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等到驚覺的時候,已經桃花紛飛,楊柳依依了。
魏澈去了紫宸殿沒有尋到李暮羽,張德的神情有些惋惜,遙遙望着一個方向,魏澈隨即明白過來,沿着青石板臺階拾階而上,腳下是紛紛揚揚落下的針木樹葉,混雜着幾片薄薄的白色梨花瓣。
魏澈上了高處,便看見站在層觀上極目遠眺的玄色身影,他似乎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存在。只是出神地看着那遙不可及的地方,那個地方,是她長眠的地方。繡着金色龍紋的衣袍在風中輕輕飄揚,他輕輕一笑,笑過之後,卻顯得更加落寞。
他回頭看着魏澈,魏澈也坦然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有了一絲茫然跟痛苦,這麼久以後,他還是會在沒有人的地方表現出這種痛苦,“魏澈,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她已經不在了。”
魏澈驚異地看着他,黑眸幽暗深沉,彷如一個黑色的漩渦,隱隱地似乎也有一絲痛楚閃現,“她一直都在你心裡,所以不論她如今身在何處,她都似乎在你的身邊,從來不曾改變。”
魏澈看着李暮羽,他正安靜地凝視着旁邊一棵開得正好的桃花,一陣風吹過,揚起了他玄色的衣袍,紅色的花瓣落在了他的發上,肩上,衣袍上,他卻恍然不覺,只是伸手接過一片落紅,嘴角的微笑凝結在了那一片緋紅之中,透露着無限的淒涼跟哀傷。
魏澈原本以爲他足夠堅強,在楊寧嵐下葬後,他便如常的上朝,處理政事,一切都似乎跟從前一樣,他的臉上會有着深沉的淡漠,也會有從容的微笑,他娶了很多的妃子,並不在乎她們是否美麗,但都是出身高貴。短短的三年他幾乎完成了正常帝王十年做的事情,頒佈了最新的科舉制度,一批批源源不斷精英輸送進朝廷,給朝政帶來了新的血液,對周邊藩國以禮相待,重新恢復了絲綢之路,讓兩國的貿易暢通無阻。這是一個全新的年代,星光熠熠,朝氣蓬勃,一切的一切都在按照這個人心目中的想法發展着。
原本以爲時間會沖淡一切,可是如今,自己才發現,是自己異想天開,這個人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個好像明明臉很紅,卻仍舊倔強地撅起嘴角的女孩,她笑起來可以傾國傾城,怒起來可以拒人千里之外,他不是他,不明白他心中百轉千回的思念,但此時他也跟他一樣,忽然懷念起那個可以照亮黑夜的笑臉。
魏澈沿着原路返回,看見了牽着太子的上官瑛,如今,她已經是這個國家的皇后,一身鳳袍雍容華貴,好像璀璨的星辰,她的嘴角抿着矜貴的微笑,她低頭認真傾聽着太子稚嫩童言,眼角眉梢都是安詳的微笑,她似乎過得很好,一切都很平靜。
一陣風吹過,飄飄揚揚的柳絮好像一場初雪,魏澈揚起好看的臉,看着這輕飄飄的絨團在天空中輕輕飄蕩。
“阿啾!”小五*不悅地打了一個噴嚏,看着天空中紛紛揚揚飄蕩的木棉絮,伸手揉了揉鼻子道:“這些飄來飄去的東西真是煩人,落在衣服上,毛毛的,還老是害我打噴嚏。”
正低着頭把算盤撥得“啪啦啪啦”響的楊寧嵐擡頭看着抱怨的小五,眼睛從她手上抱着的絲綢上轉過,挖苦道:“叫你去拿幾匹布拿了一個早上,每個月給你的月銀我看是白花了!”
小五毫不在乎地衝她扮了個鬼臉,冷哼了一聲道:“你們這些老闆心最黑了,我還不知道你們這些小心思,拿一些銀子就希望我們這些夥計巴不得起得比雞早,睡得比貓晚,乾的比驢多!老闆娘,你別忘了,我是這酒樓的夥計,不是你的婢女!請不要混爲一談!”
