悍的戰將四處救火,怕是遭遇第一輪衝擊時便已失守。
可饒是如此,彼此的兵力差距太大,大到讓這已經堪稱完美的守城,只堅持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已快到崩潰的邊緣。
兵力開始捉襟見肘起來。
城頭上到處都是喊殺聲,且更多是金人的聲音,劉風渾身浴血,他已不知自己砍殺了多少人,沒空去數了,四處救火的同時,還要負責大約一段三百米城頭上的兵力調配,讓他有些疲於奔命。
“三隊!三隊快沒人了!”
“十六隊再來四個!”
作爲補充的四百多後備力量飛速的填補着戰場,在城梯上排着隊,隨着傳令官的喊聲朝着各自的方向衝去,可畢竟是隻有四百多人。
“七隊來人、來人啊!人呢?!”
劉風纔剛叫走了幾個,再回頭時,卻發現城梯上已經沒了後備軍,剛纔那幾個兵蛋子已然是最後的幾人。
沒了,都沒了!
“他媽的!”劉風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提着長槍,朝着已經快要失守的七隊的方向衝了過去,一槍將一個揮舞着大刀剛衝上城頭的百夫長給捅了下去。
終究還是要失守……這可都是他們這幾個月訓練出來的精銳啊,原以爲至少可以堅持一個時辰的,別看現在城頭還剩下有千餘人,可當防線的那個兵力極限值被崩開,他們這千多人別說再守半個時辰,怕是一炷香都用不了就會被金人圍殺個乾淨!
罷了罷了,這就是自己的結局。
一個小乞丐,能得到今天的尊嚴,都是那個應天軍營舍中整天笑呵呵的林太尉給予的,這輩子能活這幾個月,值了!
是時候上路了……就像王二哥說的那樣,到下面找林太尉喝酒去,想想都他媽痛快!
劉風腦子裡亂七八糟這麼想着的時候,突然見得遠處的天空突然變得暗澹下來。
這天暗得太快也太突然了,突然到讓所有人在這瞬間都感覺有些不知所措,感覺有些茫然,乃至於連攻城的金人都忍不住回頭去看了看。
劉風也在看,甚至忍不住想到:這是要下雨嗎?這是連老天都爲林太尉、爲我等諸人、爲太原城爲這大宋悲悵嗎?
可下一秒,一道閃耀的光芒卻突然自那莫名暗澹下來的天地遠處亮起。
那是在南邊的方向,遠在金人營地的外部範圍,有一簇閃耀的光芒,以奔馬般的速度朝着金人營地衝去……不!等等!
畢竟是黑暗中的光,儘管隔着三四里地,也足以讓城頭上勉強看個清楚。
光是隻有一簇光,但衝向金人營地的卻不是一個人!
而似乎是有什麼東西一羣、一大羣、一大片!
那是?
就在所有人都詫異時……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大片奔馬的震動時,此時方纔透過大地傳遞到這太原城的城頭上來。
劉風眯着眼睛,楊邦乂也眯着,城頭上所有人都眯着,只有王貴這搬血境的強人看清了。
他先是一呆,隨即一愣,然後抑制不住臉上的狂喜之色,突然爆發般的大喊出聲來:“是騎兵!是我們宋人的騎兵!連環馬騎兵!我~操~你~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