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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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比原來更灰暗了一層,但是男孩知道天亮了。這是一種習慣,他每天都會準時醒來。

男孩抱着槍支,他看到遠處的那兩座活火山口正冒出濃煙,好像整座山都燃燒了起來。他可以聞到很重的硫磺味道,還能聽到荒山上的枯木一點點坍塌的聲音,甚至是石頭滾下山相互撞擊的聲音。他感受到那股熱浪從遠處一層層撲過來,就像坐在火堆邊一樣。

他站起身,伸了伸懶腰腰,他被嚇了一跳,一個人正坐在他的不遠處吃東西,是的,那是一個人,男孩揉了揉眼睛。他用槍指着他:“怎麼是你?你昨天不是偷偷潛入了嗎?”

埃裡克嘴裡咬着肉乾,他可不怕槍口,他知道他不會開槍,他說:“看來你並不想看到我,就因爲我殺了那條狗?不過我也不想看見你,你對我來說就是個累贅,就算你爸爸和姐姐被抓了我也不會帶你走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男孩一聽,他呆了一會,他相信了,他從小坡上連滾帶爬地滑下去,滾到了埃裡克的腳邊,他緊緊抓住他的衣服,男孩的臉髒得看不清他本來的面目,但是他的那雙眼睛佈滿清澈的淚水,他說:“你說什麼?我爸爸和姐姐被抓了?”

埃裡克推開了他的手:“你最好不要動手動腳,滾遠一點,我看你可憐才告訴你的,這點食物給你,你放心,不是狗肉,是植物。”

埃裡克把他昨天晚上偷的烤好的植物分了一點給男孩,然後他就走了。他已經仁至義盡。他從來都知道怎麼樣做纔會對自己最好,他可不會帶上這個一條腿粗一條腿細,連逃跑都困難的殘疾人!他就是靠他的爸爸養着,如果沒有他們他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活下去!

男孩放聲大哭,他就坐在枯草堆裡嚎啕大哭。

埃裡克對他嗤之以鼻,一個只會哭的孩,還配稱自己是個男人!可笑!

男孩哭了一會,經不住食物的誘惑,他一口氣吃光了那些東西,其實他已經不那麼討厭埃裡克了,至少他看見他覺得他不會傷害他。他告訴了他爸爸和姐姐被抓的消息。他覺得在這樣的世道里,埃裡克可以稱得上是個好人了,雖然他不會原諒他殺害了那條可憐的狗!

好人和殺可憐的動物相互矛盾嗎?男孩不知道。

他趴在土坡上,看到小鎮的入口處,有幾個強壯的男人在巡視,又有幾個倖存者趕到了這裡,他們在排隊進入。

男孩摩挲着手裡的槍,他依依不捨,可是他不能帶槍進去,這是他們最高級的武器。他着爸爸的樣將所有的東西都埋好,確保不會有人發現,然後他兩手空空地爬下了山,他摔了好幾次,摔得渾身都是灰塵,臉上頭髮上都是,好像他剛從粉堆裡爬出來那樣,他一抹臉,用袖一擦,灰塵都會跑進他的嘴裡,他連口水都捨不得吐一口。

他一瘸一拐地,走姿勢非常不好看。但是沒有人會在意他有多難看,至少從前很多人都不會注意他,能活着就已經很好了。

他遠遠地望着那些排隊的人,男孩心裡有些緊張,他用力把唾沫往下嚥,一下又一下,直到覺得喉嚨裡沒有什麼多餘的口水了,他的眼睛直愣愣望着那邊每一個衣衫襤褸落魄的人,他的脖伸得長長的,就像一隻烏龜那樣,他的背弓着,這個樣有些滑稽,如果不是他眼睛在動,會放出光,他一定更像幾根倒在一起被燒焦的枯木,或者被燻黑的岩石。

那裡有一塊巨大的招牌,上面簡單寫着倖存者招募的告示,中英兩排,字是用油漆刷上去的,紅色的油漆,上面粘了一層灰,看上去暗淡無光,就像一隻腐爛的番茄發出的那種顏色。

那個叫牙膏的黑人,熱得脫光了上衣,赤着上身,他的肋骨排布在身體上,很可怕。如果他和被燒焦的屍體躺在一起,閉上眼睛,一定很難區別出來。他雙手都是泥土,就在早上眼睛能分辨出事物的時候,他找到了昨天被射殺的那具屍體,他默默埋葬了他。

他沒有哭,只是在他的墳墓邊上坐了一會,他在墳頭什麼都沒有留下,石頭、樹葉、什麼都沒有,他只是把他埋了,就像人們埋了一隻動物那樣,沒有名字,也不會有人去奠基他。

他沒有眼淚了,他連尿都很少撒了,所以不管這個小鎮裡有什麼,他都會去。

他和男孩同時想去排隊,兩個人都怔住了,相隔了五米的距離。他們都有點害怕對方。

他們都等着對方先去排隊,自己能夠站在背後。

或者他們誰也不願意將背後交給對方。

牙膏先舉起手說:“我沒有武器,你看我只剩下一條短褲了。”

男孩看到他渾身上下的確只有短褲和一雙鞋了,看來他也將自己的東**了起來。

男孩有一把刀,這把刀姐姐每天都會磨,非常鋒利。他說:“好吧,我站在你的前面,你不要想偷襲我,如果你偷襲我的話,我就不客氣,我說話算話。”

牙膏對男孩“說話算話”這句話印象非常深刻,他深信不疑,他惶恐地點點頭。

於是男孩就站在了牙膏的前面。

牙膏和他保持着兩米的距離。

男孩問他:“牙膏,昨天那個人和你什麼關係?”

