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天之驕女 二更

她看着他,總有種莫名的牽動,但這種牽動與感情無關。他站在她的身旁,抿脣認真爲她擦拭額頭的樣子,如最質樸的厚土,帶着廣袤的包容。

百里思青總覺得他很奇怪,卻又說不上來奇怪在哪裡。或許就是這份不計較的包容,教她覺得不大真實,也不大踏實。

不過只一會兒,她便想通了,病重之人總是比常人顯得更加無慾無求一些。

慕子衿收回手,腳步朝後退了退,朝她淡淡一笑,也不多說一句,眼底靜如深湖。

百里思青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平靜的眼神,並不代表心中無波無瀾。

片刻後她移開了眼睛,擡眸盯着四面的喜紅,也不似與他對話般,忽然開口道:“我曾經有一個很喜歡的人,我非常喜歡他,喜歡到我覺得我所有的一切都應該是他的,我的人我的心,但凡他想要,我都會心甘情願地給他。從九歲開始,我便無時無刻不在盼望着自己長大,然後…嫁給他…”

她頓了一下,似乎對自己無人不知的往事沒有必要再說下去,只勉強笑道:“那些…你應當都曾聽說過…以前我從未想過會嫁給你,我們彼此都不相熟,若不是我執意要嫁給你,此生我們也不會有多餘的交集…抱歉,給你和慕王府添麻煩了…”

她低下頭朝慕子衿緩緩地扯開了嘴角,“不過你放心,以後我儘量不會給你再添麻煩,你還是如以前一樣好好地養病,不需要有太多的負擔,也不需要對我負責什麼…之前說的那些還算數,即便你日後…我也不會再嫁其他人…”

“如果你有要求,我會盡可能地滿足你…除了…除了感情…我什麼都可以給你…”她深吸了口氣,誠摯道:“我們就這樣過下去,好嗎?”

這一番話太過直接,徹底讓慕子衿無言,身子突然不能動,宛若一盆涼水當頭澆下,從髮絲開始,慢慢擊中心田深處,周身被如霜似雪籠罩,在無人可探的角落裡掀起了一片滔天巨浪。

新婚第二日的早晨,他的妻如此坦誠地告訴他,願意與他一直相敬如賓地過下去,除了感情什麼都可以給他…

他忽然有點想嘲笑她坦誠和幼稚,雖然他此前從未成過婚,卻也知道成婚的男女之間無非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多婚前從未見過面,又有多少存在她口中的感情之說?即使是帝王,也時常對自己的婚事身不由己。也就是她這樣被寵壞了的帝國公主,敢做那樣無所顧忌的美夢。到頭來黃粱美夢破碎了,卻依舊困在其中走不出來。

並且,現在便將他們之間的婚姻性質剖除得這般清,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傻瓜就是傻瓜,他不知該歡喜她的單純,還是該惱恨她的赤誠。

他允許她的自我放逐,但絕不允許她的心灰如死。她的心到底因那人腐朽成了何模樣,他總該親自挖出來瞧瞧才能作罷。

他立着不動,先前還略有些神采的眸子徹底黯淡了下去,似乎被她的話傷到了一般。

百里思青有點不知所措,可她並不覺得自己的話裡有任何過分的地方。恰好有人敲門,她立刻轉身去開門。

慕子衿眼神慢慢地掃去,看到蝶香和蝶衣走了進來。

“公主,駙馬。”兩人彎腰見了禮後,立即上前像平日般伺候百里思青更衣。

蝶香素來大大咧咧,並不認爲百里思青喜服完整有何不妥,蝶衣也只愣了一下,又變回了若無其事,兩人甚至並未朝榻上的喜帕瞧上一眼。

被忽視個徹底,慕子衿也不惱,腳步兀自向後方褪去,準備自己將喜袍換下。

奈何他只緩慢地解開了一個釦子,身子便支撐不住,又扶着牀沿咳嗽了起來。

百里思青本背對着他,聞聲側目,面色立即一僵。她連忙推開了蝶香和蝶衣,快步朝慕子衿走了過去,伸手將他的腰身扶住。

垂眸望見百里思青搭在腰間的手指,他頃刻間止住了咳嗽,勉強直起了身子,握住她的手,愧疚道:“讓公主見笑了,我——”

百里思青看着他的臉色因劇烈的咳嗽而泛上潮紅,襯着身上的喜紅,形成了一道瑰麗的色彩,一時也忘了他的舉動,不禁有些自責道:“對不起,是我的失誤,只顧着自己更衣沒有考慮到你…”

她忽然凌厲地掃向蝶香與蝶衣,“還不快去喚人前來伺候駙馬!”

都怪她平日太過縱容她們,才讓她們眼中除了自己便沒了其他人,居然連駙馬也不放在了眼裡。她既已嫁給了慕子衿,怎麼可能再容許自己的宮女忽視他?

