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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延敬大人立刻反應過來,“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我們主動打破男女婚前不見面不認識的習俗?”緊跟着他就搖了搖頭, “這個太難了。”

不說外頭的那些老百姓和守舊派, 就是他們現在這些南書房裡頭家有女兒的人, 也不想同意。自家嬌寵長大的小姑娘,憑什麼讓那些臭小子給看了去?尤其是定親後的相處,這個更是大大的不可爲。

萬一真的有處不好退婚的情況,怎麼可能對小姑娘的名聲沒有影響?不管朝廷怎麼宣傳保護, 也不管退婚的真實原因如何,最終受到傷害的都是小姑娘家。

其他一些翰林父親當然也是這幅心態,一個個的沉默不語。就連康熙皇帝也是皺眉,他哪怕知道太子所說的“大勢所趨,勢不可擋”, 指的是後世男女平等自由婚戀的情況, 心裡頭也不大樂意。

難道以後他在給皇家的格格指婚之前, 還要先讓她們自己相看一番?相看好了處不好還要退婚重來?他哪有那麼多時間處理這些繁瑣的家事?

再說了,這世道他再怎麼變化,婚姻是結兩姓之好,大戶人家聯姻的這個情況也不會怎麼改變。頂多就是普通老百姓家裡有所改變罷了。

一時間南書房裡面靜悄悄的,只有康熙皇帝和各位翰林有些沉悶的呼吸聲,落針可聞。

胤礽在心裡嘆了口氣, 他就直覺沒人會同意自己的提議。

古華夏的傳統婚姻模式是依附於家庭和家族的,婚姻純粹是犧牲個人利益,爲家庭和宗族傳宗接代的需要而存在, 它和傳統的封建家庭制度共同維護着宗法一體化的封建統治。“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後世”。

父母包辦買賣婚姻,身爲兒女必須聽從,毫無反對的餘地。因爲兒女們一旦有任何不聽從父母之命的行爲,就可以被看做是忤逆不孝。而在這個以孝治國,百行孝爲首的時代,不孝,就是最大的罪名,罪無可赦,情無可諒。

按照禮法的規定,少男少女的婚姻締結應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聘”。女方嫁到男方,拜堂成親後有了合法的婚書只算是走完了一半的儀式,另一半是必須要等到拜過男方宗族祖先,姓氏上了男方家的族譜,百年後進了男方家的祖墳纔算是完成。

一個女子,一輩子都沒有自己的名字和姓氏,獨立的住宅和事業,在孃家的時候全聽大家長父親的安排,在夫家就聽從大家長夫婿的安排,死後還要隨夫婿安葬,一生的榮辱興衰,生前生後的生活都全然不由自己做主。

可是,幾千年來,古華夏人一代又一代的,都是這麼走過來的。現在這些少年少女們的父輩,祖輩,祖祖輩輩,都是受到家長制,孝道等禮法倫理觀念的支配,無法擺脫也不能擺脫通過犧牲自我,來維繫家族興旺永存的命運。

因爲他們一旦離開了家族的庇護,不光意味着失去了家族祖先的榮耀和萌恩,還意味着他們變得孤身一人。孤身一人孑然一身的人,人人可欺。在這個家族制的古華夏時代,一個散人要想成家立業過好日子,簡直是太難,太難了,幾乎是沒有任何希望。

想到這裡,胤礽忍不住開口解釋,“各位大人,孤知道打破男女婚前不見面的習俗很難。可是請各位大人仔細的琢磨一下。”

“大清的女子學院是一定要繼續興辦下去的,因爲我們的目標是讓全大清國的女兒家,未來大清的妻子們,母親們都至少能接受到四年的學院教育。”

“接受了學院教育出來的女學生,尤其是要進入女子高等學院繼續深造的女學生們,她們學成結業以後,大部分人都不會再安心的待在後宅守一輩子。”

“就算是因爲各種原因守在後宅,她們的思想見識也應該是發生了變化,不會再像她的母親,祖母那一輩人那樣,不管在孃家夫家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都選擇忍氣吞氣,逆來順受。”

