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三皇子楚之德才兼備，特封爲太子，朕百年之後方可即位，欽此。”
“王乾……王丞相，先帝遺詔在此，你還有什麼話要說？”九尺高臺上，陳楚之拈了拈龍戲祥雲的明黃衣袍，笑的溫文，濃眉下的雙目卻直直鎖着殿下孑然立着的紫袍老人。
新皇的目光算不上凌厲，卻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場。然王乾只在聽到聖旨的瞬間身形微晃片刻，再沒有一絲動搖。他瞪着有些腫脹的雙目，昂着那頂着烏紗帽的腦袋，怒斥殿上之人：“畜生！你……你竟然敢僞造聖旨！”
“放肆！王乾你放肆！”方少卿幾乎跳腳怒罵。新皇方即位，他正愁找不到表忠心的機會，自然不會輕易放過。
“唉，愛卿莫急，朕容他說完。”陳楚之笑容不變，甚至帶了些揶揄的味道，擡手製止底下的騷動，儼然一副謙虛求教的態度。
王乾冷笑，揚手帽落，狠踏在腳下，指着四周跪着的百官，咬牙：“老夫不是你們這幫狼心狗肺的刁奴！今日既然敢說敢罵，就沒打算從這裡活着出去！”
陳楚之笑容不改，點點頭，年紀一大把還發這麼大火，不氣暈也得氣病：“王丞相您繼續說。”
“成王敗寇，如今已成定局，老夫無話可說！只是先皇，老夫愧對你臨終所託，愧對大皇子啊！老夫絕不認賊作君，願以死明志！”話音落，王乾箭步衝向一旁硃紅長高的圓柱，頓聲響起，待衆人回神大呼，已是血濺三尺，命歸黃泉了。
“皇上！”恐這血腥的樣子污了皇上的眼，太監總管忍不住低聲提了句。
陳楚之似乎沒料到這位前朝丞相竟真的如此骨氣，倒是個敢作敢當的人，只可惜太愚忠，不可用，半晌，低低嘆了句：“罷了，是朕逼急了。”
大臣們莫不以頭點地，默然不語。
陳楚之掃了一圈，正襟危坐道：“王乾雖心懷二心，但畢竟是朕和大皇子的教學太傅，如今人既已去，往事再糾無意。順德，傳朕旨意，王乾謀逆犯上，萬死難辭其咎，但念其侍主忠心，只革去丞相之職，家人親眷遷出京都三百里，無招不得入京。”
王乾當衆辱罵新皇已是罪該萬死，可新皇居然赦免其狀而只革職，殿下百官暗中傳換一記眼神，無不恭順：“皇上聖明！”
先皇病逝，三皇子平叛大皇子陳楚茗叛亂，奉旨登基，改國號隆欣。新皇仁德，大赦天下，減免賦稅，反貪肅污，前朝雙手污濁的貪官污吏統統鋃鐺入獄，朝內外大清洗。白祁百姓無不歡呼雀躍，大呼新皇仁德愛民，如再生父母。一時新皇呼聲達到鼎盛，上至耄耋老人，下至黃髫小兒無不擁戴愛護。
隆欣二年，春三月，覺明寺山下。
天朗氣清，鶯啼林間，散了早間的薄霧朦朧，覺明寺的鐘聲自高處傳來，如佛語警言，聽的人心神滌盪。
寺中高僧如雲，不打誑語，因此常有香客慕名前來卜籤，以致覺明寺雖遠在京郊，依舊往客不斷，香火鼎盛。
山腳下草木蔥蘢，轎子裡下來位銀袍繡金邊的清朗公子，濃眉大眼，腰別青佩，上頭綴着明黃流蘇。他搖着八寶玲瓏扇，擡頭望着高處四角飛檐的寺廟笑道：“瑾彥，早聞覺明寺乃禮佛之人聖地，今日終於有幸到此一遊，只是這人流稀疏，似乎並不如你所說那般人潮涌動，可見傳言不可盡信也。”
“公子有所不知，”又一位公子下了轎，青衫玉帶，雖不及第一位霸氣威嚴，卻也俊雅無雙，清秀非常。蘇瑾彥停在男子身後，亦笑着望去：“今日是三月初六，自公子兩年前大赦天下，百姓們便自發地將此日定爲懷仁節，旨在心懷仁德，亦有替公子歌功頌德之意。只怕眼下家家戶戶都忙着準備過節呢。”