楊寧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珠簾被一雙白皙柔軟的手一掀,杜若雪的笑容便好像春風裡的迎春花一樣燦爛,“一進來就聽見你們兩個在鬥嘴,怎麼樣?今天是誰贏了?”
楊寧嵐無奈地笑搖着頭,“老了,老了,鬥不過了這丫頭了,這丫頭一張利嘴我見了都怕!”說着看了一眼杜若雪已經高高隆起的腹部,關懷道:“肚子這麼大了,你就不要在茶樓裡晃悠,等人多的時候仔細撞到你了!”
杜若雪輕輕一笑,走到楊寧嵐身邊,拿起了一旁的筆,說道:“我來幫你對賬,反正閒着也是閒着。”
楊寧嵐慌忙奪過她手裡的筆擱在筆架上,說:“你可別折騰我了,等下你夫君該心疼了,你就坐在我身邊陪我說說話吧!”
杜若雪笑笑便不再堅持,擡眼看着前院裡用鵝卵石壘起來的小池子,綠色的水草輕悠悠地飄蕩着,一尾尾紅色的小魚在水草裡鑽來鑽去,在外面的空地上,兩三個書生正在滿園春景裡吟詩作對。
這個茶樓臨水而建,前院出去便是街道,後面便是一條河,茶樓名曰“樓外樓”,外觀看起來好像一個典雅的小宅子,沿着門口進來便可以看見嶙峋假山,硃紅曲廊,茶樓的招牌才顯現出來,匾額上的字俊逸飄然,題着‘樓外樓’,相傳這塊匾額放在江南的墨香齋也能價值千金,這棟酒樓素雅清淨,檔次頗高,是城中文人墨客最喜歡聚集的地方,也是城中一個雅處所在。
經常有路過的行人聽見從樓外樓裡飄出來的清幽琴聲,因爲茶錢昂貴,所以這裡也不是平民百姓可以消費的地方,人人都知道樓外樓的老闆娘是個待字閨中的姑娘,言行談吐文雅瀟灑,容貌更是整個城中數一數二的,此人瀟灑不羈,所以也就日日拋頭露面,聽聞有很多權貴弟子向其提親,都被婉言相拒。
小五走到楊寧嵐身後,拿起一塊抹布一邊擦着櫃檯一邊讚歎道:“掌櫃,那些綢緞真的很好看,花紋精緻,布料柔軟,真是讓人愛不釋手,做成衣裳肯定很好看!也虧了當今的皇上英明神武,重新打開絲綢之路,我們纔能有這麼好的布料做衣裳,還有那些胡人的香料,調料,都是很好的,有些客人都很喜歡用。”
楊寧嵐拿着筆的手輕輕一滯,睫毛輕輕撲閃着,雖然這些年不僅是在殷念泫口中,在客人口中,聽聞對當朝天子的讚譽,敬佩,但是每一次聽見有關於他的話,心裡還是忍不住起了一圈圈漣漪,他安好,便好了,她心中這樣想着。
杜若雪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偏頭對上她帶着暖意的眼睛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很好,她擡眼看着外面鬱鬱蔥蔥的木棉樹,春去秋來,木棉花已經開了三遍,他們也三年沒有見了。最初是以殷念泫的名義接手了這個宅院,兩個人又將宅院整改了一番,便成了如今的樓外樓,自己如今是個茶樓的老闆娘,一做就是三年。
那件事似乎沒有人再去追究,一切都好像只是夏天晚上一場急促的狂風暴雨,暴雨過後,一切又恢復了寧靜。
殷念泫將科舉制度整改完畢之後,便向李暮羽辭官帶着若雪舉家遷移到此,殷念泫說改變一個國家的風氣,就是要從教育抓起,所以便在酒樓對面辦了一傢俬塾,雖然是免費的,但由於殷念泫的名氣也吸引了很多當地的富貴子弟,殷念泫便與幾位志同道合的好友輪流教書,閒暇時便在茶樓充當充當樂師,日子倒也過得悠閒自在。
這天,殷念泫從外頭進來,身後跟着一個身着冰藍錦袍,腰佩美玉的男子。
那男子臉上微微笑着,目光從一開始就流連在楊寧嵐身上,楊寧嵐將探詢的目光轉向殷念泫,殷念泫嘴角漾着淡若春風的微笑,目光卻是再調皮不過,楊寧嵐剛要怒瞪過他,便看見那個冰藍衣袍的人走上前,向着楊寧嵐作揖,楊寧嵐也只好向他盈盈行了一個禮,那少年峨冠博帶,一笑起來還有兩個小酒窩,看着楊寧嵐的目光溫柔而熾烈,他輕聲道:“在下杜明恆,敢問姑娘芳名?”
