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將軍府燈火通明, 議事廳裡,謝唯黎閉着雙目單手依着腦袋,坐在於桌前。桌上鋪着大張的圖紙, 密密麻麻標記着不同的記號與路線, 燭火設在案前, 黃色的光暈打在她臉側, 眼瞼下方的烏青一覽無餘, 她這樣坐着,靜瞧瞧的彷彿已睡着。
沙漏聲簌簌,應和着府外突起的寒風。
牆外, 寂靜的接道突然傳來熱鬧的人聲,離得很遠, 依舊被風聲送達。
“夫人!嚴將軍他們回來了!”
“快請!隨我速去前門迎接!”
門被撬開的瞬間, 謝唯黎同時睜開眼睛, 眸中光華灼灼,她忽地站起身, 快步繞過桌邊,行動迅速,步履平穩,聲線淡然,脣間和眼角溢出的笑容卻暴露了她連夜的緊張。
“夫人!夫人妙計啊!屬下不辱使命, 一把火燒了那些南樑賊人的糧草營, 哈哈哈!火光沖天那叫一個痛快啊!”
還未走到前門, 嚴副將粗野的嗓音已傳到耳畔。
“夫人真不愧是林將軍的弟子, 屬下佩服, 佩服!之前多有得罪,嚴宇在此賠罪!夫人大人大量莫要計較!”
看到風中那道纖細的身影, 小腹因懷孕而突起,嚴副將三兩步走到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下屬之禮。
“嚴副將軍嚴重了,是我之前太唐突,張、王兩位將軍已先一步覆命回營,將軍今日立了戰功,定要重重犒賞!”
謝唯黎趕緊伸手扶起嚴副將,目光向後頭掃了掃,確定沒看到羅兼的身影,又問:“羅先生沒和將軍一起回來麼?”
嚴副將順勢起來,奇道:“夫人不是命他帶另外一萬兵馬繼張、王兩位將軍後用重石伏擊南樑軍隊麼?想必再等一會就會到了吧。”
謝唯黎聽的眉頭一皺,心中立時升騰起不祥的預感。她是讓羅兼領一萬人在山林間埋伏,爲的是以防萬一用作靈活軍隊補充,目的是讓文殊辰堅定殺到驪戈城下的決心,專心想着前方可能出現的敵人,而忘記後方的糧草營,爲嚴副將贏得足夠的時間。可她並沒有讓羅兼繼張、王兩位將軍騎兵突襲後再來一次重石突襲啊!
文殊辰上當一次已是極限,怎可能還三番五次受到這樣的戲弄,只能保佑羅兼萬萬算好後路,不要被文殊辰抓了正着。
然而,心理的話還沒祈禱完,身後城樓外竟傳來嘹亮的號角聲,夾雜着士兵們憤怒的叫喊——被燒了糧草營的南樑軍攻到城下了。
聲如雷響,更嘹亮更持久。如同連鎖反應,每家每戶的燈火一盞盞地亮了起來,謝唯黎回頭,正瞧見城樓上火把熊熊,士兵戒嚴。
羅兼還未歸,文殊辰竟不顧回營查看補救直接率兵兵臨城下,情況不妙啊。
“夫人,這……”
“嚴副將,傳令下去,集合所以兵馬,嚴正以待,兩萬弓箭手隨我上城樓,兩萬士卒列陣城門口,以防南樑軍企圖衝破城門進入城中!”
話畢,人已快步出了前門,直奔城樓。
……
城門外,城牆下,文殊辰騎着白色戰馬站在列隊最前方,與城樓保持着安全距離。
白馬在原地噠噠地轉着,偶爾一兩聲嘶鳴,似乎與主同心,彰顯着主人此刻的心情。
“報!皇上,城內依舊毫無反應。”
軍號連吹過三道,不論前方的士兵怎麼叫陣,裡頭的人都不做理會,甚至連個講話的代表都未出來。
文殊辰冷笑一聲,似早預料到此情況:“去,將羅先生請出來,再換撥人去叫陣,就說,朕好心來送還他們的軍師,問他們要還是不要。”
“是!”
伸手取過小童遞上的長弓,又從箭筒裡取過支羽毛潔白的箭羽,箭頭閃着詭異的暗紫色,一看便知是淬了劇毒。
引弓彎月,發出弦緊繃的聲響,目光順着箭羽射出,不偏不倚瞄準主帥待會必經的城樓高臺。
車軲轆響過,羅兼站在車籠裡,被推到了最前方,脣角帶着殘留的血跡,卻孤傲地上仰。
車停下,一個嗓門嘹亮的兵卒出列,大聲嚷道:“樓上的鼠輩祁人給我等聽着,你們的軍師已落在我們手中,有膽子來救就快快打開城門,沒膽子來救救快些投降,莫要等到待會被大爺們收拾的鼻青臉腫再哭爹喊娘!兄弟們,你們說是不是?”
“是!哈哈哈!”
