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薄

天之驕女 輕薄

“瞞着所有人玩暗度陳倉的把戲,太子真是好算計。”那人的語氣很慢,一字一句卻都扣在了夜梟心上。

夜梟自嘲一笑,他向靖安帝辭行後,便悄悄隱匿在了此處,伺機對百里思青動作。而與夜合歡離開的那名“梟太子”,則是他的一名屬下所扮。

那屬下是由他精心挑選過的,身形與他所差無幾,又因整日待在他的身邊,將他的一切都學得惟妙惟肖。

他原以爲暫時能瞞天過海,不曾想竟這麼快就被人給識破了。果真不是自己的地盤,再自覺天衣無縫也終究百密一疏。

百里思青的眼中有一瞬間閃過濃烈的失望。她被夜梟制在身下,氣息有些不穩。烏雲般的青絲零散着,衣衫也十分地凌亂。她的面頰上微微上仰着,呈現出怒紅的色澤。她的心潮飄蕩地厲害,先前被人所下的東西依舊殘留在體內,將她置於清醒和迷糊之間。

不遠處正燃燒的火堆被來人身上的溼氣驚得滅了一大半,讓本就幽暗的地方顯得更加黑沉。夜梟的身影將她的視線遮了一大半,她努力睜大了雙眼也不過瞥見到來人投射的炙目一角。

雖然她看得不大清晰,卻感受到了其中蘊散出的怒氣,比她的只少不多。

夜梟沒有動,也沒有離開百里思青的身體。他摸不清此人的來路,並不打算輕易妄動。更爲重要的是,他方纔估略了一下,此人的氣息輕飄,站在身後居然讓他都未覺察出來。

可想而知的是,此人的身手絕不在他之下,他若與他交手,沒有太大的勝算。

山洞有點狹隘,那人走近一步,空間便縮窄了一些。懾人的威凜隨之撲面而來。

在他快要走到跟前的時候,夜梟瞬時醒悟,立刻啓動了腳下的機關。

數只淬了毒的短箭同時射出,來人卻仿若不知般繼續向前,那些短箭還未碰到他的衣衫便失了力般地掉落在地上,發出衆多的叮叮噹噹的聲響。

夜梟驚愕,須臾間如閃電般地拂掌,搶先襲向身下的百里思青的面門。

無論如何,百里思青若就這麼被人帶出去,他的行蹤必定暴露,靖安帝也一定不會放過他!

所以,他寧願殺了百里思青也不能讓人將她帶走!

可就在他的手掌即將拍上百里思青的時候,意外地收穫了百里思青的平靜,因怒意而染紅了的眼眸在那樣近的距離間靜靜注視着他,好似他直接將她拍死對她而言再好不過。

面臨死亡卻毫不畏懼的眼神,令夜梟有一瞬恍惚。

爲什麼不懼怕?她的清白差點折辱在他的手裡,若是尋常女子早就露出恐懼絕望的神色,她卻只除了玉石俱焚的憤怒沒有一絲怕意。如今他又想殺了她,她卻奇怪地平靜了下來,先前的憤怒也消褪了個乾淨。

彷彿是宿命的迷離,在這樣緊張對他不利的情形下,他居然因爲她不同尋常的情緒而感到奇怪,甚至起了想剝開她的外殼往內探究的心理。

夜梟的遲疑清晰無比地落在了來人的眼中,那人的瞳孔漸縮,幽深的眸光驟然化作冰刃,轉身間衣袖一拂,一股奇寒無比的戾氣掃過點點火光,捲起片片冷雨,飛逼夜梟而去。

夜梟猝不及防地摔退了幾步,這才恢復了心神。他危險地眯起了銀眸,絕不承認自己剛剛受到了詭異的蠱惑!

他迅速從地上而起,頎俊的身姿無半點摔出的狼狽,“你究竟是誰?”

