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長平大戰
趙括來到長平前線趙軍的大營，首先巡視軍營。軍營之中，一座帳蓬連着一座帳蓬，就像一座座小山包，一眼望不到盡頭。營地中間的校場上，數萬將士排列成一個整齊的方陣，準備接受他的檢閱。軍士們軍容嚴整，盔甲鋥亮，刀戟閃光，威武雄壯。他走到軍陣之前，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豪邁之情。
“劍氣射雲天，鼓聲振原隰；黃塵塞路起，走馬追兵急。彎弓從此去，飛箭如雨集；截圍一百里，斬首五千級！”趙括披襟當風，大聲吟誦，音調鏗鏘，豪情激盪。作爲將門之後，他自幼便立下雄心壯志，要沙場建功，光宗門楣，所以苦讀兵書，勤研兵法。如今，大王信任他，讓他統率數十萬大軍，與秦軍鏖戰。他終於可以大顯身手，一展宏圖了。
這些年，秦軍東討西伐，所向無敵，而諸侯各國的軍隊屢戰屢敗，望風而逃。他認爲，不是秦軍的戰力有多麼強大，而是諸侯各國的軍隊缺乏良將。他相信，自己熟讀兵書，胸藏奇謀，此戰定可以大破秦軍，創造一頁輝煌的歷史。
趙括走上點將臺，昂然矗立，環視着眼前雄壯的方陣，驀然振臂高呼：“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數萬士兵揮舞着手中的兵器，大聲呼應：“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口號聲響徹雲霄……
巡視完軍營，趙括立即升帳點將。他坐在寬大的帥座上，兩旁排列着佩刀侍衛。上百名將領進帳參拜主將，帳裡帳外黑壓壓地跪倒了一大片。趙括目光威嚴地掃視着衆將，清了清嗓子，高聲道：“副將何在？”
跪在最前面的一位將軍站起身來，抱拳道：“副將周平，參見主將！”趙括的目光投射到他的臉上，問道：“秦軍主將是誰？”周平答道：“是王齕。此人身經百戰，不可小覷！”
“胡說！”趙括輕蔑地說：“你休得長敵軍士氣！王齕仍無名鼠輩，何足掛齒？就是白起，也不是本將的對手。傳我將令，明日三更埋鍋造飯，六更全軍出發，與秦軍決戰！”周平一聽，連忙道：“主將，秦軍戰力強悍，我軍與之交鋒，幾次都不能獲勝。所以，廉頗將軍這才制定了堅守營壘，挫敵銳氣的計策。如果冒然出兵與敵決戰，恐遭大敗！”
“住嘴！”趙括猛地一拍案桌，大聲道：“什麼堅守營壘，挫敵銳氣，分明是廉頗指揮無能，屢戰屢敗，損兵折將，這才變得膽小如鼠，畏敵怯戰。本將精通兵法，王齕小兒豈是對手？一戰便可全殲秦軍！”
周平急了，大聲叫道：“主將，秦軍仍虎狼之師，萬萬不可以輕視啊！如果我們放棄堅固的營壘，與敵野戰，必然大敗！……”
趙括勃然大怒，戟指對方，叱道：“大戰在即，你竟敢妖言惑衆，動搖軍心！來人，給我拖下去重打五十軍棍，以儆效尤！”侍衛們一擁而上，將周平拖了下去。不一會，帳外傳來周平受刑的慘叫聲。其他將領見趙括大施淫威，一個個膽顫心驚，噤若寒蟬……
接着，趙括撤掉所有廉頗信任的軍官，換上對自己惟命是從的人，然後下令出兵，向秦軍發起進攻。
範睢從探子口中得知趙括被任命爲主將的消息，立即報告了秦昭王。秦昭王馬上暗中派白起去軍中擔任主將，改王齕爲副將，並且下令軍中：有敢泄露白起爲主將者，格殺勿論！
白起是戰國時期四大名將之首。他善於用兵，尤其善於打殲滅戰，曾多次大破諸侯軍隊，攻城略地，所向無敵，令敵軍聞風喪膽。他來到軍中後，立即着手製定了殲滅趙軍的作戰計劃。
趙括率領主力進攻秦軍，白起佯裝戰敗逃走，預先佈置下兩支奇兵隱藏在山谷之中。趙括見秦軍戰敗，欣喜若狂，揮兵乘勝追擊。秦軍逃回營壘，堅守不出。趙括指揮大軍輪番進攻，卻無法攻克。這時，秦軍一支二萬五千人的奇兵切斷了趙軍的後路，使趙軍無法返回營壘，另一支一萬多人的軍隊，截斷了趙軍的糧道。接着，白起不斷派出精銳部隊襲擊趙軍，將趙軍一分爲二。趙軍數戰失利，只好築起堅固的營壘，等待援兵。
秦昭王聽說趙軍糧道被切斷，親自到黃河以北征募十五歲以上的男丁，讓他們拿起武器前往長平，阻斷趙國的援兵及運糧隊。
