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柔宛轉又蒼涼的語聲，發自……那個正給楊步搖喂湯水的中年女尼。
楊信之的生母……原來是她？
是了，沒錯的。那女尼向壯碩兒郎的顧盼之間，秀目流露出無限慈愛柔情，母子天性哪裡能造得假。楊信之也哽着聲音問：“阿孃身子可好？爲甚他們說你老人家有事可憐？是不是老病又犯了……”
他還沒問完，女尼手抖得更厲害，哐啷一聲，連湯碗帶瓷匙都掉落牀上。楊信之忙上前一把扶住母親，旁邊侍婢和魏叔玢也幫着援手，將女尼抱到旁邊一具坐牀上暫歪着。
牀上的楊步搖也掙扎靠坐起半個身子，喘吁吁地道：“阿姑……你這是何苦……我說你身子不好，就別過來了……先照管好你自己……”
魏叔玢把着女尼的腕門，略診一診脈象，覺得她只是虛弱氣乏，這在長年吃素打坐的釋氏中很常見，一時倒無大患。眼見楊信之急得頭上冒汗，她安慰了幾句，叫楊信之把母親抱回臥房去，吃些熱漿濃湯水，先好好休養幾天。
楊信之應了，用他的粗壯手臂輕鬆抱起母親的瘦小身子，拔步往門外走。女尼偎依在兒子肩頭，滿足地笑笑，閉上眼睛，旋即又睜開。
因爲楊信之在臥室門外停住了腳步。他面前站着他父親楊師道。
楊駙馬臉上神色複雜，似悲似喜地望着自己的結髮原配和嫡長子，一時心神象是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抱着母親的楊信之沒法向父親行禮，閉緊闊嘴，也不吭聲。倒是女尼——楊師道的原配馬氏輕輕嘆一口氣，向兒子說聲“走吧”，又閉上眼睛。楊信之晃動肩膀，繞過父親，走出房門下階。
楊師道默默目送妻兒消失在門外刺眼的天光裡，也擡手一揖，便如方纔對現今的妻子桂陽長公主一般。迴轉身來，他向魏叔玢道：“請魏娘子盡力救治海陵王妃。”
到底是迴避推託不了。
魏叔玢也沒什麼可說，走到楊步搖牀前坐下，依樣望聞問切。楊步搖症狀並不出奇，就是常見的產後餘血不盡惡露不消，魏叔玢閉着眼都能開方子背藥，直接用她母親前些日子產後調養的“蟹爪湯”和“香豉湯”就很對症。
楊妃和她母親年歲相差不多，也都是生過好些兒女的婦人，暑熱天氣裡產育，致病原因亦類同。依魏叔玢不多的經驗來判斷，她一時雖看着模樣嚇人，只要好生調養，不致於有性命之憂。
如果要她有性命之憂，甚至有死無生，那也……不難。
牛膝一兩滑石二兩通草白斂各一兩半，或者榆白皮細切煮汁，慢慢煎服，那她就會一直流血不止……因爲這些藥材都是治“胎死腹中、胞衣不下”的，說起來也是“產後方”，民間遊醫都未必能分辨清楚何時該用何時不該。
“楊娘子你生產時，我聽說宮中是命上真師來照顧接生的，可有此事？”魏叔玢忽然想到這傳言，俯身在枕上問產婦。楊步搖虛弱地搖頭：
“妾哪裡有那個好命……就是阿姑接生，旁人誰會來管我母子死活……”
果然是謠傳。看楊步搖的樣子，也不象是得到了很妥善的接生照顧。魏叔玢本也在懷疑，她覺得皇帝對楊步搖母子真的沒有那麼在意，恐怕只吩咐過楊師道一句“你去照顧你侄女”，然後就自覺盡到心了。
所以如果海陵王妃楊氏產後血崩而死，是不是各方都皆大歡喜呢？
對天子夫婦來說，是除掉了一個帶累明君清譽的禍水；對楊師道和五公主，更少擔了多少責任免掉了多少跑腿麻煩；甚至對楊步搖剛生下的兒子，都可能是好事，皇帝大可以命楊師道把那男嬰抱進宮裡，交給某個無子妃嬪撫育，妃嬪將來可隨兒子到封地去以“某國太妃”的封位終老，定會悉心養育那孩子。