“竟還有這等事？”陳楚之狀似驚訝地回頭，笑容開了些，復又想起了什麼，故意板了面孔：“瑾彥啊，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這樣的日子普通老百姓都歡慶非常，怎麼獨你府上，一切照常不說，連頓好宴都不曾設？”
皇帝話中有話，年輕的權相自然曉得，蘇瑾彥笑容不改，不慌不忙：“公子可錯怪瑾彥了，懷仁節必當心中懷仁。瑾彥特意挑了今日邀公子入寺祭拜天地，取的是與天同德，這哪裡是一頓小小的家宴可比擬的？如今公子非但不嘉獎反倒怪罪，可不就是辜負瑾彥一番苦心了？”
“哈哈！與天同德，說得好！”陳楚之大笑兩聲，眉眼裡已沒了方纔的威逼，擡腿便往青石梯上走：“都說北蘇南唐，北蘇南唐。一個文智滔天，一個錦心繡腸，只可惜唐姑娘是個歌女，不然本公子定要做回好事者招她上京，封個丞相夫人什麼的，好好治治你這張嘴皮子，否則哪天你將黑的說成白的本公子都束手無策了。”
這倒是句難得的實話。昔年蘇瑾彥一篇繳賊文提筆安天下，平息所有關於陳楚之即位的流言，助其放逐大皇子坐穩江山。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位年輕權相卻隻身燒了大半個朝野，除舊吏，換新官，清舊賬，立新規，陳楚之登基兩年便可成功“清洗”朝廷內外，蘇相功不可沒。
見識過其手腕的人都知道，別說他巧舌如簧可以說的黑白顛倒，就是指鹿爲馬也沒人能反駁半個不字。
至於“南唐”一說，指的卻是江南一位名叫唐紫箏的教坊姑娘，關於此女的事蹟大家知道的其實並不多。傳聞她不僅舞技一絕，更是淑質英才，蕙心蘭質，單憑一張嘴便平定了一方惡霸官吏，被當地人尊稱爲唐公子。
“公子可莫再笑話瑾彥了，”男婚女嫁，本是男人間最正常的打趣，誰曾想，這確實年輕權相難得的一處弱點，幾乎百發百中。蘇瑾彥瞬間斂了笑容垮了臉，拱手賠罪：“這話公子說說就好，若是被莞兒不幸聽去，又要鬧上好幾日了。”那面色瞧着活像補了句：想找個人治我還不簡單，不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麼？
也就這樣的時候，陳楚之才能從此人身上看到一點慌亂的樣子。都說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蘇相與林老將軍家的長女林菀相互傾心早已不是什麼稀奇事。爲此，陳楚之總要明裡暗裡拿此事打趣蘇瑾彥，非得看到他吃癟忍氣才肯罷休。
不過說者有意，聽者未必無心，功高震主，兔死狗烹的血例金鑾殿上比比皆是，年輕權相做事滴水不漏的淡定性子百官與目共睹。有多思者難免琢磨，蘇相這樣明目張膽的暴露短處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
路旁鶯啼婉轉，清風幽幽，兩人打發了下人在山下候着，興致勃勃地一步步爬了上去。
與此同時，又一頂暗紅色的轎子停在了覺明寺偏殿廣源殿的門口，轎方落地，丫鬟上前掀開轎簾：“小姐，到了呢。”
轎裡緩緩下來一人，墨發如瀑，面容嬌好，頭上彆着支白玉釵，身着素衣素裙，此外再無其他裝飾。正應了那句“寧靜時似嬌花照水”，端端是個嫺靜的麗人兒。