近了才發現那人的臉上戴着薄薄的黑色面具,方纔與黑暗融爲一體,只餘一雙過分耀眼的眸子。

那雙眸子裡蓄滿了浪濤,讓夜梟生了欲將自己撕裂的想法。

陌生詭異的男人。

男人冷笑一聲,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一瞥中醞散着極致的冰冷與濃濃的不屑。

洞穿肺腑的目光驀然插在了夜梟心頭,這樣極淡且輕蔑的一瞥,似乎比架在脖子上鋒利的刀劍更加攝人。

這樣的神色…夜梟皺眉,無意識開口道:“慕…”

他剛吐出一個字,男人的身形即如幻影鬼魅飛移,剎那間扼向他的咽喉。

夜梟眼睜睜望着他向自己襲來,竟發覺自己未能躲過,由得男人的手指順着他的咽喉往下,隨手揮袖,指尖透入他身上幾處要穴。

身子被定住,夜梟出乎意料地安分,就在方纔他還是刀俎,這一下卻變成了別人的魚肉,果然世事無常地很。

不過,只是試探性的開口,卻因男人的虛心舉動變成了篤定。

他笑,卻發現喉嚨說不了話,只能用男人與自己都明白的脣語無聲道:“莫非你想殺了本太子?”

男人立於他的身前,脣角微動道:“怎麼會呢?”

那聲音宛如微風,與洞外的大雨涇渭分明。

有閃電急趨,將明明滅滅的空間遽然照亮。男人的薄脣邊突然出現一縷陰寒的笑痕。

他還沒有將他的手腳全都砍下來,還沒有將他折磨得生不如死,怎麼會就這般輕易地殺了他?

未免太癡心妄想。

夜梟又笑,似乎對未知的處置格外地感興趣,繼續無聲道:“堂堂慕世子爲何要戴面具,難道怕她發現是你?”

他幾乎可以肯定,慕子衿身上定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過慕世子大可放心,本太子剛纔在那火堆里加了點料,如今應該是起了作用,一時半會她的神智也清醒不了,慕世子不必擔心會被認出。”

“可之前她的好姐姐已經聽從本太子的吩咐給她下了迷藥…”銀眸輕輕閃爍着,露出一絲擔憂,“怕就怕她的身子嬌弱,承受不住接連的藥性…唉!誰叫高陽公主武藝非凡呢?本太子不得不做雙重的防備…”

慕子衿瞥了眼地上雙目逐漸迷茫的百里思青,拋開他直接向人走了過去。

正在此刻,原本靜立在原地的夜梟忽然腳下一動。下一瞬,身形如幻影飛掠而出,隨即沒入了漆深的雨夜。

慕子衿神色不變,似是默許了他的狡詐逃脫。

他緩緩俯下身子,手指輕撫百里思青的臉龐,眼底融有這世間最深的憐惜。

呵呵,逃吧!碰了他的心肝寶貝,他會如他所願地讓他碎屍萬段。

見百里思青迷茫地望着他,清亮的眼睛浮起了一層水霧,他的脣角微微揚起,“人心叵測,怎麼就這麼笨呢?”

毫無防備地信任,有時便是一把利器,非要被插一刀,落得鮮血淋漓,纔會學聰明。真是傻子。

百里思青彷彿聽清楚了他的話,明白對方是在說她蠢,她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可原該狠惡的眼神卻因爲夜梟口中所加的料而變得虛弱無力。

慕子衿慢慢理順了她的烏髮,似是舒心一笑,伸手將她從冰涼的石地上抱起。

火不如燃燒得之前旺盛,洞內愈發顯得陰冷潮溼,不時還有雨滴打落了進來。

百里思青眼神朦朧地被他抱在懷中,感覺到外衫散開的衣帶被輕柔地系起,頸處裸露的肌膚也重新被遮蓋住。

好似相信抱着她的人不會傷害她般,竟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慕子衿抱着她走向洞口,有冷風灌入,百里思青不禁打了個哆嗦。不妨有水滴上髮絲,面龐上也沾了斑駁的溼意。癢癢的,令她分外不舒服。

她無意識地皺眉,擡手就要拂開臉上的水滴,卻在剛剛觸及自己的臉時被人握住了手腕。接着,有人猝不及防地吻住了她的脣。

慕子衿本想將她帶出去,可走到洞口時腳步卻捨不得邁出。百里思青擡手時無意觸碰到了他的胸膛,那處彷彿生了火焰般,迅速地燎燒了開。他想也不想地便俯身吻住了她。

他一直不認爲自己是正人君子,剛剛將她抱在懷中,望着她衣衫凌亂的模樣,他便差點把持不住。可一想到方纔夜梟的舉動,他硬生生地將體內的那股慾火壓下。

她再堅強再無畏也是隻是一名女子,他未曾錯過她堅厲下的顫抖,若是再趁她之危,那他與夜梟的卑鄙無恥有何兩樣?

嗯,儘管他現在也“卑鄙無恥”了一把,可誰叫他是她欽點的夫?

