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靜靜地凝視着荀彧,這一刻,他忽然發現自己是個很矛盾的人。
當初兗州叛亂的時候,曹操面對的處境幾乎算是衆叛親離,而隨着他後來拉過了袁紹這一強力的外援,那些曾經叛變的官吏們,又想着重新依附在他的帳下。面對那些曾經背叛過他的人,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原諒。並且,還是真心實意的原諒,沒有半分的折扣。
可荀彧,就在曹操衆叛親離之時,非但沒有選擇棄他而去,更是冒着生命危險說服了被張邈慫恿攻伐甄城的郭貢。並識破了陳宮的計謀,爲曹操保留下了最後一片棲息之地。曹操心中再清楚不過,倘若那個時候荀彧反叛,那他便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可就是這樣跟那些叛變之人絲毫不一樣、一向忠貞不二的荀彧,此刻卻讓曹操起了疑心。雖然談判帳中,荀彧那句話無論如何解讀,都是站在他曹操的這一方來說話。但荀彧那一刻的失神和感傷,讓曹操敏銳地洞察到了一絲不安。
可是,無論如何,這也只是他曹操的個人直覺而已,絲毫沒有任何證據能夠指控荀彧。並且,從內心最深處來講,他也不願意相信那樣的事情發生。故而,沉吟了片刻之後,曹操纔開口問道:“文若,你覺得陛下臨走之前那句話,究竟是何意思?”
聽到這句話,荀彧籠在袖中的手稍微顫抖了一下,素淨的面孔微妙地起了變化,好似一陣風吹過水麪,掀起陣陣漣漪。他儘量壓抑住自己心中的感想,恢復曹操帳下謀士的身份回道:“明公,依屬下之見,此時已然不可爲矣。”
“文若何出此言,可是洞察到了什麼?”曹操這一番問話,實際上有些明知故問的試探意思了。聰慧銳敏如他,哪能猜測不出劉協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但這個時候,荀彧似乎已然不被內傷所困擾,侃侃而談回道:“我等其實並不需解讀陛下那句話究竟何意,只需明白陛下已經不準備和我們談了。雖然屬下還不知漢軍接下來究竟是會金蟬脫殼後,極速打通兗州至關中之路;還是挾裹兵士無盡怨氣,與我等拼個魚死網破。但其實這些我們也不必知曉,只需知道明日一天,便是我等最後的期限了……”
這樣的一句話,直覺上讓曹操對荀彧的懷疑更甚,但同時,他又不得不陷入荀彧所說的設想當中:“文若,謀事在人,你覺得當今天子以尚未弱冠之年,真的會做出這等兩不相利之事?”
“明公,我們這位天子,可不能以尋常少年之情來推斷。更何況,陛下雖極善隱忍,在董卓殘暴統治中蟄伏兩年有餘才發作,但一出手便是天崩地裂。隨後無論平西涼鐵騎還是徵袁術、戰河東,皆銳利無比,鋒芒畢露。此等心性之人,若身臨險境,必然有着壯士斷腕之膽氣的……”
聲音不大,但傳入曹操耳中卻不啻一聲驚雷。事實上,他何嘗不清楚劉協的性情?只不過,此番事件牽連甚重,縱然突然這等果敢之人,尚且不願撕破臉皮,又何嘗希望劉協會有那般魄力和膽識?
“明公,臣知你所思所想,事實上,此事於漢室而言,亦然緊要重大無比。可我等乃以守爲佳,陛下那裡卻以攻爲妙。若遷延病塌太久,他反倒不如殊死一搏。此事無關膽識與魄力,完全因個人所處境遇不同而不同。”荀彧這番話說的平靜至極,但曹操自信看向荀彧,仍能看到荀彧臉上那一瞬的痛苦與自責,看出荀彧在極力控制着情緒。
由此,曹操幾乎已經確定,不假思索地便開口問道:“文若,你我相識多年,此番又同爲叛亂之人,你可實情告我,你可是……有了後悔之心?”