“她們甚至會要求出來做工;會在生了兩三個孩子後要求停止生育;會在受到家庭暴力對待的時候,勇敢的站出來要求合離。因爲她們已經有了獨立的收入來源,有了不同於孃家和夫家的活動空間,生活上和經濟上都逐漸的脫離了父輩和夫君的掌控。”

“這不光是女孩子,就算是男孩子,也會想要從父母的全方位束縛裡面掙脫出來。”

“隨着各地官辦私營各種大型作坊的不斷開辦,工商業經濟的發展,這些少年少女們離開土地,離開了家庭,進入工廠生活,自己養活自己,自然就會逐漸覺醒自我意識,想着要脫離家族的支配,挑戰當前的父母權威。”

張英大人聽了這番話,聯想到自家小孫女兒曾經豪邁萬千的說過,要在抄寫房做一輩子的話兒,終於覺得這個事兒嚴重起來。

他們這些至親的親人怎麼嬌慣着她都行,可是等她嫁人以後,她的夫婿或者是公婆如果要求她呆在家裡不出門,兩下爭執鬧起來的話,真的是非常難辦了到時候。

同樣的其他翰林們也都想到了這一點,一個個的都忍不住眉頭緊皺。人同心事同理,易地而處,如果他們家的兒媳婦嫁過來以後還天□□外頭跑,他們也會有意見,很大的意見。

如果他們的兒子和吳正治大人的小兒子一樣,哭喊着要求什麼先立業後成家,等到二十歲結業了再定親,他們肯定會輪棍子打斷臭小子的狗腿。這不是忤逆不孝是什麼?要追求婚事自由可以,等他們百年後,在自己的兒女們身上追求。

在場的各位同僚包括皇上自己,當年都是乖乖的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的親,有哪個過得差了嗎?夫妻不合天天吵鬧了嗎?讀了幾天新學,翅膀還沒長硬棒,就想飛離父母的管教和約束?

衆位智慧過人,眼光獨到的漢家大臣們,儘管心裡頭對於太子殿下的說法有些認同,可是卻很難輕易的接受,紛紛擡頭看向同樣沉默不語的康熙皇帝。

皇上,按照太子殿下的這個架勢,難道瓜爾佳府的大格格嫁進皇家後,還親自管着抄寫房的大小事務不成?您就這麼任由太子殿下胡亂折騰?那可是太子妃,未來的大清國母,皇上!

被親近的臣子們用火熱的視線盯着,康熙皇帝咳嗦出聲。

他兒子都要在他百年後把他一把火燒了,實行那什麼三權分立,這個算什麼?

而且,他也相信以阿茹娜的經驗聰慧,以及對他兒子的這份情深似海的心意,肯定是會把各種事兒都處理的漂漂亮亮的,讓任何人都挑不出刺來。

當然,他也理解這些漢臣們作爲一個家裡有兒有女的父親的心思。

也就阿茹娜因爲一直有兒子護着,經歷特殊,確實有着過人的本事,他才寬容一些。如果是大阿哥的福晉也跟着這麼鬧騰,他肯定有意見。娶兒媳婦是做啥的?不就是要她們天天守在家裡照顧自己的兒子,生兒育女的嗎?

君臣互看一眼,相對無言。

當初他們都以爲女子學院只是作爲一個女娃娃們婚前玩鬧學習的地方,就和她們在家裡,小姐妹們一起跟着夫人學規矩一樣,想着她們人多在一起更舒坦一些,就一時心軟答應了她們進學的要求。

後來因爲修訂《大清律》那件事兒鬧騰的,他們壓根兒就沒有任何多餘的心力去關注女子學院的事兒。等他們回過神來,發現女子學院不光學習那什麼《幾何原本》,《九章算術》,還學習顧炎武他們的那些心學理論的時候,小姑娘們都跟着各位講師們學了小半年了。

那時候朝中剩餘的程朱理學一派,即使是還有堅持着沒有請辭外調或者回老家的,也都是偃旗息鼓,不敢出聲了。

而他們偶爾休沐在家的時候,看着女兒們從學院回家後興高采烈的模樣,振振有詞,言之有物的和他們一起討論兩句老莊思想,《大清律》的興奮勁兒,也就捏着鼻子認了。

誰能想到,四年後會有這麼多的後續麻煩事兒那?

