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

風起雲涌 低頭

望着趙茗秋現下里的模樣,百里思青不由地握緊了她的手掌。

離京那日,她在人羣中沒看到趙茗秋露面,還以爲她沒空前來送她,原是先行了一步。

見她沉默不言,遂又溫和問道:“趙姐姐,你來邊關,爲何不與我知會一聲?”

“我……”趙茗秋爲難地張了張口,百里思青這一連串的問話讓她無所適從,清瘦的容顏在寒磣的婢女裝扮下愈來愈蒼白。

然而面對這張殷切關懷的臉,她還是忍不住回握住百里思青的手,哭泣道:“我擔心他……真的擔心……”

這個“他”,百里思青當然明白指的是誰,只是沒想到她有這樣的勇氣跑來了此處,一時間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

哭了一會兒,趙茗秋擦了擦眼淚,儘量讓自己心情平靜,“聽說他自營帳失蹤後我嚇壞了,想去司空府看看卻被母親攔着不讓,說司空府被重兵包圍,無人能進。而且司空家處於敏感時期,我們趙府要暫時避嫌……”

“我想去找你,可路上遇見你們慕王府的人,說慕世子已經差人打探了,有消息會來趙府通知我,就算找你也於事無補……”

百里思青一愣,趙茗秋的事情無人稟告於她。她想起那日在屋裡聽見銀子和蝶香爭吵的那句“活該我家主子知道司空少將軍出了事,立即讓人去了邊關打聽消息……”強烈複雜的負疚感歷經半月的跋涉再次衝上心頭。

趙茗秋停了停,一雙眼睛裡又噙滿了淚花,“我回家等了,可實在是坐立難安,當夜便瞞着父親和母親跑出了京……”

她緊緊地扣住百里思青的十指,“我只想來邊關瞧個究竟,旁人說他通敵叛國,我是絕不信的!”

百里思青感受到指間的力度,因這柔弱的深閨女子別樣的勇氣而感動,她堅定地對她點了點頭,“我也不信!”

她拉着趙茗秋坐下,原本放着的盔甲已經被人拿下去清洗,桌上剩下靖安帝頒給她的那道聖旨。

她指着它道:“父皇也不相信表哥會對不起泱國和他的栽培,我來此就是證明表哥和司空家的清白!”

趙茗秋見了,眼睛微眨了一下,在一室的煙香中輕輕低下頭,“哦……那真的是太好了……”

百里思青眉也不皺,肯定道:“當然了!我一定會把表哥安全帶回去!”

趙茗秋聞言,立即懇求道:“公主,讓我留在你身邊好不好?”

“我只身不能入關,若不是偷了父親的令牌,連這望君城也不能進。聽說你今夜在此落腳,我花了不少銀錢才混入了這座府邸,所幸的是真的見到了你,你能不能把我也帶上?”

唯恐百里思青拒絕,她連忙發誓道:“我可以扮作你的近衛,安分守己,保證不給你添亂!”

她的神色絲毫不作假,聲音裡皆是哀求,雙膝也有下跪之勢。

百里思青拉住她,爲難了半晌,還是答應了,“好,你跟着我,我也好保護你。”

見她答應,趙茗秋喜極而泣,喃喃道:“小青,謝謝你。”

……

次日一早,百里思青便帶着趙茗秋趕往邊城津門關,幾千人馬中,方如鴻對百里思青身邊忽然出現的小卒並無太多注意,好顏說了些諸多好話,相隨着將百里思青送出了城門便回府給京城呈遞了公函。

隨行的士兵對已改頭換面的趙茗秋的出現訝異了一下,但並未加多舌。韓元認出其是趙太傅的千金,對趙茗秋倒是頗爲關照。

百里思青一行人入了津門關,不多時,一直跟隨司空煜的副將陸豪長領兵迎接衆人的到來,同來的還有總兵高山遠。

陸豪長年紀與司空煜相差無幾,性情十分敦厚,司空煜回京述職時,百里思青與他見過一面,彼此不算生疏。高山遠卻是第一次相見,此人約莫四十多歲,方正臉,看起來不苟言笑,嚴肅異常。見到百里思青時,眼睛裡的輕蔑一閃而逝。

“末將等參見公主!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簡單的寒暄過後,陸豪長將百里思青直接帶到了司空煜失蹤的營帳面前。

百里思青摘下沉重的頭盔,四下觀察了一番。

主帳外的防衛看起來格外嚴謹,並無不妥之處。她慢慢掀開了帳門,冰冷的氣息迎面而來,像揉進了千根細銳的鍼芒,裡面的空曠刺痛了她的眼眶。

趙茗秋緊跟的腳步踉蹌了一下,高山遠望着她藏在兵服下笨重的身姿,冷哼道:“不愧是公主身邊的人,看起來這般弱不禁風。”

高山遠久居邊關,嗓音帶着邊關特有的粗獷,周圍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明白總兵是對朝廷派了高陽公主來而不滿,想要給百里思青一個下馬威,紛紛沉默看向百里思青。

陸豪長剛想幫腔,卻被韓元拉住,便與衆人一起閉緊了嘴巴。

趙茗秋的瞳孔微縮了縮,百里思青不着痕跡地拉了她一把,不緊不慢地囑咐另一名士兵將人帶去安頓,“趕路疲累是人之常情,你先下去休息吧!”

