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疑

風起雲涌 懷疑

百里思青的好心情落得七七八八,一路上望着百里奚寒淡淡的側臉,心裡有些發虛。

慕子衿面上卻毫無異樣,照舊向前不止。

徐徐踏過嶙峋山石,在叢生的野草穿行後,三人最後在一座墳墓前停下腳步。

獲罪遭誅的妃子沒有入葬皇陵的資格,敏太妃便只能葬於他處。靖安帝還算仁慈,沒有讓其葬於亂崗,而是賜了這處青山的腹地。

近了,百里思青果見墳土有鬆動的痕跡。

她拉着慕子衿恭敬地上了幾束香,爲驚擾亡靈而深感愧疚,慕子衿也跟着表達了救命的感激。

而百里奚寒只默默盯着碑上的名字,一直沒有說話。微風吹過,揚起他潔白的衣袍,朗日之下,枯葉紛飛。

百里思青知曉他心裡不好過,可只要清楚明白,誰又當真對不住誰?

反叛敗露的那夜,她揹着衆人悄悄去看過敏太妃,蕭條的宮殿內,女子自盡前的悽笑曾有一段時間在她腦中經久不散。而十三皇叔就坐在那裡,面未表情地望着她慢慢倒下。

從眼見母親自盡而不勸阻的那一刻,從自我請罪放逐泅川的那一刻,他與敏太妃,早就徹底分離。誰又有什麼必要護着誰?

百里思青私心裡爲百里奚寒鳴不平,所有的一切,其實無人能夠指責他。十三皇叔沒有謀朝篡位的野心,作爲一個母親,怎麼可以左右他的思想,不顧他的名節和生死,將他蒙上亂臣賊子的污點?

可血緣一事無法說清楚,司空皇后去世得太早,沒有人教會她母親盼子成龍的迫切。

再則,她也不需要爬上那個高位。天下人只羨慕帝王擁有的無上權利,卻看不見父皇的嘔心瀝血的努力和殫精竭慮的付出。

人生沒有那麼多不勞而獲,什麼是好的生活?什麼是好的選擇?最後無非還是要靠自我的奮鬥。

她雖不能苟同爲達到目的不折手段,可當年若是她的父皇輸了,史冊上也只會貼上勝利者的名字。

好在,他的父皇擁有一顆愛民之心,而愛民者,民恆擁之,大泱王朝才屹立不倒。

百里思青不想在此停留太久,也不想讓百里奚寒陷入無盡的憂傷,“十三皇叔,我們回去吧!子衿從沒去過你的府邸,正好今日……”

“你們走吧,我想在此再呆上一會兒。”百里奚寒卻是打斷了她的話。

身爲罪妃之子,有些事他必然要分擔。從認清這一點的那天起,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有着明確的目的。他清醒地看着最重視美貌的女子以最悽慘最狼狽的方式赴死,毒血從她的五官溢出,來不及擦拭,人便已痛苦死去。如果不是自貶泅川,他如何能孤身而退?他的所行必然要讓自己獲得最大的利益。他不能死,也輸不起,無人能明白。

他的心思不止藏在鳳血簪上,每一片海棠花瓣都埋葬着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求,風一刮,落下的都是他無可訴說的心殤。而讓他心殤的這個人,從來都不會明白,有多少次,她是如何讓命運的刀劍,揮刺得他鮮血淋漓而不自知。

百里奚寒回答她的時候破天荒沒有注視着她,百里思青眼中落下深沉的影子,莫名的,心揪得生疼。

百里奚寒說完便不開口說話,只漠然站着,食盒裡的點心早就放在了敏太妃墓前做了祭品。這顆心終究不如他表面的那般平靜,便如那一個簡簡單單的“忍”字,他人演繹完美,而他卻不能。

百里思青的臉上隱見一絲黯然,掌心卻忽有柔暖的觸覺傳來,是慕子衿突然牽了她的手。百里思青心中微微一動,許久,指間輕輕收攏,握住了他溫軟的手掌。

陪百里奚寒站了好一會兒,見他暫時不願離開,而慕子衿面色隱有發白之勢,百里思青只能與他告別,攜了慕子衿往回走。

下坡很平穩,耳聞山澗猿嘯,幽谷鳥鳴,天地間一片清靜安寧。

踩着碎石,百里思青一聲不響地低着頭,她對敏太妃的記憶只停留在她整日將自己關在長信宮裡,可就是這樣一個與人隔絕的女子,最後竟然走上了謀反的道路。

只能說,有些人的野心深藏不露。

她忽然開口問道:“子衿,你這輩子最想做的是什麼?”