牙膏的眼白非常白,眼珠很黑和他的皮膚一樣黑,大多數時候他的眼白總是非常醒目。

他的眼球總會靈活地轉動,充滿着驚恐謹慎,他說:“沒有什麼關係,我們在上遇到的。”

男孩哦了一聲,他問:“你們相處多久了?”

牙膏說:“我記不清了。”

男孩說:“那你難過嗎?”

牙膏回答:“我說不清。但他解脫了卻是事實。”

男孩又說:“如果有人殺死了我的親人,我一定會很恨他,你恨我嗎?”

牙膏一怔,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有些心虛,他厚厚的嘴脣往外翻着,泛着白。渾身黑色的肌膚像緞那樣發亮,那是他出的汗。他的厚脣抖了抖。他看着鞋上方探出頭來的滿是泥污的大腳趾,他說:“我不知道。”

男孩又問:“你怕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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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膏又說:“不。”

男孩:“既然不怕我,你可以恨我。”

牙膏又說:“不。”

男孩有點不理解他。

牙膏說:“到你了。”

男孩走了過去,接受檢查。

楊京看到了瘦小的男孩,他的其中一條腿非常細,他都懷疑摔一跤都能讓他骨折。

他對亨利道:“頭兒,這個孩我們能要嗎?他是個殘疾人,而且非常弱小。”

亨利想了想說:“算了吧,畢竟我們不是收容所,這樣的廢物不計其數,如果每個都來投奔,我們的糧食不足,會引起動亂的。把他趕走。”

楊京蹲了下來看着男孩,問:“你有親人嗎?”

男孩搖了搖頭:“我就一個人。”

楊京似乎有些遺憾,他說:“如果你有親人的話,他們作爲勞動力,我們不介意收容你,但是你只有一個人,你對我們來說沒有貢獻,很抱歉,你只能離開。”

男孩拉住了楊京的手,他說:“我能勞動,我能!”

亨利往他面前一站:“證明你能,如果你能推動我的身體倒退一步,就讓你留下來。”

男孩看到了如山丘般高大的亨利,心裡是畏懼的,他從來沒看到過肌肉這麼強壯的人。他見到的人都和爸爸、牙膏那樣瘦弱不堪。

他咬咬牙,助跑了十幾米,可是無論他怎麼助跑,他都跑不快,他跑到亨利面前的時候氣喘吁吁,他撞了亨利,結果自己跌得四腳朝天,灰塵揚得滿天都是,他彷彿被包裹了。

亨利和楊京忍不住笑起來。

楊京喊着:“下一個。”

牙膏同情地看了眼男孩,他走上了前,他的視線一直追隨着男孩,那個孩倒在地上之後一時半會竟然站不起來,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他。

男孩終於站起來了,他這回不跑了,他就站在亨利的身邊推他,可是亨利紋絲不動。

楊京檢查了牙膏的身體,沒有什麼嚴重外傷,就是瘦了點,但是沒關係,他們有了東西吃很快就會強壯起來,所以牙膏被獲准進入。

牙膏領到了一套衣服和一份食物,他站在安全線內看着一次又一次倒在灰塵中的男孩,牙膏的眼睛深深凹陷在他的眼眶裡,這雙眼睛又大又靈活,而他的行動看上去疲憊麻木。

帶他進去的人催促着:“看什麼呢,快點走吧。”

牙膏慢慢轉頭跟着那個人走,走了幾步,他又回頭,看到男孩站在外面,孤獨弱小。

亨利和楊京見沒有人了,打算收工,拉下安全門。

牙膏猶豫着回到了入口處,他緊張地說話結巴,他說:“長官……讓他進來吧,他……是我的弟弟。”他嚥了咽口水,手不自覺搓着自己的褲腿。

楊京瞅了瞅牙膏,又瞅了眼男孩,他笑着說:“你是黑種人,他是黃種人,他怎麼可能是你弟弟?”

牙膏說:“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他……像他媽媽。”

楊京覺得不靠譜,就算再像他媽媽,怎麼可能一丁點都不像。他說:“那你剛纔爲什麼不說?”