趙軍被秦軍團團包圍，到了九月底，趙軍斷糧已經四十六天了，軍中的存糧早已耗盡，戰馬都被殺掉，皮甲、樹皮、草根，所有能吃的或不能吃的東西都被吃光了，軍營中的士兵甚至暗中殘殺，互相吞吃。趙括一籌莫展，每日只能以酒澆愁，喝醉了就打罵手下的親兵。
這日午後，他從醉中醒來，臉色蒼白，眼泡浮腫地走出了帳蓬。營寨之中，士兵們東倒西歪地癱坐在地上。他們一個個面黃肌瘦，神情呆滯，許多人已經餓得奄奄一息。看着這悲慘的一幕，趙括心如刀絞，痛不欲生。此時此刻，在他的心中，什麼功名榮譽，利祿富貴，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後悔萬分，不該不聽從母親的勸告，自以爲讀了幾本兵書，就天下無敵，百戰百勝。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可笑之極！如今，四十萬大軍，被秦軍團團包圍，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幾乎陷入了絕境。這四十萬人，可是四十萬條活鮮鮮的生命啊，如果不能把他們帶回趙國，自己還有什麼臉面見家鄉父老？就是死了，也無法見埋在地下的列祖列宗……
他走到一座帳蓬旁，突然跟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對方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趙括定晴一瞧，原來是個少年士兵。他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歲，本就發育不充分的身體，由於飢餓，更加瘦弱，所以一撞便跌倒在地上。
趙括彎下腰，伸出手想拉他起來，可少年卻像受到了驚嚇，手腳並用地連連後退，目光中充滿了驚恐。趙括放鬆自己緊繃的臉，嘗試着微笑了一下，輕聲道：“你怎麼啦？”少年畏葸地瞅着他，用手指了指帳蓬，結結巴巴地說：“他……他們在……吃人……”
趙括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他直起腰，遲疑了一下，還是朝帳蓬門口走去。一走進帳蓬，只見裡面站着五六個士兵，一個全身赤裸的人躺在血泊中。準確的說，是一具赤裸的屍體。屍體的頭不見了，一條大腿也沒有了。一名士兵蹲在屍體旁，手握沾血的鋼刀，正準備砍下另一條大腿。
趙括的目光被一隻鐵鍋所吸引，盛滿熱水的鐵鍋裡放着一條大腿。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嘴脣發抖，渾身哆嗦。他用手指着那幾名士兵，結巴地說：“你……你們……”士兵們目光冷漠地瞅着他，神情麻木，毫無表情。
趙括的目光又一次投向鐵鍋，突然感到胃裡有什麼東西向上翻涌。他連忙轉過身，捂住嘴衝出帳蓬，蹲在一個角落裡，一陣陣地嘔吐。好多天沒有吃東西了，胃裡什麼也沒有，只吐出了一些酸水。
他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往回走。回到大帳，他大聲地吼叫道：“拿酒來！快拿酒來！”一名士兵走過來，說：“將軍，剩下的最後一罈酒，已經讓您喝光了。”趙括睜着佈滿血絲的眼睛，瞪着士兵。接着，他走到懸掛寶劍的帳邊，將劍撥了出來，用劍指着對方吼道：“你胡說！是不是你們把酒偷喝了？混蛋！我要殺了你！……”士兵害怕了，連忙轉身跑出了帳篷。
趙括喘着粗氣，不停地吼叫着。他感到胸中憋悶，整個胸膛彷彿要炸裂了。他發瘋似的揮舞着寶劍，用力地劈着，砍着，刺着，彷彿對面有一個看不見的人在跟他搏鬥。最後，他揮不動手中的寶劍了，精疲力竭地癱坐到地上，雙手抱住腦袋痛哭起來。他真的感到害怕了，彷彿看見死神就站在面前，那猙獰可怖的面孔，讓他渾身瑟瑟發抖。他感到自己快要崩潰了，天啦，誰來救救我呀？……