他碰他未來的妻,是理所當然。

他索性抱着她往回走,在距離火堆最近的地方坐下,然後俯身吻住她。

他細細地吻着,吻得很認真,好似在做一件最神聖的事情,絲毫瞧不出一絲猥褻與輕薄。

他一點一點地吻着,似要將百里思青慢慢吞入腹中,掌下滑過嬌柔細嫩的脖頸,觸手處只覺得玉肌雪膚如絲綢般滑膩嬌軟。

無意識地被人用心地吻着,百里思青只覺得如置身烈火熔爐裡一般,熱度幾乎要將全身融化。

她的額頭不知何時滲出冷汗,口裡發出嗚嗚的聲音,與剛纔的決絕和素日的清冷大不相同。

感受到自己身體發生的變化,慕子衿的吻驟然停了下來。

他望着百里思青緋紅的小臉,無奈一笑。而後強自調動了內息,才未讓自己丟了所有的自制力。

他正想放開她,卻又聽她嗚咽了一聲,突然伸手抱住了他,兩隻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襟,埋首於他的胸前。

他的心一時跌宕起伏,方纔消下去的慾望又浮涌上來,撞得他的腦子七零八落,只差要將她給“就地正法”。

可他的心剛升起了一絲喜悅,從她口中吐出的呢喃不清的名字,輕而易舉地將他臉上的笑容全數擊潰。

“忘年…”

慕子衿的臉色倏然轉沉,胸膛蔓延着無邊的怒意,語氣也冷冷地回道:“他死了。”

對方顯然不買賬,非要將他的怒火悉數挑起,不斷地囈語,“不、不…他沒死。”

慕子衿聞言直想掐死她。知道那人沒死,她何苦再來招惹他?

他又聽她帶着哽咽的聲音道:“爲什麼要騙我…這兩年來,我看不到你,聽不到你,觸不到你…爲什麼…爲什麼要把我一個人丟下…”

看不到、聽不到、觸不到…嘖嘖,多刻骨的相思。

聽她斷斷續續地訴說着對舊情人的掛念,慕子衿很想就這麼將她從懷裡扔出雨地,讓她好好地清醒清醒。

他的一張臉佈滿了烏雲,比指間纏繞着的秀髮還要黑沉,聲音愈加冷,“既然知道他把你丟下,你還念着他作甚?”

就當他死了罷!

“不是…他…我…”她的口齒含糊不清,也不知在答些什麼。

慕子衿忽然想到了什麼般,收了怒火,沉靜地問道:“那你爲何要選擇慕子衿?”

早前已猜測過無數種答案,大抵無非是那些。可他的心還是繃得緊緊地,手掌竟也存了一分溼意,好似心底非常期望着能從她的口中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案來。

可這次她倒是答得清楚,“慕王府……乾淨…”

只是一句話,男人就完全懂了她的意思。

果然…

呵,她以爲慕王府是避世之所,能隔開那些紛擾糾葛。

可是乾淨…

傻瓜,你可知道整個泱國內,慕王府纔是最不乾淨的?

“既然你已認了他做駙馬,就別再削想其他人了。”他臉色不佳道。

然後他也不管百里思青是否再答,指尖輕輕點了她的睡穴,讓本就處於迷糊中的她沉沉地睡了過去。

四周安靜了下來,他靜靜地端詳着百里思青的面容,思索着如何處理眼前的境況。他不可能將她一個人丟在這裡等她自己醒來。既然她是悄悄出了宮,就這般將她送回去也不是不可。

可她出來了一天,難保沒有驚動靖安帝,興許這會兒已經派了人前來尋找,他若是貿貿然將人送進了宮,弄不好會被抓個正着。

……。

外面急促的雨聲逐漸由強轉弱,淅淅瀝瀝的雨絲隔着萬物點點滴滴地下着,似是這漫漫長夜恢復了應有的寧靜與安謐。

慕子衿想得沒有差錯,寶儀宮內已經亂作了一團。

蝶香和蝶衣正瑟瑟發抖地跪在地上,陳公公則震怒地站在一旁,等着前往太傅府的人回來稟告百里思青的下落。

晚間靖安帝與百里奚寒聚席,可差人前來喚百里思青時,卻意外地得到了拒絕。

他當時就覺得有些不對勁。若換成其他人,他絕對不會懷疑百里思青的無視。可對方是百里奚寒,依着百里思青對十三皇叔的重視,無論如何都不會拂了百里奚寒的面子。何況,百里奚寒的宴席,就算她真的病了也會裝作若無其事,哪裡來的身體抱恙的藉口!