“謝施主，小僧有禮了。”縱使見慣了她這幅面容，元禮仍忍不住看呆了片刻，好在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禮，立刻低頭上前合十。
謝唯黎目光似水轉，打量一番熟悉的風景，薄薄的紅脣動了動，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她擺手道：“彩雀，你先打發了他們去休息，我有些事想向小師傅請教。”
待彩雀扶了身子帶着下人們離去，謝唯黎才微微吐了口氣，略上前幾步，露出下山幾個月後第一個舒心笑容：“元禮師傅不必多禮，不知我走的這些日子，主持和大家可都還好？”
熟悉的冷香撲面而來，元禮擡頭看着眼前的人，綾羅錦緞，白衣勝雪，他不得不承認，那個在覺明寺與自己自小打鬧玩耍的女孩已成記憶，眼前的人不再是那個被寄養在外打打鬧鬧的小丫頭，她是大家閨秀，是當今太傅的獨女，謝唯黎。
看到那熱切欣喜的眼神，元禮到底是再硬不下心腸喊她謝施主，卻也再喚不出“黎丫頭”那樣的話，猶豫再三：“你……你別擔心，大家都好。既然有空回來，就別在外頭吹冷風了，快些進去坐坐吧。”
兩人寒暄着往殿裡走去，來來去去都是熟悉的人。這條路謝唯黎早就爛熟於心，如今卻要裝客套，被帶路，真是說不出的怪異。
嘴邊話不停，能問候的都問候了，但真正想說的卻在舌尖打轉吐露不出。穿過又一道拱門，眼見前頭的香客越來越多，她終於狠了心，緊握了手問出心中積存許久的話：“那……我師父他……”
元禮當然明白她的意思，左右瞧瞧，帶她繞到無人的角落低聲道：“林少將軍還未回京，你且放寬心，我記得答應你的事，必定說到做到。”
“那就好。”得他一句承諾，謝唯黎才鬆開了拳頭，卻說不上失落還是慶幸，風穿過庭院，嗖嗖的吹過掌心，一片冰涼。
不知不覺進了正殿園，人也愈發雜了起來，兩人都自覺地回到初見的狀態，只是各懷心事，卻是連周遭的變化都沒留意，直行到大殿口才意識到門口不同尋常的吵鬧。
是彩雀的聲音。
謝唯黎先是腳步一頓，繼而皺了眉頭，提起裙襬便往那處快步走去。
“我們小姐人好心善反倒慣出你這刁奴的惡性來！”人羣中間，彩雀叉腰橫眉，惡言怒斥轎伕領班，也不知是她氣昏了頭還是不吐不快，教訓起人來竟連場合也不分了。
那轎伕倒是乖順的很，低頭哆嗦着不說話，漲紅了一張臉，風裡瑟瑟的發抖。
“怎麼回事？”衆人聽得聲音知道正主來了，自發地讓出一條道，謝唯黎也不客氣，冷着臉走上前。
“小姐……”彩雀眼珠子提溜一轉，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聲音立時萎頓下去。卻強撐着一口氣想要爭辯。
“小姐，是……”
“住嘴。”聲音不溫不火，卻不怒自威。她轉過身去面向圍觀衆人：“下人無狀，我這個做主子的在此向各位賠罪。”頓了頓又道：“元禮師傅，方纔聽師傅提及巳時一刻元空師傅會在明德殿誦經講禪，小女子很感興趣想去學習一番，請問師傅現下什麼時辰，可還來得及？”
元禮會意，合十道：“只差一刻鐘便是，元空師兄講禪最是受益，施主想去還需儘快，恐怕晚了就沒好位子了。小僧還要去向元空師兄回話，這就先行一步。”
此話一出，方纔圍觀的衆人頃刻做鳥獸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