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的天還是有幾分寒冷的，我此番下來衣衫單薄，便忍不住環住他的腰身，依戀在他心口處，只爲求得一絲溫暖。
他見狀，眸子低了幾分，朝我投來目光，說道：“你莫怕，有我在，你不會掉下去的。”
他原來是以爲我害怕，我笑了笑，卻也不回答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玄蔘從不拒絕我對他的觸碰，甚至屢屢反過來接近我，似乎我總能與旁人不同。
若說我沒有一絲絲的觸動，那自然是假話。
我初來九重天，每每總覺得膽戰心驚，是他從我醒來的那一刻，便帶着我這隻迷途羔羊，我想，我對玄蔘，已生了許多依賴之情。
我知道，柳空青此刻定然跟在後頭看我的笑話，可是難得有這樣寂靜的美好，我已顧不上那麼多了。
柳空青這個渾球，想笑就讓他笑吧，小心夜裡那麼冷，大風颳走他的大牙！
不多時，我們自然很輕鬆地落在褚府的地界上。
因爲入夜，那些小廝和婢女似乎都找地方去睡覺了，除了把守在外的護衛，褚府裡頭空無一人巡邏。
估計連當家的也沒想到，會有像我們三個如此膽大的，敢深更半夜地闖進來吧。
柳空青湊過來說道：“褚家只有一位少爺，全家上下寶貝得不得了，要想找到他的住處，必然不難。”
玄蔘點了點頭，“他們家不久後便會辦喜事，若能找到那男子，自然也能找到雨神的所在，咱們便往屋外頭稍微熱鬧些的房間找去。”
玄蔘和柳空青分析得很對，果不其然，雖然褚府現在還未打點，但是褚家少爺的住處外面，卻已是裝點了幾抹大紅之色，頓時顯得格外與衆不同。
這些定然是準備做婚房用，這才早些準備了起來。
於是，我們不費吹灰之力便來到了褚家少爺的住所外。
柳空青靠近看，見裡頭居然還未熄火，那屋子裡頭仍舊映得亮堂堂的，光亮都已透過淺薄的窗戶紙，照到了屋外頭來，他便轉頭問玄蔘：“如今該怎麼做，直接闖進去嗎？”
“對。”玄蔘點了點頭，“不過要先隱身進去，現在尚未得知雨神的具體行蹤，未免打草驚蛇，還是要先看看究竟再說。”
柳空青點了點頭，下意識放輕了腳步聲，玄蔘牽住我的手，於是我們一起使了個術法，直接隱了身形，穿牆而過。
我害怕術法不精，要是到了我這裡，自己腦門上被撞個大包可怎麼辦，故而忍不住嚇得閉上雙眼。
待片刻後我再睜眼，卻發現我們竟進來得如此順利，根本沒有我所設想的擔憂，看來對於玄蔘的法術，我還是太低估了。
那褚家少爺果然還未安寢，書桌旁的燭火燒得正旺，只見這男子正披着件薄衣，仍在案上拿着毛筆塗寫些什麼。
我們現在是隱身的狀態，褚家少爺自然察覺不到我們，還在專心致志幹自己的事，絲毫未受干擾。
我們便靜靜地看着他，忽然，那褚家少爺似乎吸了一口寒氣，他微微一皺眉，猛地放下筆，握着拳頭擋在嘴邊，偏過頭去，一個勁兒地咳嗽起來。
他順勢擡起頭，閉着眼睛似乎十分痛苦，我也藉機得以瞧清他的容貌。
那是個瘦弱的男子，臉色略有些病弱之態，眼底下泛着淡淡的青色，不過長得倒是不俗，雖不算得上驚豔絕倫，卻也算得上個清秀的男子，肌膚白皙，睫毛濃密，配上那似有似無的咳症，還有那病歪歪的模樣，倒是顯得一副文弱老實的靠譜。
但即使如此，他的眼裡還是亮晶晶的，要是被這雙眼睛往上一眼，再加上那斷斷續續的咳嗽，頃刻間有幾分心動也是實屬常態。