所以,他便親自來了寶儀宮想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果不其然,這宮殿裡裡外外全然不見高陽寶貝的影子!

天色都這般晚了,外頭又下了好大的雨,讓他如何不擔心百里思青的安危?

一腔怒火不由分說地灑在了縱主的蝶香和蝶衣身上,“咱家與你們說了多少次!一定要緊緊跟在公主身邊,切不可遠離三步之遠。你們倒好,三番五次地將咱家的話當成耳旁風!咱家看你們的腦袋留着也無用了,來人,將她們拉出去砍了!”

“公公饒命!”滿殿的宮人一同爲她們二人求情。

蝶香和蝶衣自幼貼身伺候百里思青,深得百里思青的看重,兩年前連去萊山都只帶了她二人。若是突然就被殺了,指不定百里思青回來會將怒火牽連到她們身上。

陳正冷哼,顯然已經想到了這一重,顧及到百里思青的心情,他到底沒有讓侍衛再上前,“你們給咱家滾進雨裡好好反省!”

他現在只求公主平安無恙。

太傅府內,趙茗秋臉色蒼白地縮在房內,捧着茶杯的手指不住地發抖。

趙夫人不明白好好的女兒出去了一趟怎麼回來後變成了這樣。可問她什麼也不說,只不斷地喝着熱茶,一副受了驚的模樣。

趙茗秋後悔了!真的很後悔!

尤其是回到家後,望着閨閣內數不清的禮物,堪比妃嬪規格的珍寶,想起百里思青平日不吝嗇地將它們贈送給她時的笑臉,她就無比地後悔!

她怎麼就鬼迷心竅地受了夜梟的蠱惑呢?怎麼就認爲沒有了百里思青她就能如願以償地嫁入將軍府?

是!她是嫉妒百里思青無需努力就可以比她高人一等。可是那又如何?她是公主,生來就有的優渥,她擁有的一切都是身份使然。

她如何會自私地認爲那便是罪惡不赦?

反觀她自己,不正也因爲是太傅嫡女而處處比其他庶女庶子高貴嗎?

百里思青有什麼錯!她纔剛過及笄,即將嫁人生子,屬於她的美好人生纔剛剛開始。女子最重要的清白,豈能就這麼隨意地被毀了?

她的手止不住地顫抖,滾燙的茶水潑了出來,如驚弓之鳥般,她尖叫着將茶杯給摔扔在地。

一直焦急地陪在她身邊的趙夫人嚇傻了,“秋兒,秋兒你到底是怎麼了?”

袖中的平安符掉了出來,明晃晃的顏色刺傷了趙茗秋的眼睛。就在不久前,百里思青還不辭辛勞地陪她去了明國寺。她怎麼能將她的信任踩在了腳底!

她霍地起了身,不顧一切便往外跑。

“秋兒!”

“你們快快攔住小姐!”外面還下着雨,她的秋兒要去哪裡?

趙夫人覺得女兒定是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纏住了,纔會失了往常的端莊,“來人!快去請太醫來!”

不!還有靈國寺的大師!

趙夫人下了令,底下的人自然要攔着,趙茗秋沒跑出太傅府便被護衛給阻攔在了門前。

趙茗秋在雨地裡,臉上掛滿了水珠,被人阻攔的無助讓她愈加惦念起百里思青的處境,她此時一定是無力地任人凌辱。怎麼辦?都是她害了她!

“讓開!你們通通讓開!”她去找司空煜,說不定還有機會!

護衛不讓,她使勁拍打他們,她不敢告訴她的父母她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甚至會連累整個趙府被株連九族。

只希望一切還來得及,有人能將百里思青救下。

可那有可能嗎?

夜梟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的閨房內,半威脅半誘惑,她便真的做了。在轎子內灑了迷藥,帶着嫉妒的心差點劃破了百里思青的臉,她也沒有醒來。

真的晚了嗎?

冷不防宮裡來了人,屬於太監的嗓音從高高的牆外傳來,護衛不敢耽擱,關閉的門被重新打開。

趙茗秋逮準機會,立即衝進了雨幕。

小太監被嚇了一跳,手中的傘陡然被撞飛,還好有帽子遮着纔不至於淋了雨失了態。

趙夫人已經追了出來,乍見到來人,追向女兒的腳步再也不能邁出,“公公請。”

小太監拾起傘,並不與她客套,宮裡已經快要鬧出人命,再不找到百里思青,他的腦袋也會搬了家,“趙夫人,高陽公主可在府上?”

