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夫

爲夫

因燕軍於邊境不斷騷動,諸國的君臣一下子走了七七八八,夜梟也向靖安帝告了辭,領着夜合歡迅速離開了皇宮。

很快,所有賓客中僅剩下了楚離曄一人。

靖安帝招了慕尹昶進宮後,緊接着又宣了司空煜和百里奚寒進宮。

一整天,南書房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外面守着的臣子誰也不捉摸不透帝王的打算。

靖安帝拎着摺子也十分地困惑,同一時間裡,大燕秘密派人送來了無數重禮,還附贈了一封足以令人安心的國書,上面明明白白地告訴他,燕國半點動大泱的心思也無。

可正是因爲如此,他才覺得愈加詭異。

他從未忘記過,十五年前泱國與晉國於桐城那場戰爭中,泱國大的軍快要攻破桐城一舉佔下晉國的經濟樞紐從而重創整個溼南之境時,正是燕國出兵援晉,纔打亂了他的計劃,覆滅了泱軍的破竹之勢!

這些年,兩國明面上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卻時常爲附屬城池鬧些不大不小的紛爭,這次燕國的投誠,在他看來更覺得是一場積蓄已久的陰謀。他寧願相信這是該死大燕的惑敵之計!

百里奚寒靜靜地站在一邊,對軍機要情始終保持緘默。

司空煜則乾脆地多,“不管燕國究竟有何目的,陛下,請允許臣暫回邊關!”

如果連家國都保護不了,他還拿什麼去守護想要守護的人。

靖安帝當即允了他的請求,“煜兒,你是我泱國的少將軍,守好邊關方不辱沒我大泱的威名。朕將所有的期盼都放在你身上了,無論燕國是否虛情假意,定不要讓它有機可趁!”

“臣遵旨!”司空煜擲地有聲道。

他領了旨出去後,靖安帝便將視線投在了百里奚寒的身上,“十三皇弟,可有查出了什麼?”

他雖也想親力親爲,奈何朝務煩不勝煩,便將百里思青摔馬事件交由了閒散在京的百里奚寒來查。

百里奚寒斂色,“不負皇兄所託,臣弟尋到了些蛛絲馬跡,只是事情的始末有些棘手。”

“但說無妨。”

“回皇兄,與漠國有關。”

“果然!”靖安帝額前青筋突跳,一拍龍椅,冷厲喝道:“以爲我大泱不敢在此時動他漠國?竟敢如此囂張!”

百里奚寒拱手,“皇兄息怒,臣弟還未得到準確證據。”

陳公公臉色一寒,在他看來哪裡還需要什麼證據,直接從關卡截了人再秘密扔進大理寺,量他敢不招!區區一個太子而已,在泱國境內殺了簡直易如反掌!

靖安帝面上的怒火忍了許久才消褪,此事畢竟牽扯太多,不好妄加了斷。可動了他的女兒休想全身而退!

夜梟雖已請辭歸國,但他絕不能就這般算了,“來人,嚴密監視漠國太子一行!”

書壁後瞬間有人影飛出。

他看着百里奚寒,語氣緩和道:“朕好久未與你單獨相聚了,你這幾日暫且留在宮內。”

靖安帝擺手讓宮人領他退下,“想必高陽見到你也會開心些。”

“臣弟遵旨。”

長信殿外,百里奚寒一身清光白衣,負手閒步,自那夜色濃處慢行慢深。恍若淡淡月華傾瀉殿宇,在深沉無邊的墨色裡落下極不真實的幻影。

其後隱有另有一人黑衣緩緩相隨,就如前方人的影子,步履無聲,“梟太子有異常。”

百里奚寒的腳不停駐,“有皇室影衛盯着,你們先勿動。”

“是。”影子立即消失。

雲浮殿院,楚離曄在淡月之下靜靜坐着喝酒,暗雲遮頂,風過長天。任四周飄落的海棠花瓣盈滿襟袖,更深華香添一重。

有人走近時,他不看也不動。手中的酒杯未扔,一口一口地灌着,好似要將那些苦澀灌進腹中才痛快。

那人緩緩走到他的身側,坐下來直接道:“酒不醉人人自醉,曄皇子若真有什麼不痛快的事,說出來或許會舒服些。”

楚離曄歪頭側望他,過了一會兒,忽然笑了笑,“心裡不痛快的事情難道就必須要說出來嗎?”

