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好的梨花木紋理清晰,觸手光滑,案上一隻小香爐焚着能凝神靜氣的檀香,灰色的長袍有着喑啞的光澤。
李暮羽走了進來目光冷漠地掃了兩人一眼,選了一個恰到好處的位置站好,喚道:“父親。”
李策睜開了眼,衝着李暮羽輕輕頷首,眼神卻是凜冽地看着李昱銘,眼中燃燒着幽暗的怒火,“昨夜的事我已經知道了。”說着將手中一串佛珠擲在桌上,盛怒之下對着李昱銘喝道:“你個沒用的東西!當日我便說過,如果不能一擊即中,就不能輕舉妄動,而你倆居然敢瞞着我偷偷行事!”這一口氣上來,又連着說了一連串的話,呼吸紊亂,連着咳了好幾聲。
李昱銘臉色紅的跟猴屁股似的,惶恐地看向李策,但看一旁的李暮羽已經上前扶着李策坐下,心有不甘,將臉一撇,語氣絲毫不弱道:“孩兒就不懂,父親爲何如此生氣!不就是是個小宮女,何必如此忌憚!我也是你的孩兒,爲何我就不能幫你尋找地圖!”
李修彥一急,扯着李昱銘的袖子輕聲道:“大哥,你怎麼能這麼跟爹說話?”
李暮羽眼裡有着寒冰一樣的冷芒,嘴角噙着若有若無的冷笑,只冷眼旁觀着。
李策嗤地一聲冷哼,看着李昱銘道:“投鼠尚且還要懂得忌器,一個小小的宮女,一個落魄的郡主顯然是沒必要去忌憚的,但是你別忘了,她手裡還捏着地圖,我們不得不顧及。”他眼中閃現出厭惡跟痛惜,“不是不讓你去做,只是你向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僅如此,如今我越發覺得你簡直就是無理取鬧,難以成大事!”他站起來側着身子看着李昱銘,“如今你翅膀硬了,真的敢忤逆我了!你就該去靜思齋好好呆上一段時間!”
靜思齋是相府裡的一個小別院,裡面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一旦進了靜思齋,就形同軟禁,是府中用來幽禁犯錯家眷所在。
李昱銘臉色變換不停,拳頭埋在袖子裡越握越緊,骨節咯咯直響,眼裡有着不甘心的憤恨,想說話卻不敢說,只恨恨地扭過頭去不在看李策。
李策似乎是看到了他的不甘心,頓了頓又道:“是誰叫你去找杜青雲那個老匹夫提親的?且不說你此舉莽撞無禮,杜青雲跟我們積怨已久根本不會理你,倒是你毫不避諱給人家落下口實讓我何以立足?”
李昱銘本就竭力壓抑着心頭怒火和不甘,這下聽到李策又揭自己的醜事,那屈辱的感覺一下子衝上腦間,猛地擡頭目光血紅瞪着李暮羽,而對方卻是無動於衷地迎上他的目光,嘴邊邊挑釁般的冷笑讓他更是發瘋一樣控制不住,握着拳頭就要撲上去。
李修彥見狀眼疾手快地抱住他的腰,“大哥,爹還在。”
李策冷哼一聲,臉上鄙棄更深,“你莫要怪羽兒,不是他告的密,你以爲你做什麼能瞞得過我嗎?胡鬧一次也就算了,爲父也不想說你,但你今日所做的事情可就讓人忍無可忍,一夕之間,讓我們心血全失,前功盡棄!”
李昱銘雙眼通紅,吼間發出嗬嗬聲,看看李暮羽,又看看李策,卻是浮起一個淒涼苦笑,聲音悽楚怨恨,“原來你都知道,是不是真如杜青雲所說,我在你眼裡根本就是一無是處的廢物!”他推開李修彥的手,踉蹌地向前走了兩步,灼灼目光似燎原烈火要焚掉李暮羽,他指着李暮羽,質問李策,“我的父親,他從前最疼愛我們,可是自從這個孽種出現,你就再也不看我一眼,我就不知道,他有什麼好!他那個死人娘有什麼好!”
“住口!”幾乎是一瞬間,李策勃然大怒咆哮道,身子前傾雙手攀在桌沿,似乎是藉着這個支撐使自己身上保留一點力氣,眼中有明亮跳動的星火,那埋藏在心中的傷痛跟愧疚在撕拉着他的內心,勉強壓制住心頭震撼,冷冷道:“我看你是該好好去靜思齋思過了!”說着便喚來老管家道:“阿齊帶大少爺去靜思齋,派人給我看緊了,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出去半步!”
老管家目光平靜地仿若一汪清涼的泉水緩緩流淌過李策焦灼的臉,目光安慰似地看着李策頷首,李策似乎是被這個目光感染臉色稍緩。
管家對李昱銘和藹道:“大少爺,我們走吧!”
李昱銘看見老管家,胸口激盪,情緒失控地抓住老管家泫然欲泣,“齊叔,爹爹也當我是廢物!杜青雲說得沒錯,在他心裡也認爲我是廢物,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廢物!”
老管家慈祥微笑,目光包含無限寬容和愛護,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大少爺有一天會明白老爺的。”說着目光越向不遠處的李暮羽,愈加柔和,“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他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道目光雖然柔和,但放在李暮羽眼裡卻似夏日最明亮的陽光一樣照在他冷若冰霜的臉上,彷彿一記錘子敲開深厚的冰層,乍裂開一條大縫,李暮羽驚愕的目光像風中的燭火一跳,轉瞬又恢復清冷。
李修彥圓滾滾的身子伏在地面上,聲音顫顫中透着堅持,“父親,我想跟大哥一起去靜思齋,這件事我也有錯,孩兒願意接受懲罰!”