趙夫人心裡一咯噔,望着趙茗秋消失的方向,一時間心跳不上不下,“臣婦並未見到公主尊駕。”

……

司空煜帶人趕往城郊外的山嶺已是戌時,漫漫天雨隨風入勢,穿梭於深夜,似乎永遠都沒有盡頭。

一陣陣的寒氣撲面而來,司空煜暗灰色的衣袍被夜雨激得翻飛不已,他卻渾然未覺,穿梭在空荒的山嶺,如同一尊沉硬的塑像,有着較風雨更甚的堅毅。

數道人影散開,將軍府內的侍衛們屈身聽命,分別沒入雨中,迅速消失不見。

整個山嶺湮沒在夜雨之下,顯得分外寒森窒人。

行轎的痕跡已經被雨沖刷得乾乾淨淨,司空煜緊緊地攥住趙茗秋的手臂,“青兒就是在這裡被人劫持的?”

趙茗秋不敢看他,所幸是黑夜,就算有火把也看不清臉上的神色。感受到司空煜通身濃濃的煞氣與幽冷,她努力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些,夾着顫聲的哭腔並不是作假,“是。”

她並沒有將真相和盤托出,不只是爲了她自己,若是別人知道百里思青被劫持了幾個時辰,百里思青的清白定然不保。到時候人盡皆知,又該如何搪塞過去?

好在她在百里思青被夜梟帶走後繞着孤山行了一圈,回去的時辰不算久,別人就算知曉,也只當百里思青才被劫持。

藉着火把,她仔細觀察了地勢,突然指向了其中一條狹窄的小道,“就是這個方向。”

司空煜竭力忍住心中的翻騰,纔沒有失了風度地大聲質問她,爲何被人劫持的只有百里思青,並且她連那人離開的道路方向記得這般清楚。

太多的懷疑,他選擇了暫時性的忘卻,“所有人聽令,往這邊搜查!”

他用劍劈開雜亂的荊棘,還算溫和地對趙茗秋道:“跟緊我,注意腳下。”

趙茗秋捏住他的衣角,依言緊緊地跟在了他的身後。望着他剛毅冷峻的側臉,心頭的愧疚不由擴大。

道路崎嶇,司空煜的靴褲黏滿了泥土,深一腳淺一腳地直往前走。

還好,他明早才離京,還好,他能再見她一面。

他去了寶儀宮,可是她將他拒之門外,他便以爲她仍舊在生自己的氣,不願意見她。

他想告訴她,他雖然不會那些琴棋書畫,可他的戰勳沒有半點虛假。他的盔甲爲她而戴,他的戰馬爲她而騎,他能用手裡的劍護她一輩子。

可是該死的!他尚在京城,卻在渾然不知的情況下,讓人劫持了她!

他的戰功只爲成全他的私心,若是沒有了心愛的姑娘,他還拿什麼去守衛家國?他的心快被雨夜凍成了碎片,他怎會在眼皮底下丟了她?

火把一下子被風熄滅,他的心也跟着沉入黑暗中。

慕子衿正抱着百里思青尋思着完美無缺的解決之道,一陣疾風吹來,迫得人目不能視。

有人影倏然而至,重重壓過了他的心頭。幽暗的光芒下,有晶離玉碎的眸光,割裂了他的視線,轉繞到他懷中的百里思青的容顏上,清眸如墨,潛流成波。

月牙色的衣袖微微地抖,猩紅的血跡塗染了周身,掌心裡盡是血,一路染上寒涼,“放開她。”

慕子衿輕笑,手指輕輕捏了捏百里思青的臉頰,此刻他很想將她喚醒,問一聲:傻瓜,你心心念唸的人來了,你要他還是要那個“乾淨”的慕子衿?

呵呵,這會兒,他倒褒賞起自己了。

可楚離曄望着他懷中的人就如在望着自己的所有物般,如此囂張無知的目光着實令他心裡不大舒服,“那麼,曄皇子以什麼身份讓我放開她呢?”