那人一怔,隨即笑着搖頭:“不一定。”

恰好頭上的月光瀉下來,照得那人的眼睛熠熠灼耀,面上如生了一層玉光,白色的衣衫與月同輝,愈發柔亮,“所以,曄皇子寧願解借酒消愁?”

楚離曄不置可否一笑。

有時候,酒是一個好東西。醉酒後,可以讓人順理成章地忘掉很多事,相對應地,心裡也會輕鬆許多。

那些無人可說、不必說,抑或不能說的話便能隨之沉消心頭,無需痛苦去想,去面對。

他抓着酒壺,忽有璀璨的煙花於頭頂綻放,剎那間星火漫天。

楚離曄擡首,佈滿整個天空的煙火,一次比一次炫耀,一次比一次奪目。炫亮的色彩不斷地衝起、上升、暫停、綻放…前一朵隨着後一朵朵的升綻而慢慢銷聲匿跡,再不見蹤影…

指間握着的酒再也喝不下去,他突然覺得累了,就想這樣隨心所欲地隨意找個人,隨便說一說,發泄一下。

活了二十多年,卻又從來沒有好好地活一次,他忍得太難受。

他寧願毫無芥蒂地放縱自己,哪怕哭訴一場,也無所謂。將那真真假假的面具丟掉,不遮不掩地做回一次自己。

“我與她第一次見面,是六年前的上元節。”

他忽然指着天上的煙花,也不管那人聽不聽得懂,便無限懷念道:“那時我剛剛唱完一臺戲,卸了妝後,望着無盡華焰相映爭輝,突發奇想地想去人多的地方看看。”

他頓了頓,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大抵我是太寂寞了。”

有多寂寞呢?他也不知。

只清楚地記得除了必要時在衆人面前賣唱賣笑之外,餘下的時間便是獨自待在玉軒園的小院子裡,誰也不近身。

人生如戲臺,卻不能如戲臺透明。臺上的哭笑未必走心,多時不過添一層面具,惑人惑己罷了。

習慣了孤寂,即便是穿梭在洶涌的人潮內,也無法體會出熱鬧的溫馨之處。亦更不明白爲何只簡單的一個日子,卻能夠溢生出那麼多的歡喜。

有什麼可值得歡慶的呢?

從前晉國的皇宮冷得像一座冰窖,十多歲後他被送來泱國,更是從來沒有過過一次該有的節日。

所以,他走了幾步就膩了,可是被堵在人海中,卻又抽不出身來。

擁擠中,有小孩子碰倒了,從而引起了小範圍內的混亂爭吵。啼哭聲、斥罵聲頓時從擁堵的人羣裡傳出來的,與節日的歡喜氣氛相沖突,尖銳又刺耳。

他有些不悅,世上就是因爲存在太多人,纔會出現這麼多無聊的紛爭。

他蹙着眉想盡快遠離這些混亂,不防有人踩了他的腳。他側身避讓,一隻貓頭鷹卻倒在了他的懷中。

準確的說,是一個梳着雙髻戴着貓頭鷹面偶的少女。

闌珊宵火中,矮小的柔軟的身子依靠在他的懷裡,邊與他道歉邊眨巴着眼睛。

他常常在想,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女孩子呢?