不過呢，這褚家少爺好像是個不折不扣的病秧子，這個想法是我在看到他掏出一張手帕捂住嘴巴，片刻後那帕子上便染了血色，而得出來的……
我見褚家少爺是個體弱多病的，看到他的模樣，忽然十分不解。
雨神乃是九重天上一個法術厲害的神仙，我剛來時，小安便跟我說，雨神位列風雨雷電之中，見了她，可得多加尊敬，她在九重天上當神仙的日子定然十分逍遙，又怎麼會這麼想不開，居然跑來和褚家少爺這樣一個病歪歪的凡人談情說愛？
且不說若是正常男子，其壽命都尚且不足以與神仙相提並論，所謂情愛，一切不過是短暫的美好，轉瞬即逝，更遑論褚家少爺這種輕輕咳嗽幾聲，都感覺下一刻就會駕鶴西去的，雨神她到底是爲了什麼啊？
就在我不解和疑惑時，柳空青搖着羽扇慢慢湊到褚家少爺面前。
他低頭看了看褚家少爺手中之筆所繪，忍不住出聲大喊道：“是雨神，畫得好像啊！”
玄蔘和我都被嚇了一跳，柳空青出口的那一刻便也知道自己做了何等蠢事，立刻捂住嘴不敢再發出任何聲音。
但是顯然，褚家少爺還是聽到了。
“誰？！”褚家少爺急忙把帶血的帕子收了起來，收了手中的畫筆，警惕地望着四周。
他一邊放下筆一邊攏了攏身上的衣裳，緊張兮兮地詢問道：“是誰在我房中，莫要裝神弄鬼的，出來吧！若是來偷盜褚家財物的，現在快些離去，我還能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也不會驚動家丁，若是企圖害命的，那還是快快逃命去吧，謀害我一個病秧子少爺可沒有什麼好處，很快就會被官府抓住的！”
想不到這褚家少爺雖然身子虛弱，但是說起話來卻是有條有理，鏗鏘有力，而且似乎還有一股子少年膽氣。
正常人在自己房中，深更半夜，卻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只怕嚇得早已腿肚子打顫了。
畢竟人間那些奇形怪狀的鬼神之說可不是鬧着玩的。
可這褚家少爺卻還能如此坦然應對，話裡話外也並非兇惡之人。
莫非，雨神大人是瞧上他端正的品性，這才爲了他私下凡間？
本來我們還不敢確定這雨神是否跟眼前的褚家少爺有私情，現在柳空青已識出他筆下所繪的，正是我們要找的雨神大人，那此事便如柳空青所言，看來真的是八九不離十了。
玄蔘瞪了一眼柳空青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隨即順勢收了法術。
於是我們三人便現身在褚家少爺的面前，而柳空青方纔也早已趁機躲回到了玄蔘的身邊。
褚家少爺的眼前突然發生瞭如此玄妙的事情，但他也只是微微驚訝片刻，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只見他輕咳一聲，朝玄蔘拱了拱手問道：“不知三位仙人專門入夜時分來此，是有何貴幹？”
我不敢相信，他竟不害怕嗎？
我越發不敢小瞧這褚家少爺了。
玄蔘仍舊是那淡定的模樣，他本就一身貴氣，縱然一身玄色衣袍卻也難掩其出色的氣質，褚家少爺半晌不曾擡頭，直到玄蔘開口說道：“褚家少爺，說出你的姓名。”
“在下褚家獨子，褚胤，在此見過三位仙人。”褚胤這才擡頭，他彎腰不過片刻，臉色霎時白了許多。