雖然知道他是明知故問,但礙着情面還是老老實實地答道:“小女子楊寧嵐。”
他臉上露出一個喜悅的微笑,兩個好看的酒窩讓這春日的陽光也黯淡了幾分,忽然“哐當”了一聲,那少年才如夢初醒了一般,轉頭看向一旁慌亂地撿着托盤的小五,小五的視線從他臉上迅速地掃過,臉紅了紅。
剛剛從外面跑進來的小六看見小五,撓了撓頭,奇怪地問道:“姐姐,你臉怎麼紅的跟猴屁股似的,你是不是.....哎呦!”只聽見小六的腰上被小五狠狠地擰了一把,小五笑容僵硬地拖着小六姿勢怪異地離開。
楊寧嵐聽見一陣嬌笑,轉頭看着杜若雪用手帕掩着嘴,笑着朝楊寧嵐眨巴眨巴眼睛便識趣地跟殷念泫上了樓。
這下就只有楊寧嵐跟這位杜公子了,楊寧嵐在賬本上記下了這個月茶葉的進賬,因爲是春天,天氣已經很暖,她穿着一件水綠的衣衫,好像楊柳青青,雪白的肌膚吹彈可破,她執筆寫字的時候,長長的睫毛便垂了下來,溫柔的讓人的心蕩起了一圈圈漣漪。
楊寧嵐一擡頭,居然發現那個杜明恆還傻呆呆地站在自己面前,嘴角綻放的兩個酒窩,看起來那麼陽光,楊寧嵐被他毫不忌憚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便站起來微笑問道:“杜少爺可有什麼吩咐嗎?小店最近新進了一批雨前龍井,不知道杜少爺可有興趣品嚐?”
杜明恆總算移開了他的目光,倒是好脾氣地點了點頭,慢慢上了樓。
楊寧嵐舒了一口氣,站在那將帳盤算完,這才走到後院,看見殷念泫跟杜若雪正站在小榭裡畫畫,兩個人相處一向都是平靜如水,但也有一種細水長流的溫馨,她走了過去,隔着雕花圍欄看着一簇開得正好的桃花,用商量的語氣說道:“殷夫子,下次能不能不要帶類似杜明恆的人來見我?這麼明目張膽的相親,我這麼保守的人接受不了。”
殷念泫笑意清淺,雙眼如湛湛月光清輝,“這都三年了,你還不回去找皇上,我看你似乎忘了很多事,所以特地讓人來提醒提醒你,好讓你知道,你心裡還住着一個人。”
楊寧嵐看着他筆下殷紅飛揚的桃花,一個玄色衣袍的人站在花下,安靜而憂傷,楊寧嵐一怔,心裡一陣酸澀,“你畫的是他?”
殷念泫點了點頭,看着眼前的畫,面色卻是認真起來,“聽魏公子在信中寥寥數語提過,雖然沒有親眼所見,但單單想象便能想象其中百轉千回的滋味。他不曾忘記你,你也未曾忘記他,時間過了這麼久,你們都該明白自己內心的想法,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馬上送你回洛陽。”
楊寧嵐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沉默看着那一幅畫,飛花過處,一片殘紅,那個人的身影隱隱閃現在其中,帶着隱忍的思念跟傷痛。
她的心一點點鈍痛着,陣陣清風,紛紛揚揚的飄絮,沒有方向地飛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