明明是天真活潑的少女,另類的喜好卻教他百思不得其解。放着那麼多美麗的可愛的面偶不挑選,偏偏選了只醜陋的貓頭鷹。

他從很久以前開始就討厭這類在暗夜裡活動的生物。它們陰邪、可怖…就如他一般地不見天日。

他冷着臉推開她,她追着非要與他道歉,盯着他的臉,伶牙俐齒的模樣卻連話都說得結結巴巴,“你、你…那個,對不起…是不是我撞了你,你便不高興了?”

她還記得她踩了他的腳,見他不理會便一直圍蹦在他不停地問道:“你是不是被我踩得痛到說不了話了?上官玥剛剛還說我力氣大…呵呵。”

他有些無語,卻敏感地捕捉到了她口中名字。越王府的小王爺,他早就有所耳聞,她能如此無顧慮地喚他的名字,顯然出身非富即貴。

天真無憂的千金小姐,戲文裡唱了太多遍,他一下子爲她定了性。

可他並不是那落魄書生,從不做締結良緣的虛夢,繁華一場,再好的相遇也會落得飛灰湮滅的下場。

他不遲疑地轉身離開,她卻一把將臉上的面偶摘下塞到了他的懷裡,跳步笑道:“送你了。”

丟了外面醜陋的面偶,他沒有想到她小小年紀居然會長了那樣一張禍國殃民的臉,偏生這少女還一副渾然無知的模樣,咧着嘴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毫無教禮地朝他笑。

他從未料到自己會對着那雙星光般的燦眸和一隻面偶失了神。也從未料到,只不過一次衝動的行走,只不過被踩了一腳,從此便開始了刻骨銘心的糾纏。

一生難忘。

那人靜靜地等着聽他繼續下去,可楚離曄只說了那麼一句便兀自神遊了太虛。那人也不急,耐心地撫了撫衣袖,附和道:“她小時候就喜歡溜出宮玩,最喜歡熱鬧。”

楚離曄脣畔那絲若有若無的痕跡漸漸擴大。是啊!鬧騰的性子,一刻也消停不了。總喜歡拽着他到處跑,每次還有數不清的理由:什麼不曬太陽會生病,花開了,沒人看會傷心…云云。

與上官玥待在一起,將他謅話的本事學了個精通。

說不清到底爲什麼,許是不忍心看到她失望的表情,儘管不是他喜歡的,每次卻都會在她的殷盼中丟盔卸甲。

也是拜她所賜,丟掉的稚氣時光一點一點地被尋回。第一次看清原來世間可以這麼精彩,每一朵花每一顆草都有各自存在的意義。他的那些孤獨與寂寞實在不值一提。卻也更加發現,同她相比,他的人生太過黯淡微薄。

“有時聒噪得很。”楚離曄笑着抿了口酒,轉手替那人也倒了杯,“像個說書的先生,嘰嘰喳喳沒有一刻閒着。”

想不通哪裡來得那麼多新奇與歡樂。學了首新詩,射了幾根箭,都會興致勃勃地拿來與他討論半天。

那人接過酒杯,感同身受地笑道:“是有點吵。”但又莫名地讓人生不了厭煩之心。

“嗯,從沒有人與我說過那麼多話。”楚離曄展了展眉,隨手捏了朵衣襟上飄落的海棠花瓣,“不過,與我在一起時,她提到次數最多的人便是她的十三皇叔。”

他將目光投放在那人的身上,不出所料地捕捉到他微動的神色。

“她總是這般地愛憎分明,對她好的人會一直記掛很久。”楚離曄嗅了嗅手邊的海棠,“她曾不止一次地與我念叨,十三皇叔去了泅川那麼遠的地方,聽說那兒終年冰雪,人跡罕至。沒有京城暖和,也沒有京城熱鬧。他會不會冷,會不會悶…”

那人將酒杯裡的酒一口飲盡,似問非問道:“是嗎?”