張英大人在心裡暗暗嘆氣,他和偶爾回老家探親的李光地不同,這些年他幾乎是日不間斷的給太子殿下上經學課,對於太子殿下的一些思想觀念,處事方法瞭解的可謂是非常深入,對於他的爲人性格瞭解的就更是清楚。

估計皇上也是拿這樣有主見的太子殿下沒有辦法,當初才捏着鼻子任由太子殿下折騰女子學院,現在只能繼續捏着鼻子給太子殿下擦屁股。

否則還能怎麼辦?就皇上疼愛太子殿下的模樣,他們要是上前奏請,在大清境內停止開辦女子學院,皇上一準兒和他們翻臉瞪眼。

“皇上,太子殿下,這個事兒非常的難辦。但是卻又必須儘快操辦起來,否則等到這些女娃娃們結業了和父母們鬧起來,那就不可收拾了。實在不行的話,就按照太子殿下的提議來辦。”

總比因爲少年少女們自己接觸,被別人發現,毀了自己的名聲,還毀了家族裡其他女子的名聲要好。張英大人更爲擔心的時候,萬一因此出了人命,那大清的女子學院真的是要關門了。

到時候太子殿下一個不開心鬧騰起來,再來一場修訂《大清律》那樣轟動全國,震動古今的行爲,他們暫時真的是抗不住了。

一場《大清律》引起的朝野震動,到現在朝廷和老百姓都沒有完全緩過勁來,今兒早朝上大家還剛剛討論完如何把農民留在土地上的事兒。

大清要實行自上而下真正的大變革,必須穩紮穩打,不能有任何的冒進行爲。

少女們這點兒小事兒,畢竟只是各自的家事,不能和真正的國家大事相比,能忍讓妥協就妥協好了。太子殿下的提議雖然非常的離經叛道,不合乎禮法,但總歸是一片好心。

其他的大人們聽了張英大人認命妥協的這句話,也都想到了歷史上那些因爲守節等等原因,被父母婆家逼死的女子們。

不管前朝的海瑞大清官到底有沒有,因爲年幼的女兒從男僕手裡接過一個餅子而要餓死她,他們不想去證實,也不想冒險的去測試那些保守派們的底線有多低。

可是,儘管他們可以在這裡上下嘴皮一碰,就給應承下來,又如何?這事兒真的要實際操辦起來,真的是難。一個弄不好,估計還會適得其反。畢竟,男女之間的事兒,那真的越描越黑,說不得碰不得。

胤礽透過玻璃窗戶,看了看外面其他房屋的影子,這都快要到十二點的直射了,一個小時了這些漢學大家們還沒有商議出來可行性高的方法,由此可見,此事真的是非常辣手。。

非常有自知之明,心裡清楚和這個時代的民俗習慣還是格格不入的少年太子,皺緊了眉頭。很多在他看來理所應當,天經地義的事兒,在當然人們看來,就是大逆不道,不守規矩。

胤礽猶豫糾結之下,自然就求助般的看向了康熙皇帝,“皇阿瑪,要不,請烏庫瑪麼出面幫忙?由她老人家召集一些夫人福晉們商議商議?”

康熙皇帝聽了兒子這個比剛纔還大膽的提議,猛地咳嗦出聲。

臭小子剛剛只是說讓少年少女在定親之前相親一眼,現在就提議讓女子管女子了,改天是不是還要在朝堂上設置女官專門管理女子事物?

其他衆位翰林也都是一臉的不自然。他們這幫精通百家的飽學之士都沒有好主意,束手束腳的不敢在這傳承千年的禮教上面動刀,那幫子天天在家裡只知道管理家務,照顧孩子們的當家夫人們,能有什麼好法子?

陳延敬大人看着大家夥兒都猶豫不決,做不出定論,免爲其難的站了出來,“皇上,既然我們這些大老爺們確實不擅長處理兒女之事,不若就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出面?”