曹操這一句話出口,當真石破天驚,讓荀彧那泛動着圈圈漣漪的心境頓時如狂浪呼嘯。長久以來積壓的痛苦,似乎正在尋找着一處宣泄口,死死衝擊着他的理智堤防。甚至,這時候他的嘴角已然開始微微抽搐、眼見的疲憊和不經意間蹙聳的長眉,朝不同方向牽扯着他溫潤如玉的面孔,令他在一瞬間皺紋叢生,老去不止十歲。
“文若,你這是……”曹操被嚇了一跳,雙手侷促地放在几案上,不知該怎麼擺放纔好。這時候的他,還不是後來身極榮寵、權傾天下的魏王,即便得知荀彧有所動搖,也絕不會在這等創業維艱的時候對荀彧怎麼樣。
可他不知道,荀彧比他看得更遠,他知道曹操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講,都是合格甚至寬厚的主公。但有一點,就是再寬厚的主公,也不會毫無介懷地願意聽到自己的屬下有二心。現在他可能會大度一笑了之,甚至還會安撫自己一番,但日後呢?……
所以,荀彧無論如何,都不會將心中之話開口。縱然此時的曹操再表現得猶如一位摯友,但主公畢竟是主公,若你真不識好歹將主公當做摯友一般無話不談,那真的說明你實在太傻太天真。
可曹操畢竟明白無誤地問出了那個問題,荀彧中正無愧之人,自不屑用什麼謊言來矇蔽過關。然如何謹慎解答這個問題又不能讓曹操疑心,又不是他這種以‘急智’著稱之人的所長。
可就在主屬兩人都爲難後悔,營帳當中陷入詭異沉默的時候,曹洪卻一下闖入了帳中:“孟德,不好了,我軍同漢軍打起來了!”
曹操的眉頭悚然一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自軍和漢軍發生衝突摩擦的可怕後果,更知道任何軍鬥無小事。在如今敏感而壓抑的時刻,只要一點小小的火星,漢室與曹軍的戰火立刻就會被點燃起來,形成縱然兩方首腦都不樂意,但也只能受軍情脅迫發動的戰爭當中!
毫無疑問,那是曹操此刻最不看到的情景。
而另一點,讓他略微煩怒的是,曹洪情急之下入帳,喊出的稱呼不是‘主公’而是曹操的字。表面來看,用字比稱呼主公更爲親切,但曹操卻明白,失去了漢室兗州牧的身份後,他在這些人當中立身之本已然出現了動搖。
再加上荀彧此時的這件事,讓曹操不由看向曹洪便增了許多焦躁:“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縱然天塌地陷,我等身爲將帥,也不能自亂了陣腳!”教訓了曹洪一句後,曹操才又問道:“究竟發生了何事?我不是三令五申,這期間萬不能與漢軍起衝突嗎?”
“此事……不過巧合,只爲了一隻狼。”曹洪想了想,無奈開口回道:“其實也不算兩軍之事,只不過兩方遊哨斥候發生了一些爭鬥。我等嚴令麾下軍士不得圍觀,但此事懸而未決,遲早會傳入兵營當中。”
“一隻狼?”曹操有心再問,但更知事不可緩,起身便要曹洪領路。至於剛纔教訓曹洪那什麼‘泰山崩了都不眨眼’的話,曹洪聽聽就好,山真崩了還不跑,還能眼睛都不眨,那純粹是被嚇傻了。
終於趕到事發的一處密林時,曹操已然得知了事情的經過。如曹洪所說,事情真不過巧合而已。
漢曹兩方雖然目前停戰,但必要的遊哨和斥候還是不能少的,由於兩營相距不遠,彼此巡視範圍也有交集。一般這種情況,兩方人都裝作視而不見就好。可今日,一條狼卻忽然出現在這處密林當中,而狼肉這等美味,對於貧苦的兵士來說,可是不可多得的牙祭。
偏偏,這條狼身上插了兩隻箭。漢軍斥候說是他們射中的,曹軍遊哨也說是他們的戰利品……
曹操當時就很有些無語:自己大小也算個省級幹部,就爲這點破事兒,還得親自出來跑一趟?
可當他看到那一身戎裝的少年時,才知道這事兒還真的必須由自己出面:畢竟,漢室天子都出動了,他這裡怎麼也不能派個校尉來處置吧?
當然,曹操心頭還難免升起一個疑問:天子這是吃飽撐的?這點芝麻穀子的事兒他都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