“當然。”楚離曄點頭。

寄往泅川的信裡總會夾着一枝海棠,信末總會滿懷期待地問及十三皇叔的歸期。百里思青所做的一切,從未瞞過他。

“十三皇叔”他捏着花又爲面前的人斟了杯酒,“我能不能這樣喚你一聲?”

“可我卻不能應你。”百里奚寒如實道。

“我知道。”楚離曄不以爲然。

其中所代表的含義無人不懂,百里奚寒若真應了,纔是奇怪,“可我很早前便已經隨她喚過。”

斟酒時有酒水滴灑了出來,他的手掌有些溼。

什麼時候開始的呢?知道他孤苦伶仃後,便紅了眼眶將自己的親人盡數塞給他。

“因爲我在泱國舉目無親,她便時常自做主張地宣告道——”

許是有些醉意,他一反常態地學起百里思青從前的口氣來,“我的不該就是你的嗎?我的父皇、表哥,還有十三皇叔…也都是你的!”

他乾脆棄了酒杯,提起酒壺便生猛地灌入了口中,往常的從容此刻蕩然無存,“都是你的!哈哈!十三王爺,你說她是不是很傻?”

百里奚寒手指攥緊了又鬆開,而後莞爾道:“確實很傻。”

他突然想起那些整整齊齊躺在盒子裡的信箋,坦言道:“她很喜歡你。”

從小便不會隱藏自己的心思,喜歡就會鬧得人盡皆知,說不清是可愛還是可恨。

喉嚨被烈酒嗆得生疼,楚離曄忽然啞了聲,“我知道。”

太過單純無畏,又有天生的保護欲,總是喜歡爲別人考慮。一旦喜歡上便會死心塌地,奮不顧身。不論你的身份如何卑賤,背後如何遭人詬病,恨不得將全世界都捧到你面前。

只是…爲什麼不一直喜歡下去呢?

“聽說你此次動身來泱國之前,晉國皇宮內便起了事端。”百里奚寒突然問道:“你就不怕太子之位被人捷足先登?”

楚離曄眼底流光一閃,盯了他半晌纔回道:“我曾答應過,等她十五歲時一定要陪她過及笄之禮。”

百里奚寒淡聲道:“這便是你不顧一切來泱國的原因?你就不怕自己多年的隱忍和佈署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楚離曄擡望天上的彎月,清俊的眸中寂落滿滿,“我不能看着她嫁給別人。”

城北灌木中的那抹肆意笑容,令冰冷深夜化作一片潔白的寧靜,那是輪迴不休的黑暗裡的唯一曙光,他即便是傾盡一切也要守護的純粹。

百里奚寒很想與他說,就算不能看着她嫁給別人,她終究還是會嫁,連他的皇兄都鬆口的婚姻已是鐵板釘釘。

從前只瞧出她是一頭脫了繮繩的野馬,卻是未看清她的性格有多倔,心就有多狠。對別人毫不留情,對自己便更是殘忍。

連他這皇叔都極其容易窺破的情意,她卻毫不留情地將它斬斷成空,抽身抽得乾乾脆脆,不惜亂點他人。

“那晉皇的勃然大怒曄皇子也置之不理?”

楚離曄不假思索道:“誰也沒有她重要。”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選擇,他的堅持讓百里奚寒無話可說,他也從來不是一個多舌的人。

不過,他還是輕輕笑道:“你與我說了這麼多,就不怕我將你的秘密泄露出去?”

“我此次回京的目的便是來瞧瞧你,想不到…”

誰曾想已經死了的戲子一轉眼便成了晉國的二皇子,果真是造化弄人。

楚離曄凝視頭頂的月色許久,才緩緩收回遠望的視線,“雖然不知十三王爺爲何會這樣說,但我卻清楚,你絕對不會。”

百里奚寒輕笑,“何以見得?”

楚離曄一瞬間將他從俊眉看到髮尾,最後定格在他澄澈水亮的眸子,“母族被誅,自貶泅川六年的仇,要親自來報纔有意思,不是麼?”