她以爲慕子衿會想一會兒,哪知他只是握緊了兩人的手,不假思索道:“得一人心。”

百里思青愣了一瞬,繼續垂下了頭。

慕子衿盯着她彎下的脖頸,心中也被自己這乾脆的回答所驚,似是早就想好了般,她問了,他便脫口而出。

他有些懊惱是不是自己的回答太快,他的妻便覺輕浮?卻又聽她悶聲道:“一輩子那麼長,怎麼可能就只想這一件事呢?”

慕子衿握着她的手,沉靜的眸子一動不動地瞧着她。

其實他很想告訴她,一輩子在別人眼中或許很長,可他坐在那個位置上十幾年,該有的都有了。現在就只差一顆心,如果她願意給,他便真的圓滿了。

可他說不出口,話在腦中轉了一圈,變成,“我不知道別人如何作想,可我這樣的人,明日或就去了。能在有限的生命裡遇到你,便是此生最大的幸運。”

他停住了腳步,突然將百里思青擁在懷裡,下巴抵着她的肩膀,認真道:“青青,其實你說的也不錯。確實,我想做的不止一件。”

他頓了頓,道:“你餓了,我想爲你盛膳,你渴了,我想爲你端水,哪怕你心煩了,我也想讓你嗔怪不是。入不入職,上不上朝,有沒有造化功績,都無所謂。我想用這僅有的殘軀一直陪着你,爲你做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

以前上官玥的信口拈來的情話,百里思青覺得輕浮虛假,從來不信。可此時聽着慕子衿的這些話,卻莫名地篤信。

誠如他所言,她有什麼值得一個沉痾已久的人欺騙呢?他的願望如此渺小坦蕩,而十五年以來,她做了所有的皇室公主都不願做的事,學了她們不願學的武藝,嫁了她們不願嫁的人。自以爲一直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卻從未真正實現過。

最早時她學了那麼多武藝,想着如母后一樣馳騁沙場,成爲大泱國最出色的女將軍。可後來卻因爲那個人,整日往玉軒園跑,學做世人眼中最輕賤的戲子。再後來,她想的便是如何與父皇作對,做了那麼多出格的、招人怨恨的事。

到現在,因爲那些出爾反爾,毫不堅定,她變爲了深院婦人,一事而無成。

良久,她回抱住慕子衿,她摸不清楚自己如今是有心還是無心,可如果他想要的話,那麼,她會試着給他。

撥開抵在肩膀上的下巴,百里思青伸手爲他攏了攏衣領,“風大,回家吧。”

……

南書房的氣氛一降再降,百里明和百里愔跪在地上,膝蓋已發麻。

靖安帝卻似是沒有看到二人,冷靜無常地批閱着奏摺。

直到宮燈漸上,他才揉了揉發酸的眼睛,淡淡道:“知錯了嗎?”

二人不敢不吭聲,“兒臣知錯。”

靖安帝目光落在二人身上,“罰半年俸銀,一人回去抄一百遍《周禮》,可有異議?”

懲罰不大不小,雖然多少落了面子,但百里明不敢反駁,暗自鬆了口氣道:“兒臣謝父皇恩典。”

“謝父皇。”百里愔附和。

靖安帝擺擺手,“好了,都下去吧!”