迎着皇上和同僚們疑惑的目光,鎮定自若的陳大人不愧是歷史上康熙一朝官場鬥爭的最後贏家,其穩定的心性現在已經是初漏端倪,“皇上,微臣聽說太子殿下的玩具處新招收了一名小姑娘,由此可見,這女子也是會有不輸於男子的才華的。”

“現在大家也都已經看明白了,類似玩具處裡面的大師們和匠人們,對於國家發展的重要性,既然女子也有這方面的天賦,於國於民這個女子學院也要開辦下去,不能出任何的差錯兒。”

“因此,微臣認同太子殿下和張英大人的意見,不管怎麼說,以國事爲重,小兒女們的名聲損失了一點兒,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兒。”

萬事以國事爲重,這是果斷的陳大人的想法,其他翰林們紛紛點頭,高士奇大人一臉凝重的說道:“雖然猛然一起提出來讓少年少女們親自相看,有點兒過於孟浪,可是除此之外,暫時也沒有其他的好辦法。”

“微臣也認同以國事爲重。估計過個五六年,大家就會慢慢的接受了這個新物事。就好像女子學院一樣,一開始的時候大多數都是不看好或者是堅決抵制,現在也都慢慢的開始接受了。”

“臣等附議,當以國事爲重。”

康熙皇帝無奈的點頭,臭小子就會一臉無辜而又不自知的給他們挖坑。這一旦開了女子議事的先例,後面的事兒可就不好預估了啊。

寶貝兒子達成目的,心滿意足的去午休了,滿臉鬱悶的康熙皇帝又和衆位大臣們商議了一些其他的事兒後,估摸着太皇太后應該是午休結束了,就收拾收拾心情去了慈寧宮。

太皇太后聽了皇帝孫兒的請求,驚得差點兒從座椅上跳起來,“皇上,太子畢竟年幼,再聰明也是思慮不周,他隨口一個提議,那幾位漢臣們居然都同意了?”

“皇祖母,這個事兒也是沒有辦法。大清國現在這個發展勢頭,需要很多很多頂尖人才,既然女子有才,這個女子學院就要順順當當的開辦下去。”

他們這些大老爺們,嘴裡說着萬事以國家爲重,可是誰又忍心放任這些女娃兒們不管?還是要努力的做些事情,盡一番心意,把事態控制在大家都能接受內的範圍纔好心安。

太皇太后看着一臉無奈妥協的孫兒,搖了搖頭,“皇上,這麼下去,滿漢之間不通婚,或者官民之間不通婚的規矩都會慢慢的廢掉。”

太皇太后雖然身在後宮,可是她對於這片用滿蒙兒郎的血肉之軀打下來的江山,始終是放在心裡頭擱着,這些年大清國因爲太子搗鼓出來的東西,進而發生的巨大變化,她老人家當然都是心裡明鏡似的,瞭然於心。

不光是這片中原大地,就連滿蒙的東北老家和科爾沁,現在都因爲那些瀝青路面,青磚瓦房,玻璃,精油,燙髮,新式服飾等等,每天都在一點點的變化着。

生養自己的這方天地已經改變了,人們的想法兒當然也跟着變化。以前誰都看不起的匠人,現在各個都是國寶;以前人人捧着的士紳們,突然發現自己引以爲豪的小日子,還沒有那些做海外貿易的富商們過得滋潤。

康熙皇帝又怎麼會不明白,兒子雖然一直沒提滿漢通婚的事兒,可是這麼發展下去,壓根兒就不用他提。

你說這三格格或者五格格要是跑來和他說,她看中了哪個漢臣家的兒子,小夥子沒有婚約在身,人品相貌各方面也都非常的好,她也願意放棄公主的身份下嫁,他是同意還是拒絕?

過幾年後,如果三阿哥在女子學院裡面自己找了一個漢家姑娘,兩個人郎才女貌,情投意合的,你說他能做出捧打鴛鴦的事兒嗎?

越想越煩躁的康熙皇帝,忍不住捏了捏眉心,開始在慈寧宮轉圈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