首次,她有了給蝶香和蝶衣豎規矩的念頭。

蝶香與蝶衣聽出她的怒氣,心中咯噔一下。她們忘了這裡不是寶儀宮,除了自家公主之外還要伺候駙馬纔是。聽百里思青發話,蝶香立刻出門又喚了幾名宮女來。

百里思青見進來的都是她的人,遲疑了一會兒,才輕聲問道:“怎麼不見你的貼身侍女?”

慕子衿握着她的手,緩緩一笑,目色竟帶了分傷感,“我從小與父王兩人相依爲命,不大習慣女子近身伺候,如今有銀子和銅子伺候着就夠了。”

百里思青雖然不清楚他以前的生活,卻也聽陳正說過在救了父皇之前,他父子二人確實過着顛沛流離的生活。

想到自己的問話應當是觸及到他的失母之痛,才令他顯有傷感,百里思青心中的愧疚又深了一分,她不自覺地反握住了他的手,“那待會兒我就爲你挑幾名侍女來。”

依照規矩,成婚三日內他們都要同處一室,總不可能讓銀子和銅子隨意出入他們的新房,再者,有女子伺候總比男子好上一些。

慕子衿輕咳一聲,爲她的體貼而露出感激的神色,卻還是搖頭道:“不必了,我不習慣女子近身,以後儘量學着照顧自己就好。”

他的話聽在百里思青大有委曲求全的意思,他的身子這般弱,怎麼可能不需要人照顧呢?

她靜靜注視了慕子衿一會兒,忽而咬了咬脣,沒被握住的那手輕輕地拂開了他零散的身前的髮絲,緩慢道:“那以後你宿在這裡的話,我來照顧你吧。”

她既然嫁給了他,便要努力承擔做妻子的責任。尋常女子都會與夫君琴瑟和鳴,爲夫家延續香火。她不能做到那些,便只能從其他地方來彌補。

她抽回手,與他一齊坐在牀沿上,仔細地爲他解開喜袍上剩下的扣子。釦子做得精緻而繁瑣,期間她試了幾次,纔將它們完全解了下來。

蝶香領着宮女進屋的時候,便見到了百里思青垂着頭耐心地爲慕子衿寬衣,一旁的蝶衣早已瞪大了眼睛,木愣愣地望着兩人。

同昨夜一樣,慕子衿非常享受她的照顧,她的心比他想象中的還要軟得多,竟教他有產生了細微的卑劣感。

柔軟的髮絲盪漾在胸前,他靜靜地看着百里思青,忽地伸手環住了她,將下頜抵在了她的髮絲上,如同世間所有疼愛妻子的夫君般,舉止內充滿了溫存。

百里思青卻是一驚,觸電般地推開了他。

“公主!”蝶香疾步上前,站在了她的身邊。

她的目光惡狠狠地瞪着慕子衿,彷彿若不是眼前病怏怏的男子是她們的駙馬,她便要將他的手腳砍下來般。

慕子衿方升起的溫情隨即消逝,眸中一絲黯色劃過,頭慢慢地垂了下去,手也空空地落下,再不敢動作。

百里思青心裡越發地難受,明明她剛剛纔說的要照顧他,要與他相敬如賓。轉身卻因爲他的一個舉動而變成了驚弓之鳥。他畢竟是她的夫君,只不過一個親近的動作而已,又沒有對自己做出其他出格的事,她憑什麼要傷了他的心?

可她還是無法淡定下來,只能尷尬地吩咐身邊的人道:“還是你們爲駙馬更衣吧。”

慕子衿擡頭看了看她,嘴脣動了好幾下,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地任蝶香指揮着小宮女上前爲自己換下喜袍。

待兩人都換好衣裳梳洗完畢,銅子敲門走了進來,恭敬道:“世子、公主,王爺說讓你們不必去給他請安了。是否由奴才等伺候你們去前堂用早膳?”

百里思青扭頭看向慕子衿,他已經換下了一身天青色的錦袍,墨色的髮絲被束起,輕垂的一縷額發讓面頰顯得愈發消瘦蒼白。

慕子衿含笑凝視着她,彷彿之前的尷尬不復存在,只點頭道:“好。”

百里思青聽他如此,也應道:“嗯。”

銀子立即退後一步扶住慕子衿,讓外面的人前往帶路。

剛踏入前堂,慕子衿從門口望去,一抹淡紫色身影出現在此,深沉如黑洞般的眸子劃過細微的波動,與那雙邪魅的銀眸碰撞在一起,二人皆未說話,卻有暗流涌動。

百里思青淡淡的看了一眼突然出現的人,臉上是一片冷意,她回頭望了慕子衿一眼,面無表情地開口道:“梟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