跪了那麼久,二人巴不得早早離去。

起身時,百里愔餘光不經意掃了眼龍案,卻見燈燭下,靖安帝面色煞白無血,顯然氣虧神虛,已成痼疾。

呼吸一滯,他壓下滿腹的驚異,跟着百里明匆匆出了宮。

待兩位皇子下去,陳正端來湯藥,推開厚厚的奏摺,沒好氣道:“陛下,您該喝藥了。”

靖安帝知曉他是爲自己不聽勸的勞累而生氣,笑了笑:“陳正,這麼些年,多虧有你伺候朕。”

陳正“嗯”了一聲,然後緩緩低下頭,“可奴才做得一點兒也不好。”

靖安帝咳了咳,呵呵一笑,“朕有時也會想起當年你剛歸入朕麾下年少氣盛的模樣,一眨眼,居然這麼多年過去了。”

他拿起湯藥,一飲而盡,而後砸了砸脣舌,漫不經心道:“邊關十二營裡,有不少你的舊部下吧?”

陳正微怔,卻又聽他說到:“朕已將西麓山的兵權交給了韓元,你有沒有想過重回邊境?”

陳正雖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悶聲道:“奴才不想。”

那麼多年過去了,秀才都磨成了兵,他早就對皇宮內務府以外的東西生疏到不行。而且,不得不承認的是,他已沒了站在那羣鐵血兒郎面前的勇氣,“陛下擡舉奴才了。您看奴才一把老骨頭,劍都不能提,回戰場也只有挨砍的份,奴才不願意去送死。”

“你啊~”靖安帝無奈嘆了一聲,定定地看着他,“其實朕很早之前就想問你,爲何寧願受這樣的委屈,可當高陽出生後,朕就完全明白了。”

陳正一驚,忙不迭跪下,“奴才對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鑑!”

靖安帝伸手扶他,“朕沒有質疑你的意思,說起來,委屈你了。”

陳正眼眶一紅,“是奴才沒用,沒能守護好……”

他哽咽着再不能說下去。那個女子天生喜歡馳騁馬背。奼紫嫣紅的花朵在她心中也抵不上邊關狂烈的砂土。但她身上絲毫沒有嗜血的冷情,相反的,她有着堪比陽光的笑容,異常溫和的脾性,絕豔的容顏勝過世間的任何一朵嬌花。

可就是那樣好的年華,卻生生埋葬在了後宮裡。他如履薄冰地守着,卻怎麼也守不住,“陛下,當年……”

然而靖安帝卻搖頭,“越王府不能動。”

很早之前他就與百里思青說過,即便是帝王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只要顧忌江山祖業,他便要謹慎決斷。

就比如現在,他的兒子再愚昧無能,他也不能輕易廢了他。無論是他們自身,還是身後牽引的勢力,他的四個兒子都不是等閒之輩。

而他對他們自發組成的派系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爲勢均力敵的雙方,無論動了哪一個,都會與他的計劃偏頗。所以,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制衡。

可他同樣也明白,隨着他身體的日益枯萎,到駕崩的那一日,所維持的和平現狀,還是會被打破。

這便是皇家的殘酷,最終弱肉強食定勝負。

“高陽最近在做什麼?”

陳正從袖中抽出一張紙,平靜遞上。

靖安帝的眸子久久地落在簡單的記錄上,慢慢皺起了眉。

……

百里思青覺得自己現在所求的不多,雖然少了激情,但日子簡單而寧靜,符合她當初選擇慕王府的意圖。

從戶部取了賬目回來,慕子衿索性向靖安帝告了幾日假。

百里思青搬回來鳳來居,他也宿了進去,整日陪着她,就如他當時在山坡上對百里思青告白的那番話,一旦他的妻渴了餓了,他便主動爲她端茶遞飯。

起初百里思青不大習慣,可見他做起這些來得心應手,心情舒朗,且氣色似一日好過一日,就由着他殷勤。

只不過,她對慕子衿將戶部的東西塞給自己不大開心,朝廷的事,她懂得不多,可慕子衿的身子受不得累,便容着他手把手的教她幫忙。

百里思青本就聰慧,慕子衿大致提點了一下,她便能核出各州的稅目。

連續兩日下來,她扔了冊子,懷疑道:“子衿,我怎麼覺得你是在故意偷閒?”