他低低的反問似一汪溫潤的山泉,琮琮流淌於清幽的月夜。百里奚寒也撩起一朵海棠,筆直的目光似要望進他心的最深處去,“不過曄皇子好像還忘記了最重要的一件。”

他並不否認那些一直被牢牢鎖在記憶裡。但不管是母妃被殺,抑或是被困泅川,在他心中都未留下太多仇怨。

人的一生有許多選擇,既然選擇錯了便要付出相應的代價。母族被誅的原因,追溯到底不過源於人心的貪婪。落到那樣的下場,他從不怪任何人。

他捏着海棠花,指間悠然散發出泠泠的清香,“曾經這宮裡是最熱鬧的,海棠花落的時候,總會有人小心翼翼地將它兜收好,可如今再也見不到了。”

……

百里思青爲了不引人注目,今日特意換了一身淺碧色的衣衫,可人依舊如清晨最耀眼的一滴露珠,散發出蓬勃的豔麗,比折了世間所有的芬芳。

趙茗秋掀開轎簾見到那抹淺碧色時也愣了愣,眼底如失了淵海的潮水,空蕩起伏。

百里思青雖然自我貶低不如她,可她又何嘗知道自己無需做任何努力便已佔盡了世間最好的一切?

她與她之間,永遠有着無法逾越的溝壑!

見趙茗秋與她招手,百里思青隨意便鑽入了她的轎子內,“我讓蝶香和蝶衣看好了寶儀宮,就我一人陪你去。”

趙茗秋聞言有些不大自在,眼神也閃躲了一分,“是嗎?”

百里思青沒注意到她的反常,只覺得出了宮後整個人都神清氣爽,“啓程!”

那些轎伕和家衛似乎沒有看穿百里思青的身份般,未曾行禮便兀自繼續擡轎向前。

靈國寺建於城郊外的一壁陡峭的山崖之外,下連泱水,中通山脈,先帝在時曾敕封其爲泱國第一國寺。寺廟最出名的便是那菩提姻緣樹與高佛妙靈籤,尋常時節前來進香火的百姓絡繹不絕。

而靈國寺最有名的盛景便是那通天玲瓏塔,人眼從千里之外望去,碧色如海連綿起伏,羣山逶迤中隱見那輝煌金燦的一點,如佛光灑度,煞是聖靈。

百里思青一路望去,遠山的金塔落在她的眸裡分外地耀眼。

她眨了眨眼睛,忽地拉下了轎簾。

趙茗秋被她的動作嚇了一跳,隱隱感覺百里思青的心情陡變,便關切道:“怎麼了?”

百里思青輕輕地彎起脣角,“沒什麼。”

趙茗秋捏緊手心,垂首喃聲道:“那就好。”

山路崎嶇,兩人還算無阻地到了靈國寺山腳。

一下了轎,趙茗秋便拉着百里思青往寺廟而去。

寺廟門前有一棵菩提樹,上面正掛着了千萬根綵帶,還有不少年輕男女和兒童圍在樹下,嘴角含笑着不知在說些什麼。

百里思青駐足擡頭望了最高的樹枝上的一根黃色彩帶,許是經歷過雨打風霜,那根黃色彩帶的顏色已經變淺泛白,完全瞧不出本來的本來鮮豔的模樣。

大泱國民風開化,女子無需輕紗敷面也可出門。她和趙茗秋二人皆着了簡單的衣衫,絕色姿容卻還是壓不住,很快便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見望着她們的人漸漸增多,趙茗秋紅着臉扯了扯百里思青,百里思青這才收了眸光與她一道拾級而上。