玄蔘又開口問道：“褚胤，你可知罪？”
“不知在下所犯何事，還請仙人賜教。”褚胤倒是半點害怕的樣子都沒有，神色顯得不卑不亢，即使在玄蔘的威壓下，他也不曾遜色半分。
這次輪到柳空青說話了，“你一介凡人，竟妄想與雨神結爲夫妻，更唆使雨神不顧職責，私自下凡，導致如今人間大旱連連，生靈塗炭，你還敢說你不知道，還敢說你無罪嗎？！”
柳空青說話總是一針見血，一番話下來還提及雨神，褚胤頓時沒了剛纔的硬氣，他忽而軟了軟身子，險些跌坐在椅上。
我們眼見他的反應，都默不作聲，尤其是我，更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了。
只見半晌後，褚胤才緩緩地坐直了腰板，他一雙手慢慢地朝那案上的畫作摸去。
他手中的動作輕而柔，縱然畫作上的雨神大人不過是虛無之物，卻也得了他一抹愛憐。
由此可見，他眼中的癡迷和愛惜，顯然都不是作假的。
然而看着看着，很快，他又眼中泛起了淚光。
只聽他喃喃自語道：“瑩兒，你這又是何苦呢？”
一滴清淚，終是順着褚胤的眼角滑落至畫作上，那畫作上的雨神大人也因他的淚水而暈染了幾分墨跡。
褚胤見狀，頓時大驚失色，像是做了錯事的孩童，他急忙要拿出帕子去擦拭。
然而掏出來的帕子是沾了鮮血的，我瞬間察覺到褚胤的頹敗，像那即將枯萎的鮮花一般。
褚胤思索了許久，也沉默了許久。
於是，我們自然也陪着他等了許久，沒辦法，玄蔘一直不說話，只是盯着褚胤的一舉一動不知道在想什麼，我和柳空青自然也不敢輕舉妄動。
尤其是柳空青，他方纔已經輕舉妄動過一回了，如今沒有玄蔘的命令，他只怕是不敢再做什麼的。
褚胤忽而撐起身子站了起來，他嘆息一聲，走到玄蔘面前，問道：“你們……是很厲害的神仙嗎，比瑩兒還要厲害嗎？”
玄蔘沒有說話，我實在不忍心，忍不住說道：“褚少爺，聽你這麼說，難道你知曉雨神大人的真實身份？”
末了，我又回答他的第二個疑惑，指了指身旁的玄蔘，“這位大人，確實比雨神大人的職務要高些。”
“豈止高一些……”柳空青又嘴賤了，我瞪了他一眼，他便悄咪咪看着我，手中的羽扇輕輕打了打自己的嘴巴，一副憋屈的模樣。
褚胤聽罷，朝我笑了笑，他的病弱之氣竟因他這一抹真誠的笑意而揮去了幾分。
“我自然知曉，因爲我與瑩兒之間，從無任何欺瞞。”他似乎沉浸在一些甜蜜的回憶之中。
“若無欺瞞，她怎麼沒告訴你，她私下凡間所帶來的結果會十分嚴重；若無欺瞞，她又爲何不告訴你，她的名諱中並無一個瑩字？”
玄蔘的話語嘲諷意味十足，瞬間擊垮了褚胤的腰板。
褚胤錯愕道：“她……她說她的名字是楚瑩……”
我這便明白了，想來雨神大人愛他愛的深切，竟連在凡間的名字都要配合深愛的人。
褚胤和楚瑩，雨神大人似乎希望連名諱也與之天生一對。
很顯然，眼前這位褚家少爺也是十分受用，他大概是覺得自己與雨神，連姓名也是天生修來的緣分吧。
卻不想，今日這善意的謊言卻被玄蔘無情地戳穿了。
我見褚家少爺的灰敗模樣，只覺可憐，忍不住微微瞪了瞪玄蔘，然而後者卻像個沒事兒人一般無所謂。
我只好又出聲安慰褚胤：“雨神大人在天上有專門的名諱，自然不可在人間輕易說出，她下了凡間是要重起一個名字的，應該也是希望能與你相配一些呢。”
褚胤在我的安慰下，這才臉色又紅潤了許多，他溫柔地笑道：“我知道的，瑩兒的心意，我從來都是知曉的。”