慕子衿卻是無辜笑道:“怎麼會呢?”

見他臉色忽染上一絲蒼白,百里思青只能乾巴巴地盯着他,嘟囔道:“可是後宮女子不得干政啊!”

慕子衿圈住她的腰肢,好笑道:“哪裡算得上干政?充其量是紅袖添香。”

隨即岔開話題,“湘江樓出了新鮮的魚肉丸子,我差人買了給你嚐嚐?”

次數多了,百里思青已經對他的親近不再牴觸,除了夜間牀笫上的尷尬之外,他們相處的倒也非常融洽。

差銀子去了湘江樓,見百里思青望着冊子神情倦倦,慕子衿突發奇想地將她從桌上拉起,按着她坐在梳妝鏡前,笑道:“我替你綰髮。”

百里思青的鬱悶瞬間去了七七八八,但是一臉的不相信,“你會嗎?”

慕子衿不回答,只解了她簡便紮起的絲帶,從銅鏡裡看她未施薄粉的臉,不免惆悵。皆言女爲悅己者容,他的妻反倒是去見外人時,纔會收拾得無比俏麗。

沒有悅人的覺悟,他也只能幫着提醒她。

他拿起木梳,手指滑過柔長雲絲,不覺留戀。

日前受百里奚寒心情影響,百里思青方想起那枚丟失海棠簪子,急切問道:“子衿,你可見到我的簪子?”

慕子衿手一頓,端了她半晌,另一隻緩慢地從袖子裡取出那支簪子來,溫柔一笑,“前幾日你落在了雁回居,我便替你收着了。”

百里思青喜不自勝地從他手中取過,也不仔細觀詳,緊緊握在了手心裡,喚道:“蝶香!”

卻是蝶衣走了進來。

見百里思青看着她,蝶衣笑道:“適才銀子去湘江樓,她便嚷着一道去,順便爲公主多挑些吃食。”

百里思青想了想,也笑了,“她倒是有心。”

她將簪子遞給蝶衣,吩咐道:“收在原來的盒子裡。”

她戴的時候未曾想過這般珍貴的東西倘使丟了怎麼辦,現在能找到總算放了心,再見到十三皇叔,也能坦蕩不愧疚。

將東西給了蝶衣,百里思青突然衝銅鏡裡的慕子衿眨眨眼,開口問道:“銀子多大了?”

蝶衣搬了盒子將簪子收在裡頭,可落鎖之前,視線無意觸碰到簪尾時,她覺得哪裡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明明一模一樣的東西,成色好像更純正了。

然而她聽見百里思青的話,掩嘴一笑,落了鎖,搶先替慕子衿回道:“二十有一,未成家。”

百里思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蝶香比我只小一歲,明年便能及笄了。”

慕子衿掃過她湛亮的眼睛,心下好笑,便跟着她愉悅的心情,一本正經道:“倒也般配。”

話語間,已經爲她綰了一個漂亮的髮髻,“好了,瞧瞧。”

髮髻上還未插朱釵,只瞧着樣式便覺大方。

蝶衣驚奇地誇讚道:“駙馬的手這般巧,奴婢還未曾見過這種樣式呢!”

百里思青眼睛亮晶晶地左瞧右瞧,難以置信道:“我記得你可是最愛研究髮髻樣式的,若連你都未曾見過,駙馬豈不是比你厲害?”

她將頭轉向慕子衿,半真半假地懷疑道:“手這樣巧,是不是以前替女子綰過?”

嗔怪的口吻從百里思青的口中自然地說出來,慕子衿一愣,忽然從背後抱住他的妻,壓下頭就去吻她。

看似歡喜的親吻,心跳卻異常紊亂。

蝶衣開口時,慕子衿便知曉不好。適才他也是臨時起意,拿了梳子後便不由自主地揣摩起了容易的梳作。

剛剛還爲自個兒的無師自通而沾沾自喜,如今才倏然回醒,小時在母后的宮殿裡的嬉耍時,他經常見宮人爲她梳頭,這髮髻樣式,正是大燕女子的常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