至於楊步搖的兩個親生女兒，她們自然會一時悲痛欲絕。但她們的前途早已註定，都將象大堂姐李婉昔一樣，以“縣主”的封號份位出嫁。她們生母與天子的不倫私情，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對兩個縣主是好是壞，還很難說。設身處地去想，魏叔玢覺得如果是自己，這輩子能平安嫁人、安靜過活就是最大奢望了。
如果絕代佳人楊大美女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在產牀上死去……
她看着枕頭上的那張俏臉，虛弱失血，卻更顯楚楚可憐，神色也是恬靜無憂。楊步搖還是老樣子，顰眉語笑鮮明有致，活色生香皮相誘人，骨子裡卻比前太子妃鄭觀音更加冷漠麻木，對天地萬事萬物都無動於衷。
包括對自己的生死吧……楊步搖也在枕上與魏叔玢對視着，喘息半晌，忽然問：“魏娘子……你沒進宮，對不對？”
上次見面，魏叔玢有意引導她認爲自己是天子新納的寵妃，由此聽到了許多秘事。那個誤會並不難戳破，楊步搖問一問天子五姐桂陽長公主就行。魏叔玢也沒指望那說法能瞞她多久，此時聽問，只淡淡迴應：
“我現長住禁苑內紫虛觀。”
美人淡白的櫻脣彎出一抹微笑：“那你……爲了什麼呢……”
爲什麼呢？我爲什麼要參與窮追這些事？爲什麼連自己性命都不要，奮不顧身東奔西走，最後又得到了什麼結果？爲什麼明明有捷徑可走、有皆大歡喜不費心力的舉措，我卻堅執不肯行？
魏叔玢捫心自問，無法自答。但這種感覺是熟悉的，這種困惑，這種被引誘着難以決斷，明知前方坦途上鋪滿了鮮花錦繡，她卻轉向荊棘坎坷去胼手胝足的痛苦是熟悉的。
“蟹爪一升，甘草、桂心各二尺，阿膠二兩。香豉一升半，鹿角末一方寸……”
她向一邊的侍婢和立在身後的楊師道緩緩口述藥方，任憑他們去記錄配製。楊步搖擁衾靜聽，漫不在乎。等一時湯藥配齊熬好，她女兒端到牀邊，她也毫無疑議地張口啜飲，順從、聽話……絕望。
如果我能聽從你的提議，把臨汾縣主命案的兇手咬定爲她保母賀拔氏，魏叔玢想，那你如今也就沒命了。方便取利這種行徑，做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昧良心不容易，可一旦走上了那條路，也就不能再回頭。
天時已晚，日落城閉，魏叔玢就在慈和寺裡歇了一宿。第二天起來，楊步搖大見好轉，但平時照顧她的那中年女尼——她原來的叔母、楊信之生母馬氏，卻比上一天更虛弱乏力。魏叔玢醫術有限，診不出是怎麼回事，好在這日上午，柴瓔珞也被楊師道從家裡請來了。
柴瓔珞先看過楊步搖，嘴上稱讚魏叔玢“大有長進、下藥對症”，望着她的目光卻似別有深意。魏叔玢也沒說什麼，引着她去看馬氏，楊信之又在牀邊一頓哀求，柴瓔珞凝神屏息叩診好久，最後嘆了口氣問：
“伯母，恕瓔珞直言，你平日的飲食，都是誰來準備？這寺中可有你的仇敵？誰會……給你下毒？”
“下毒？”魏叔玢和楊信之同時驚叫起來。馬氏女尼臉色灰敗，卻搖了搖頭：
“上真師多心了。貧尼一介微塵，於世無礙，哪會有人費心幹這種惡事……”
她話沒說完，房門外跑進一個小尼姑，慌慌張張地口報：“阿師，阿師，寺外來了一隊人馬，要接你進宮，去見長孫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