玄蔘似乎不想再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說與雨神的回憶了，他不耐煩地逼問道：“雨神如今身在何處？”
“你們是要抓她回去嗎，還是說，你們是來罰她的？”
褚胤又被嚇到了，他二話不說，連忙跪了下來，乞求玄蔘。
“這位仙人，瑩兒所做之事皆因我而起，若要發落，發落我一人足矣，求求你，莫要抓她，她實在是無心的，她沒有什麼大過錯的，瑩兒她……瑩兒是個很善良的女子，想必大旱連連，她也沒有想到。”
玄蔘大喝：“身爲雨神，她的職責便是降水布雨，這差事她早已當了許久年數，是你不知幾輩子的時光，她只要下凡，人間必定大旱，她又怎麼可能沒想到？不過是在她心中，與你結緣比起那萬千生靈更加重要罷了，你不過一介凡人，本尊便不過多苛責於你，此次前來，本尊只是想盡快了結此事。”
說罷，玄蔘重複問道：“褚胤，我再問一句，雨神何在？”
褚胤此刻早已被玄蔘的話嚇得渾身發抖，只見他眼圈發紅，咬了咬牙，卻仍是不肯開口說出雨神的下落。
“我實在沒有想到，我與瑩兒的事情，卻要連累那麼多人的性命，這實在非我所願。”
“雨神，何在？”
玄蔘的語氣已是冰冷到了極致，他不管褚胤的求情和無奈，也不想再聽他的自憐自哀，此刻的他是個鐵面無私的神仙，只爲了抓住雨神，完成任務。
我心下不忍，當即就想求他寬恕些時日。
畢竟這些事情，對褚胤一介凡人來說實在發生得太突然了，總要給他一點時間適應。
更何況，雨神大人是他心上人，他怎麼肯因玄蔘三言兩語的逼迫便輕易告知她的下落？
然而，就在整個局面都僵持不下的時候，只見褚胤的懷中突然光芒萬丈，一道耀眼的藍白之光隱隱閃動起來。
玄蔘見狀，忽而睜大雙眼，他一出手，便輕而易舉叫褚胤那懷中之物乖乖地飛到他的掌心之中。
褚胤方纔還沉浸在悲傷之中，見狀，急忙起身要去搶奪玄蔘手中拿的東西。
他一邊大喊道：“這是瑩兒與我的定情信物，你不可拿走！”
我定睛去看，這纔看到玄蔘所拿之物，是一枚似夜明珠大小的藍色珠子，它紋理清晰，光芒耀眼，藍白交加，旁人一看便知是珍寶。
玄蔘不過擡起衣袖，朝他輕輕一揮，那褚胤便定在原地再不能動彈半分了。
只聽玄蔘冷漠地說：“聒噪的凡人，罪已至此難道還敢造次？”
褚胤卻聽不進去，只是焦急萬分，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玄蔘手中的珠子，一邊又氣急了，只得不斷瞪着玄蔘。
我原以爲褚家少爺是個冷靜的主兒，現在看來，似乎一旦牽扯雨神之事，他便再無法冷靜自持。
玄蔘摸索着手中的珠子，冷笑道：“雨神連布雨用的雨靈珠都捨得給你，定情信物？你們便是拿這萬千生靈的性命來定情嗎？那這情分在本尊看來，可真是比天還要大氣幾分啊。”
褚胤原本氣惱玄蔘搶奪之行，這一番話出來，他便不再動彈了。
只見他臉色煞白幾分，像是承受不住這一連串的衝擊，他忽而嗚嗚咽咽地抖動着身子，緊接着雙眼一翻便昏死了過去，那嘴角也猛地滲出幾分鮮血。
玄蔘見狀，連忙收了定住他的法術，柳空青也順勢去扶住褚胤即將倒下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