南樑軍裡傳來鬨笑聲。
“夫人!羅先生在他們手上!”樓梯處,可欣腳步一頓,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謝唯黎步伐未停,袖裡的拳頭卻握的咯吱響,她抿了抿脣,三兩步登上高臺。
“我道城下何人亂吠,原只當是不懂事的鳥獸,弄了半天竟是北地的南樑人,怎麼?大半夜沒有老婆□□寂寞難耐,就只有耍點下三濫的要挾人手段來擾人輕夢?說的好聽是一堆糙漢寂寞空虛,說的難聽——你們是嫉妒我們的軍士有吃有喝,還有家可以回。”
三兩句,不僅貶低南樑人爲禽獸,更是赤,裸裸戳中他們被燒了糧草營之事。
聲音通過內力傳的極遠,絕對保證城下的每一個南樑士卒都聽見。
雪白的披風被風吹的翻起,音放落,清秀的聲影旋上城樓,從底下看去,正好被月色籠罩,耀了滿目的白。
文殊辰手一抖,蓄勢待發的毒箭差一點射了出去。看清那停在主帥位上之人的模樣,心中升騰起的感觸,如萬千潮水涌來。
“皇上!怎麼是謝大小姐!”小童已然失聲叫了出來。
叫聲淹沒南樑士卒此起彼伏的罵聲和駁斥聲中,謝唯黎方纔那番話,成功激起衆人心中的怒火。要知道,自兩軍開展來,南樑將士還從未這般被羞辱戰敗過!
更何況,出言諷刺的竟是個女人!
絕不是羞恥,簡直是恥辱!
“我呸!白祁的將士都死光了麼?居然派個女人出來!”
“都說白祁男人軟弱,真是沒種,竟推個女的出來,哈哈,早就嚇得尿褲子了吧!”
“臭娘們!有種出來和爺爺我單挑,保證你連下牀的力氣都沒有!”
“……”
“放肆!都給朕住嘴!”文殊辰一聲厲喝,場上瞬間鴉雀無聲。
陰厲的目光橫掃過身後所有人,陰冷地頓過方纔叫的最大聲的幾個士兵身上。
而那少數幾個認出謝唯黎聲音的將領立在文殊辰旁邊,一言未發。
他轉頭,目光直射城樓,雖然兩人間隔着高高的城樓和長長的距離,謝唯黎依舊能感受到他壓抑的感情和隱忍的憤怒。
過於熾熱,過於陰沉。
“夫人。”可欣下意識地想上前扶住,被她揚手的動作制止了。
雙方無話。
“駕。”文殊辰突然策馬出列,走到羅兼的囚車邊,並未停下,繼續向前。
“唰!”原本空無一人的城樓上頃刻出現一排弓箭手,各個張滿弦架着箭,直指馬上之人。
“皇上快回,小心弓箭手!”小童一甩馬鞭,就要上前。
“都不準動!”
“都不準動!”
同樣的話從兩軍主帥口中同時說出,說完,兩人均是一愣,馬匹原地噠噠兩下,停住。
所處的位置,已然處於弓箭的射程中。
文殊辰仰着頭,突然扯出個妄邪的笑容,彷彿在說,我就知道,你不會讓他們攻擊我。
謝唯黎被他挑釁的笑容瞧的不爽,莫名地升起無名火,竟有些後悔剛纔不該這麼急着下令,伸手奪過前面人的弓箭,親自引弓,三箭齊發,只聽“嘟”一聲,同時落在白馬馬蹄旁不到一寸的地方。
“南樑王,你再前進一步,我的箭射中的將絕不是土地!”
白馬受驚,仰天嘶鳴,高高揚起蹄子想回竄,被文殊辰強制又大力地拉回腦袋,被迫停在原地。
本以爲他會憤怒,會說她敬酒不吃吃罰酒,警告她快開城門投降。之前明明將他的心理算的如此準,然而此刻兩人見了面,雖是遙遙相望,卻如打破魔咒的解語,不再有效。
文殊辰果然未在上前,朗聲道:“我是真心來送還貴軍師的,不信你瞧,他此刻還完好無損地站在囚車裡。”
謝唯黎當然不信他有這麼好心,握着弓羽不說話,直拿眼睛盯他,等待下文。
果然,文殊辰頓了頓話頭繼續道:“條件很簡單,軍師之餘白祁軍多麼重要相信你也明白,一人換一人,再公平不過,黎丫頭你覺得怎樣?”
一人換一人?他打的這個主意,他果然打的這個主意,他竟然不惜打這樣的注意。
謝唯黎厲聲喝道:“南樑王請自重!你我立場不同,互爲仇敵,你可以稱呼我爲黎公子或黎將軍。”
文殊辰不退反進,笑道:“夫人還真是固執,是在責怪爲夫未替你斬殺那棄你不顧的負心人麼?好了,乖,爲夫不不過和你鬧着玩的,你看你懷胎不過四月多,藥也不好好吃就慪氣溜出來,出了事怎麼辦?就算不看在爲夫的面上,你忍心如此對待肚子裡的孩子麼?刀劍無眼,驪戈城物資匱乏,虧待了你和孩子如何是好?”
不等謝唯黎回答,他竟衝着城樓提高了音量,朗聲:“朕,南樑王文殊辰,在此警告驪戈城中所有將士百姓,謝唯黎,原太傅之女,乃朕唯一的妻子,爾等若識相,速速將朕的夫人完好無損地送還,朕可饒爾等一命,否則……朕攻城之日,便是屠殺城內上千百姓之日!”
內力將聲音傳的很遠,如魔音縈繞在驪戈城上方,三遍之久,未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