行至到大雄寶殿門前,卻又見百里思青又突然停下腳步。

她不由地循着百里思青的眼睛望去,只見前方的殿堂有人獨立,正負手看着大雄寶殿上的佛像,聽到她們的腳步聲回頭,露出雅緻的一張臉。

百里思青凝眸相視,翩翩英姿倜儻,湛湛牙色錦袍,無論是無情被拒,亦或是邊情險變,楚離曄總是一副溫雅笑容,彷彿有他在的地方永遠是月朗風清。

趙茗秋不敢直接凝視,玉足穩穩踏上石階,彎腰向楚離曄請安道:“曄皇子。”

楚離曄也回望她們,“高陽公主,趙小姐。”

趙茗秋的臉上浮現一絲異色,可還是望着楚離曄笑道:“真巧,曄皇子居然也來了這裡。”

楚離曄頜首,“聽說靈國寺的神佛很靈,我想看看它有何與衆不同。”

百里思青擡頭,面對眼前一尊尊佛像,星眸無波,“本宮記得有人曾對我說過,雖說神佛能夠拯救萬物蒼生,但世上最終的神其實是自己。”

趙茗秋訝異,“那豈不是褻瀆了神佛?”

百里思青點頭,“可不是嗎?凡人便是凡人,怎麼可能與神明相提並論?本宮以前不懂,可現在懂了,說出那番話的人本身就是魔鬼,狂妄自大到以爲能一手遮天,殊不知神明的存在昭示着世間還有因果報應。”

楚離曄淡淡蘊笑,目光投向大雄寶殿正對面的玲瓏金塔,“那人確實是個混帳。”

百里思青漫漫轉眸,側頭與他一同望去。

都說九九歸一,玲瓏金塔共有九九八十一層,可那時她數來數去也只數到了八十層。是不是就因爲缺少了那一層,所以那些執著於心底的東西纔會轟然坍塌,讓所有的過往都變得面目全非?

可若是神佛都能信的話,哪裡還有那麼多是非曲直,陰差陽錯?

兩人太過專注,都未發現趙茗秋已經從丫鬟身邊取了香,正拜跪於蒲團上禱告。有沙彌取了平安符,在一旁陪唸了許久的經文,最後纔將符交由了她。

不知過了多久,寺廟的鐘聲傳入耳畔,百里思青回神道:“泱國的寺廟太小,容不下曄皇子,還請曄皇子好走。”

楚離曄盯緊她,“若是願意砍斷頭顱和手腳,總歸能住得下。”

百里思青心頭一凜。

此時趙茗秋走了過來,捏着掌心裡的平安符笑道:“公主、曄皇子,你們在說什麼?佛門最忌殺生,可別再說什麼砍頭砍腳的了。”

她殷殷地看着百里思青,“公主,你要不要去求一支籤?”

百里思青抿脣,“不用了,我們走吧。”

楚離曄不徐不慢地跟上,“離曄正巧也下山,可以送二位。”

“不必!”

“曄皇子留步!”

百里思青與趙茗秋竟同時出了聲。

對上楚離曄的俊顏,趙茗秋勉強一笑,“不過片刻腳程,哪裡敢煩勞曄皇子相送,茗秋告辭。”

百里思青已先一步出了大雄寶殿。

又經過山門前的菩提樹時,趙茗秋無意回頭,發覺楚離曄正盯着樹上的綵帶發呆,視線與百里思青先前的高度一模一樣。

一上山一下山,雖然中途並未耽擱太久,但天色依舊逐漸暗下。

深濃的霧氣早已將日光封鎖,使得整片山嶺都陷入一片幽暗迷離的昏瞑之中。

百里思青不知不覺有些倦意,趙茗秋見一副她星眼朦朧,不住打哈欠的樣子,不禁笑道:“想睡便睡,等到了我叫你。”

百里思青想想也是,“好。”

轎子緩緩行在山間,浮光遊蕩,幻影萬千,周遭充滿了詭異的氣氛。

不知又過了過久,遲遲等不來趙茗秋的喚醒聲,百里思青兀然睜開了眼睛。

睜眼的一瞬間,她以爲自己還在轎子內。然而入目卻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山洞,她躺在微微潮溼的石面上,身旁燃燒着一簇火堆,有人正俯身盯着她看。

透過火堆,那眸中含帶銀魅之光,聲輕卻邪冷,“公主可是醒了。”

百里思青心中微微一動,待發覺身子不能動彈,又驀地一驚,“梟太子,你怎麼在這裡?你想做什麼?”