他微微動了動,百里思青不自覺伸手將他抱得更緊,這樣的配合不禁讓他心花怒放,“曄皇子看見了,公主更喜歡待在在下的懷中。”

天地可鑑,他不過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而已,並無半點炫耀挑釁的意味。可是對面的人已然變了色,蒼白的脣角配上略陰沉的臉,卻依舊好看地如一幅上好的水墨畫。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怪不得傻子念念不捨到連夢中都在囈語,淡冽凌然的氣質,教他都看癡了去。

楚離曄斂眸,幽如冷焰,“你是何人?”

又是同樣的問題,慕子衿撫額。

他也快忘了自己是誰,每日待在慕王府中與青竹藥罐相伴,裡面的人稱他爲主子。而一出門,所有人又稱他爲世子。

久而久之,他倒忘記了自個兒的真實身份。

他穩穩地坐着,無需刻意便流露出的威嚴衝擊着楚離曄的視野,那威嚴裡寫滿了君臨天下的高傲,看得楚離曄心中一悸。

“下約之臣,見到朕還不速速跪拜?”

不好不好,他尚安身於泱國,怎可輕易亮出自己的底來?

“數日不見,曄皇子與本世子倒是生分了。”

還是不好,他可是個病秧子,此刻應當好好在慕王府調養身體,“待娶”公主纔是。

慕子衿打量着眼前的人,一派爲難的模樣。

想要尋個既妥當又合理的身份實在不易啊!又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楚離曄一般,堂而皇之地從戲子搖身變成了皇子。

還好,他不用思考太久,外面有腳步聲接踵而至,在空曠淅瀝的雨夜格外地清晰。

慕子衿垂首,懷裡的人睡得正熟,不知夢到了什麼,眉頭輕鎖,小巧的脣瓣微微翹起,惹得他先前才消下去的心火又蹭蹭地躥涌上了四肢。

他情難自禁地低下頭,於那微分香脣處輕落一吻。

楚離曄霎時眉目染霜,緊抿的薄脣,似乎要爆發一切的隱忍。

溫軟的感覺自脣瓣溢開,一陣寒峰般的冰涼自前方席捲而來。在那股通寒的戾氣快要將他的身體劈割開時,慕子衿將懷中的人輕輕地拋出,“曄皇子,可要接好了。”

未曾想過,因爲這該死的身份桎梏,他還需妥協一次。可也只這一次,他將他的心肝丟在這裡,丟給其他人。

司空煜來了,能替後事省不少力氣,最起碼靖安帝那裡就有交待。正好,他也能得了空去處理其他事情。

楚離曄如他所設想般接住了百里思青,兩道人影電光火石般地交錯一處,乍和即離。

再回首,哪裡還有戴着黑色面具的男子的身影。

不等懷中的人捂熱,火把瞬間照亮了四周,司空煜大步跨來,劈掌將百里思青奪抱回,也不管楚離曄是誰,大聲喝令道:“將此人拿下!”

血色在衣衫上深浸,不知是疲累還是其他,楚離曄軟軟地倒在了一名侍衛身上。

趙茗秋恐愕,餘光掃向四周,並無夜梟的蹤影。

她的心頓時忐忑不安。

司空煜牢牢地抱住百里思青,見她面帶緋色,安然靜睡着,胸膛處翻涌的波濤才緩緩沉寂了下來。

他不言不語地抱着百里思青撤離,讓深夜的山嶺重新恢復它的蕭寂與荒涼。

……。

同樣的夜晚,雷電交加,大雨滂沱。

風聲雷聲雨聲,紛紛糾結向沉重的深夜,四周愈加顯得寒冷。一大束青黑色火焰騰空而起,西城外漸漸有人影奔進,頃刻間便交雜起利器的錚鳴,若隱若現的黑影傾蓋了所有的星火,血腥逐漸蔓延。

上官玥趕到的時候,相纏鬥的最後一個人已經倒在血泊之中。

大雨不斷沖刷着,那些殷紅漸漸隨着流水深埋入了土壤內,將世間的一切血腥罪惡滌盪一空。

“小王爺。”隨行的人抹了把雨水,掀起其中一名蒙面人的衣角。

那裡面露出一方令牌,銅製的令牌,古黑色的花紋,代表身份的墨字清晰可辨。上官玥目光一凝。

少頃,他便又恢復了平靜,雨水順着他的臉頰滑落,爲他的不羈添了分冷寂,“走!”