哭了好一陣子，他的情緒才慢慢平復。他想到了母親，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母親最瞭解他，最關心他。可是，他卻不理解母親的一番苦心。此時此刻，他真希望自己不是什麼將軍，甚至不是軍人。如果可能，他希望能逃離這兒，逃到天涯海角，哪怕是當一名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乞丐，也比在這兒遭受煎熬強上百倍，千倍……
夜幕降臨了，帳篷外面颳起了大風。風嗚嗚地叫着，似人的哭泣，又似鬼的哀嚎。他恐懼得全身發抖，像只小貓似的蜷縮在帳蓬的一個角落裡。他一直坐在地上，沒有人關心他，甚至沒有人走進帳蓬。帳蓬裡那盞唯一的油燈閃着昏黃的光，彷彿瀕死人的眼睛。
夜深了，倦意襲來，他的眼皮沉重得擡不起來。在夢中，他回到了邯鄲城，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妻妾和孩子們圍繞在他的身旁，一切都那麼甜蜜……
他是被凍醒的。睜開眼睛，曙光已經從窗外投射進來。他發現自己還躺在冰冷的地上，身體幾乎被凍僵了。他艱難地爬起來，活動了一下麻木的手腳，然後緩慢地走出了帳蓬。悽慘的景象又映入眼簾，他的情緒重又跌入低谷……
太陽升起來了，陽光讓他的身體有了一絲暖意。溫暖給他增添了勇氣，他仰望蒼穹，嘴中喃喃地吟道：“……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爲鬼雄。”
一時間，他熱血沸騰，一個念頭浮上心頭：對，絕不能就這麼完了！必須再做一次努力，哪怕跟秦軍拚個魚死網破，一定要殺出重圍！想到這兒，他精神抖擻，轉身走進了中軍大帳，大聲喊來一名士兵，讓他擂鼓點將。
士兵有氣無力着敲着聚將的鼓點，敲了好幾遍，才稀稀拉拉地來了十幾個軍官。他們大多瘦骨伶仃，滿臉菜色。
趙括坐在那兒，皺起眉頭說：“怎麼纔來這幾個人？”值班軍官說：“除了戰死的和餓死的外，能走動的都來了。”趙括沉默片刻，將目光投向衆人，擡高嗓門說：“趙國自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以來，就是一個強大的國家。這麼多年來，趙國從沒有打過敗仗，也絕不會打敗仗！現在我們雖然已經陷入了險境，可是，我們還有四十萬大軍。趙國人從不畏死，只要我們振奮精神，與秦軍頑強拚殺，就一定能夠殺出一條血路，反敗爲勝，大破秦軍！”
他的話鼓舞了大家，有人怒吼道：“對，與秦軍拚了！殺出重圍！”於是，喊殺聲響徹了帳篷內外……
接着，趙括下令，將軍隊分爲四支，輪番向秦軍發動進攻，一定要攻破秦軍營壘。佈置完畢，他飭令將軍中僅剩的幾匹戰馬殺掉，士兵們每人分到一小塊馬肉。進攻開始後，趙括親自上陣督戰。他站在一隻巨大的戰鼓前，奮力地擂鼓助威。風吹鼉鼓山河動，日照旌纛雲飛揚，士兵們士氣大振，吶喊着朝秦軍衝殺過去。秦軍萬箭齊發，箭矢如成羣的蝗蟲一般飛來，無數士兵中箭倒地。前面的一批倒下了，後面的一批又衝上去。後來，雙方士卒短兵相接，廝殺在一起。只見刀光閃亮，鮮血飛濺，吶喊聲和哀嚎聲交織，咒罵聲和慘叫聲混雜，兩軍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屍橫遍野，血流漂櫓……
然而，儘管趙軍發動了多次進攻，卻始終無法攻破秦軍的營壘。趙括的眼睛紅了，父親的血性在他的身上覆蘇了。他頭戴金盔，身披鎧甲，手持長戟，親自率領一支精兵衝殺了上去，與秦軍展開了殊死搏鬥。他奮力地揮舞着長戟，接連刺死了幾名秦兵。突然，一隻利箭飛來，不偏不倚地正中他的咽喉。他渾身一震，一口鮮血噴射而出。接着，身體後仰，沉重地摔倒在地上。他瞪着眼睛怒視着湛藍的天空，可是，眼睛裡的光澤慢慢地暗淡下去……
主將戰死，趙軍全線崩潰，四十萬士兵全部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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