他明明已經離開了京城,怎麼竟然會在此處?

全身不自覺有些僵麻,百里思青連忙左右環顧,“趙姐姐呢?”

“公主還是擔憂自己的處境吧!”夜梟淡然一笑。

百里思青厲聲道:“說!你將趙姐姐怎麼了!”

夜梟微怔,卻不屑道:“公主倒是將她放在心上。”

“趙姐姐一定在你手上!”百里思青瞪他,“若是你敢動趙姐姐一根頭髮,本宮絕不放過你!”

小時起她的性子就如男孩子一般紈絝,成日裡又只喜歡與司空煜和上官玥混在一起,因而極少有女伴,更遑論性情合得來的。

她還記得當初她瞞着父皇隔三差五地逃課,夫子不敢管,只能由着她去。下面的宮人更是怕父皇責怪下來受牽連,便時常替她打掩護。

可有一次父皇竟親自來初陽殿督查他們的課業,她和上官玥被先一步得了風聲的司空煜從外面火急火燎給尋了回來。

恰好夫子昨日佈置了功課,百里明他們都規規矩矩地拿了各自的功課給父皇檢查,就剩她與上官玥傻傻地縮躲在一旁互相干瞪眼。

她不交功課早已成了習慣,平常都是事後夫子幫忙謄抄一份了事,如今父皇親自來檢查,自然誰也不敢在他的眼皮底下弄虛作假,

“高陽,你的功課呢?”看遍了其他皇子公主的,父皇終是將目光鎖定在了藏在角落的她身上。

她偷偷瞄了瞄司空煜,後者正一臉爲難地捏着自己的業紙,隔着空氣也能看清上面與她差別太大的字跡。

她又心虛地瞄了瞄夫子,彼方已然汗流浹背地跪在一旁,身體顫抖着,只差一瞬便要向父皇坦白請罪。

正當她一籌莫展等着挨訓的時候,趙茗秋突然從座位上起身,恭恭敬敬地捧着一份課業,稚聲道:“回陛下,臣女駑鈍,昨日夫子所講的內容尚有不明的地方,所以特意向高陽公主借了課業揣讀…”

她呆呆地望着她,趙茗秋卻在無人可視的地方朝她笑了笑,讓那些原本等着看她受罰的人不甘地失瞭望。

也是自那一日趙茗秋幫她起,她便將她當成了唯一的閨中好友,更不用提她日後是司空府的少將軍夫人,她的表搜。

趙茗秋不同於她,手無縛雞之力不能保護自己,自幼又受了最正規的教導,怎麼能容忍被男人困於山中!

若是她再一時想不開…

百里思青無法再想象下去,“放了趙姐姐!否則本宮定要將你碎屍萬段!”

夜梟卻嗤笑道:“真是愚蠢!說起來,本太子還要感激她。”

百里思青還未猜透他話中的含義,便又聽他道:“公主別期待會有人來了。此處的左右石壁以及道路前後,甚至本太子腳底下都有機關埋伏,觸動任意一處都會牽發其他所有機關,如果有人敢來,那便等着被箭矢毒針射成刺蝟吧!”

“你究竟想如何?”百里思青努力平復了心情問道。

夜梟撫了撫百里思青的臉,如在撫摸一塊上好的白玉,珍惜而憐愛,“公主猜猜呢?”

百里思青心底一顫,剛清醒的頭也不禁有些暈沉,“卑鄙!”