……。

清晨,雨收風歇,澄宇皆清,一夜的殺戮與血痕似被大雨沖刷得無跡可尋。

消沉了一夜的皇宮也因百里思青的清醒有了些生氣。

蝶香和蝶衣徹夜未眠地守在她的身邊,見她睜開眼睛,才帶着血絲的睏倦哭道:“公主,你總算醒了。”

百里思青動了動手,環視了一圈才發現自己正躺在寶儀宮的榻上,陳公公本避嫌守在外頭,聽到裡面的聲音立刻奔了進來。

百里思青頭還是有點暈,好在歇息了一夜,氣力有所恢復,“本宮是如何回來的?”

蝶香撲跪在她的身上,“公主,你萬不可再丟下我們私自出宮了!”

她們不怕受罰,卻怕她真的再出什麼好歹。

百里思青頭疼,誰能想到只去了一趟靈國寺也能出事。

夜梟…她的眸子寒了三分。

“沒想到曄皇子敢劫持您,還好少將軍及時趕到,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蝶衣拭淚道。

百里思青一怔,“楚離曄?”

陳公公心疼地望着她,“正是,昨夜司空少將軍從曄皇子手中救下了您。”

他面帶冷色道:“陛下已經下令將人關入了天牢,正準備修書給晉皇。”

若非是他國皇子,人早已被處置了。

百里思青立即掀被下牀,“本宮要見父皇!”

陳公公連忙按住她,“您先好好歇着纔是。”想殺人也不急於一時。

百里思青覺得太不可思議,夜梟劫持了她,陌生的男子出現,怎麼兇手最後竟成了楚離曄?

“不是他。”

“啊?”陳公公沒有聽清,“您在說什麼?”

百里思青咬脣,“挾持本宮的不是曄皇子。”

三人都愣住了,“不是曄皇子,那是誰?”

“您與趙小姐同乘一轎,若不是曄皇子的話,爲何只有您被人劫持?”蝶衣不忘質疑。

明明她爲百里思青挑了件最不顯眼的衣裳,就算與趙茗秋在一起,也不會有人因身份盯上她。除非是蓄意爲謀。

司空少將軍親自將人抓住,還能有假嗎?

百里思青知道與她們說不清楚,連她自己都糊塗的結果如何分辨始末?“本宮去見父皇。”

三人不敢阻攔,蝶香與蝶衣趕忙爲她更衣,百里思青大略洗漱了一番,便直往崇政殿而去。

不曾想,路上竟碰到了百里奚寒。

顯然他很是擔憂,關切道:“小青,你昨日有無受傷?”

他這一問,讓百里思青勾想起了夜梟的作爲,她的瞳孔輕輕一縮。

她並未受傷,卻受了更嚴重的侮辱,還差點…

可爲了不讓百里奚寒擔心,她勉強笑了笑,“皇叔看我好好的,哪裡是受了傷的樣子。”

百里奚寒擡起衣袖,想摸摸她的頭髮,百里思青卻不動聲色地退後,下意識裡竟不想讓他碰到。

百里奚寒盯着她的眼睛,片刻後才移開了目光,笑道:“那便好。”

他想了想,又笑道:“我原是想早些去寶儀宮看你,沒想到竟在半路遇到了你。你這樣匆匆忙忙的,是要去哪裡?”

百里思青如實道:“我去找父皇。”

百里奚寒聞言讓出道來,也不問她所爲何事,溫和道:“那你快去吧。”

百里思青向前走了幾步,又回頭望望他,清晨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原是令人看上去無比地如沐春風,落在她的眼裡竟染上一分孤寂。

她望着百里奚寒有些遲疑,“十三皇叔,待會兒我能不能去長信宮找你?”

她有好多話想找人說,可是卻不知道該找誰。從前篤信的那些,就在昨天好似又成了浮光掠影般,空蕩蕩的陡然令她找不到方向。

她實在摸不透人心。

百里奚寒清淡笑道:“隨時歡迎。”

得了他的話,百里思青心情稍稍放鬆。還好,她的皇叔依然沒有變。

她的腳步也不自覺也變得有些輕快,來時的匆忙和沉重漸漸沉澱下來,背影也挺直了很多。

百里奚寒遠遠地望着她消失在視線裡,剛纔那一瞬她眼中閃過的神色,明明確確地告訴他,她並不如外表表現地那般灑脫,昨夜一定發生了傷到她的事。

白日他的身後沒有影子,腳下那方纖長的陰影顯得有些孤獨,他站在栽滿海棠花的路徑旁,玉質的容顏隱隱浮現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