牙膏說:“因爲我討厭他。他得爸媽的寵愛。但是他畢竟是我弟弟,你看他是個瘸,如果不是我這個哥哥在照顧他,他怎麼能活到現在?阿勇,過來。”

楊京看了眼阿勇,覺得也是,這麼弱小的孩,如果不是有哥哥他是活不下來的。

牙膏說:“長官,我可以努力幹活,照顧弟弟,如果你們能讓他進來,我們可以兩個人吃一個人的食物。”

楊京覺得這個可行,看了眼亨利,亨利點點頭,使勁摸了摸阿勇的頭:“小男孩還挺有志氣的,你得謝謝你的哥哥。去吧。”

男孩難以置信,牙膏居然會幫他。他跟着牙膏一起,他們被分到了一間宿舍裡。宿舍裡窗明几淨。有兩張單人的牀和一些簡單的生活用。

男孩和牙膏面對面坐着。

男孩說:“謝謝你。”

牙膏:“你得叫我哥哥。”

男孩頓了頓:“哥哥。”

牙膏:“嗯。”

男孩說:“昨天被我殺死的那個人是你什麼人?”

男孩對這個問題非常執着,他覺得這是兩個人相互信任的關鍵。

牙膏說:“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

男孩震驚了,他殺死的居然是牙膏的弟弟!

牙膏說:“我討厭他。所以他死了我一點都不難過。”

男孩的嘴微微開合,他說:“可他是你的親人。”

牙膏:“是的,他是我的親人,可他罪有應得。”

男孩低着頭,擺弄着自己的衣服,他的雙肩抽動着,他說:“對不起。對不起。我……”

牙膏:“沒關係,這不關你的事。你不是說你有爸爸嗎?”

男孩說:“是的,我爸爸他在這裡。”

牙膏:“你爲什麼不說你爸爸在這裡?”

男孩:“我爸爸被他們抓住了,所以我不能說。”

牙膏:“你想救你爸爸?你一個人?”

男孩:“是的,我一個人。”

牙膏:“他們爲什麼要抓你爸爸?”

男孩:“因爲他偷偷潛入了這裡。他沒有惡意。他只是很謹慎。”

牙膏:“他一定不希望你進來。”

男孩:“我知道。但是我一定要進來。”

牙膏:“爲什麼你一定要進來?你可能幫不了他,還會給他添亂。”

男孩:“我沒有想過。我只是想如果我不能救他出去,我就和他們死在一起。”

牙膏:“他們?除了爸爸,還有誰?”

男孩:“姐姐。”

牙膏沉思:“你真幸運,有爸爸和姐姐。”

男孩:“我還有你,哥哥。”

牙膏:“你們真的能夠爲親人獻出生命嗎?”

男孩抿着嘴,他用力點點頭,好像有着玉石俱焚的決心。

但是男孩卻說:“其實我也不知道。從來都是爸爸在救我。我沒有救過他。”

牙膏看着天花板,露出大片眼白,好像他這樣能看到上帝一樣。他說:“也許你也不能。”

男孩心裡閃過一絲恐慌,也許他也不能。這是多麼可怕的假設。

牙膏用雙手捂住臉,他不相信,連親人都不能相信。

父親爲了救弟弟可以犧牲他,他們眼睜睜看着他被抓,要被吃掉卻只能躲在那裡,緊緊捂住嘴和眼睛,這樣他們就看不到,也無法呼喊,他恨他們。

他靠自己的力量逃出去。他被他們拋棄和背棄。弟弟拿他去引老鼠,他很害怕那種東西,可是弟弟說,如果你不那麼做,我們都會餓死,你能看着自己的弟弟餓死嗎?你就不餓嗎?既然餓爲什麼不去拼命?就算會死!

他沒有反駁爲什麼弟弟不自己去做誘餌,所以他去了,因爲那是他的弟弟,親人。爸爸去世之後唯一的夥伴。他受傷了,幸運的是他捉到了幾隻老鼠。可是弟弟並沒有幫他,他急於去清洗燒烤老鼠。是他自己用小刀一點點割去了被咬傷的皮肉,然後用燒紅的火一點點熨燙自己的傷口。

親人在他眼裡沒有溫暖,只有取,而他卻只能包容不能怨恨。

他親手埋葬了父親,也親手埋葬了弟弟。他一無所有,只剩下一條生命。

只要上帝想要拿走,他隨時都願意死去。

牙膏將他的臉埋在手掌心裡不想擡起來,好像這樣可以讓他獲得一些庇佑。

男孩安慰他,他說:“這是我第一次和一個剛認識沒多久的人說那麼多心裡話。”

牙膏沉默了一會,他說:“這也是我第一次幫一個剛認識沒多久的人。”

男孩說:“這種感覺真好。”

牙膏也說:“這種感覺真好。”

男孩說:“你會幫我找爸爸嗎?”

牙膏說:“不,我不會。我沒法對抗他們。”

男孩深呼吸了一口氣,他承認有點害怕,他說:“對不起,我應該會自己解決問題。”

牙膏像是在對男孩說,也像在對他自己說:“沒關係,但這次我不會幫你,想也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