夜襲張狂笑道:“公主謬讚。”

“看來公主也不像本太子想得那麼愚蠢嘛!”夜梟的手滑到了她的耳後,銀眸中溢出一絲幽暗。

“本太子誠意向公主求親,公主卻不願意,本太子只好出此下策了。”他俯下身子,在百里思青耳邊曖昧一笑,“放心,本太子不會碰你,只是想拿一件東西罷了。”

他邊說着,一隻手挑開了百里思青的外衣衣帶,向裡衣滑去。

觸到最裡面那片細膩最柔軟的薄薄綢緞,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滿意的微笑,“要不要本太子猜猜,是什麼顏色的?”

忽有電光劃照過洞壁,女子清亮的雙眸仿若火焰一般,盛放着決絕熾熱的光彩。即便是在頭暈無力的情況下,亦那般清晰懾人。

“你就不怕我寧願不要這名節,也與你玉石俱焚?”

夜梟手一頓,盯着她半晌,倏然笑道:“就算要死,有公主陪着,也是一種幸事。”

他撩了撩百里思青的髮絲,捲起其中一縷放到鼻翼下輕嗅道:“而且,本太子自信會好好地活着。”

身形微微一抖,百里思青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時,雙眸利如寒星,“那你就試試,是否能夠安然無恙地從泱國離開!”

夜梟湊近,百里思青身上那股少女的清香有意無意盪漾在鼻尖,教他一時心猿意馬,他情不自禁地將百里思青壓在身下,“怎麼辦呢?本太子原想着只拿了東西就走,可現在竟捨不得了。”

他吻了吻她的面頰,將頭埋在了她的脖頸處,心醉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本太子今日總算明白了這句話所代表的涵義。公主便是那枝頭的牡丹,惹人採摘,令本太子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夜梟!”百里思青狠狠地咬了咬下脣,才讓自己又清醒了些。

夜梟“唔”了一聲,“爲夫在。”

“你無恥!”

“對,你剛纔還說我卑鄙。”

百里思青冷笑,也不再咒罵他,“你還真是可悲!”

真是可悲…只會使用這些卑劣手段來達到目的,滿足私利…

夜梟不爲她的話所動容,手掌細細地摩挲着百里思青凝脂般的肌膚,流連不捨地在上面咬了一口,“那有沒有人告訴過你,沒有野心的人才是真正的可悲?”

“嘶~”百里思青吃痛,清亮的眸中盡是怒火,“夜梟,本宮誓要殺了你!”

“別這麼粗魯,殺了爲夫,你豈不是就成了寡婦?”夜梟吻上她噴火的眼睛。

外面突然有傾天暴雨淋漓濺灑,轟隆雷聲中,他眯眼挑起了百里思青的下巴,邪魅的容顏盛滿了不滿,“對了,或許這一會兒,尾隨而來的曄皇子已經中了本太子的埋伏…嘖嘖,娘子你還真是會招蜂引蝶…”

百里思青心口一痛,卻有一道冷冷的男聲自身後響起。

“是嗎?太子埋伏的機關也不過如此。”

那聲音極寒極冷,似自遠天的雷霆而來,挾着屠滅萬物的凜冽,生生將人冷凍成冰。

夜梟緩緩回頭,瓢潑大雨沿順進洞口,火光中,有瀲灩光華徐徐流蕩,隨着撲面而來的涼意,盡數斂入一雙精光隱隱的鳳眸。深邃狹長的幽黑中,毫不掩飾地折射出無與倫比的威厲霸氣。

來人俊美的面容背對着火光,只餘一雙漆深的眼睛,彷彿沉在這洞穴深處幽暗的一隅。凝視着地上的百里思青時,眸中的熾熱與憤怒似乎也如這幽暗一般更深更濃。

被那樣的目光照射,百里思青的腦袋一空,身體愈發軟地厲害,如同落入無底的深淵,恍惚、迷眩、刺目…

她看不清來人的臉。

------題外話------

沒網,手機弄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