李策的面容已經恢復平靜,頷了頷首。
老管家將兩人帶走後,李暮羽將一杯熱茶遞到李策手中,不想李策卻定定地看着他的臉出神,彷彿想透過他的臉試圖找到些什麼,面色好似他的灰袍一樣喑啞下去,似是嘆息,“羽兒,你跟你孃親長得十分像!每次看見你,我便想起她。”
李暮羽面容沉靜好像浮在水面的碎冰,語氣平淡好像在說一件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事情,“是,男子卻有女子般的美貌,的確不合時宜。”
李策瞬間而起的灼熱眼神好像最後一縷燃盡的香火,一下子冷寂地灰敗下去,只剩寂寞的殘灰滿地,看着窗外掛着冰凌的屋檐,冰冷的手握着溫熱的茶杯,身上纔有了一絲溫度,“這麼多年,你還在怪我。”
如果真的愧疚又何必等到現在?李暮羽笑容清淺無聲,手指劃過案上殘留的茶漬,這漸漸冷卻的觸感好像自己的心,早已經是冰冷了,“父親最近事務繁多勞神憂思,夜間又多夢盜汗,是而神思難免恍惚。”
他跟李昱銘不同,李昱銘是擁有過卻失去,纔會有那麼撕心裂肺的疼痛跟刻骨銘心的恨意,可是他不同,從未擁有過,又何來失去的痛楚,從來都是這樣被利用地存在着,他習慣了,也沒有感覺了。
李策無言了,李昱銘憤恨質問還在耳邊迴響,那血紅的目光讓他的心忍不住寒冷地顫抖起來,低首擡頭的瞬間,卻又彷彿沒有經歷過剛纔的一切,神色肅然問道:“事已至此,如今可還有迴旋的餘地?”
“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李暮羽鎮定地說道:“只是還需要些時日。”
李策轉頭看着李暮羽,他雖然只是說有一線生機,但他終究還是安心了,便推心置腹道:“一切都靠你了。”
“我已經吩咐府中的人守口如瓶了,但請父親暫時不要對楊寧嵐動手,不到最後一刻,她對我們便還有利用價值。”
李策頷首深思,“昨夜你的動靜實在太大了,你就不怕傳到杜青雲的耳朵裡,他是那麼心思縝密的人,一點點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何況,洛陽城的衛兵都是殷柏的手下,你真是疏忽大意了。”李策目光似無意地看着李暮羽,“你喜歡樂陽郡主?”
李暮羽嘴角的清淺笑意紋絲不動,“孩兒是關心則亂,我怕她死了,我們此前在她身上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會付諸東流,父親的千秋大計也會因此隕損,那種情況下,我也顧慮不了許多了。何況,我如今並不在乎杜青雲一流。”
李策看他對自己的試探並不爲所動,便打消心中疑慮也不想多費脣舌,“或許你得去上官家走一趟了,告訴他計劃有變,讓他做好應變措施。此外不需要對他透露太多細節。”
李暮羽目光深沉仿若古井,“孩兒必定安撫好上官大人。”
從書房出來的時候便吩咐下人去備馬,家丁看大雪紛飛視物困難,路面溼滑難行不宜騎馬便問道是否改用馬車,李暮羽只做不理便回到內院,看婢女都守在門口一溜排開,問道:“怎麼全在外面?”
婢女們面面相覷了一下,一個婢女出列俯身道:“是小姐不喜歡奴婢們在裡面伺候,把我們都趕出來了,說沒有她的命令,誰也不能進去。”
李暮羽以爲她又想出什麼鬼主意企圖逃跑,推開門走了進去,屋裡放着兩個炭盆,將整個房間都烘得十分暖和,因爲下雪天氣陰翳便早早點了蠟燭,燭架上參差錯落地點着嬰兒拳頭般大小的雪白蠟燭將整個房間照的通亮,隔着紗畫屏風隱隱約約可以看見隱在光影裡的人。
繞過屏風卻驚奇地發現她只是靜靜地熟睡着,姣好的面容美如冠玉,在燭光的流螢光影裡蒙上了一層水澤般的溫潤,臉上也有了淡淡血色,嘴脣因爲失血過多而乾涸破裂,但還是可以看出她的情況已經好轉很多。
她的睡顏好像一朵覆落着薄雪的梅花,潔淨而美好,靜靜地看了一會,心裡翻開一圈圈細微的溫柔漣漪,難得她如此安靜,便多看了一會。
看見她的手放在被子外,便俯下身將她的手輕輕擱進被窩裡,長長的長髮柔順地順着自己傾身的動作流瀉下來,跟她的髮絲曖昧地糾纏到了一起,想起他們躺在一起的時候,頭髮也是這樣纏綿地疊和在一起,嘴角忍不住綻開一個迷人的笑容,漠然的琥珀色眼眸變成了陽光般溫暖的色彩。
一縷髮梢不小心碰到她的鼻尖,睡夢中的人不適地偏過頭,一個翻身手腳並用地壓在了被子上,半個身子都露在被子外,也只有在這無人的時候,他的眼裡浮起了與之冷豔面容十分不匹配的調皮笑意,輕聲道:“好歹也是個郡主,睡相怎麼這麼醜啊!”想一想要是被她聽到,肯定眼睛瞪得大大的,又沒好臉色了,估計馬上就會被冷脣相譏了吧!
將她抱着放好,把她的手放在手心握了一會捂熱了才放進去。
看她睡得好好的心裡也就放心了,離開的時候對着門口的婢女吩咐道:“不許任何人進去,記得按時送藥送飯。”
婢女齊齊應“是。”
李暮羽前腳一走,拐角處便探出一個小腦袋,兩隻黑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着,思索了一下,一轉身向廚房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