趙茗秋本想搖頭,可想到跟着百里思青或許會給她添麻煩,立刻跟着士兵離開了。

等她離開,百里思青回頭看了看高山遠,卻沒有生氣,只誠懇道:“本宮第一次來邊關,有何不到之處,還請高總兵多多包涵。”

百里思青並不知道因爲當年踢斷吏部尚書的門匾而被參一事,惹得邊關的將士對她的印象停留在恃寵而驕上,聽聞她的大婚也是強迫慕世子而來,衆人對她的印象都極其不佳,只是礙於司空少將軍的面子,不敢多有微詞。

如今,見她並不端公主架子,舉止體恤下屬,又對高總兵禮敬有加,不禁對這位傳聞中驕縱跋扈的高陽公主起了一絲好感。

高遠山仔細盯着她的神色瞧了瞧,發現其中無半點兒摻假,肅穆的臉色有些許緩和,卻還是不改輕視,冷冷淡淡地回了句,“公主嚴重了,公主大金枝玉葉,末將怎敢欺上。”

百里思青知曉人對人的態度不會一時半會就能改變,她本來就沒有半分建樹,高總兵會輕視她也實屬正常,但她卻不能與他交惡。

離京時,靖安帝與她提過的人當中,就有高山遠,此人曾是越王府的親衛,在四藩之亂中跟着她的母后立下汗馬功勞,靖安三年擢升津門關總兵,甚是正直可靠。

百里思青入了營帳,站在司空煜平時坐的地方,問道:“陸將軍,何時發現司空少將軍失蹤的?”

陸豪長如實道:“六月廿三,凌晨時分。末將聽聞烏賊軍突然有所動作,前來少將軍營帳,卻不見了少將軍的蹤影,末將立即派人加急回報給陛下。”

百里思青默聲,六月廿三,八百里加急,消息入京最多隻需四日,可京都卻是廿九日才收到消息,若往不好之處設想,明顯是有人從中作梗,刻意壓了兩日才報。

百里思青一時心鈴警惕,面色也變得凝重無比。

然而,她還來不及吸一口氣,忽然有人策馬來報,百里思青退出營帳,便見人跪落於地,“啓稟高陽公主,高總兵,陸副將,烏賊大軍從玉奴山而來!”

聽罷,高山遠立即跨馬取道,將後背丟給了百里思青,“恕末將告退!”

陸豪長也急對百里思青道:“高陽公主,烏賊來襲,末將先告退!”

不等韓元出聲,百里思青卻是拉過白馬,“慢着!本宮跟你們一同去!”

趙茗秋正坐在士兵爲她安排的地方歇息,忽聽外面有異動,連忙走了出來,卻只看到一地的灰塵和競相遠去的背影。

津門關的玉奴山是祈凌山的分支,東靠末城明淵,西臨暮陵江,南接泅川雪城,北有虞關緊接關谷棧道。

百里思青登上高高的城門,眼前連綿起伏的山脈如兩條巨龍蜿蜒盤踞,將峽谷環抱在深山中央,飛幽陘、玉渠溝等要塞密不可見。

此時,大隊大隊的兵馬從遠處疾馳而來,屬於烏賊國的黑色大旗幟高豎在漫天的沙塵之上,如同一張巨大的黑網,網住日月和人的視野。

看着趕赴而來的野蠻和張狂,百里思青從來沒有這樣的一刻覺得憤怒,雙手持放在腰間的金劍上,身上的血液隨着烏賊軍的逼近而不斷涌起,再涌起,被侵踏的恥辱從五臟六腑蔓延至脣邊,生出鐵鏽般的腥溼味。

高山遠揚起手臂,“開城門!與本將一起迎敵!”

百里思青從城門躍下,重新騎上了白馬,跟着軍隊準備一同出城。

韓元和陸豪長想也不想地攔住她,“公主,您不可以身犯險!”

百里思青卻扯開紅色的披風亮出了寶劍,喝令他二人退開,“本宮受命爲將,豈有不迎敵之理!你們出去迎敵,卻讓本宮待在這裡看着,這不可能!”

漫天的廝殺聲中,她清亮且不柔弱的聲音尤外穿透人心,“保護泱土,大泱兒女皆有責!將士們,跟着本宮一同殺退烏賊蠻寇!”

韓元和陸豪長不能再攔,只能一左一右跟她一同去迎敵。前方的廝殺已經開始,遮天蔽日的血腥彌散在每個人的鼻尖。

滾燙的鮮血濺上面頰的時候,百里思青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握着寶劍的手卻不停頓,向烏賊軍狠狠地砍去。

交戰多日,烏賊國的將士都從未見過百里思青的面孔,方下一見,只覺得白馬上的盔甲威風凜凜,許多烏賊軍看到百里思青絕麗的容顏後,不由得呆住了,再回神時,脖子已經與腦袋分了家。

“司空青兒?”

遠處有人驚愕的張開了稍嫌乾癟的嘴巴。

“薄野老將軍,你的眼睛花了吧?”一道犀利陰寒的鷹目隨着他的吃驚望過去,卻只見到了一團正彎腰砍殺的紅色身影。

硬無溫度的男音在薄野赤良的耳邊不屑地響起,“傳說中讓你聞風喪膽的那位女將軍十五年前就已經死了,難不成你見到了她的鬼魂?”

薄野赤良睜着老卻不濁的眼睛,搖頭道:“蕭璉皇子,臣確定沒有看錯。如果不是司空女將軍,那麼就是她的鬼魂。”

他說得一本正經,惹得身旁的男子哈哈大笑,“若真的是女將軍的鬼魂,本皇子應該奏稟我皇請巫神前來戰場。”

“有一句話怎麼說來着?對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薄野老將軍恐怕當年是被那位皇后娘娘嚇破了膽子,赤殺將軍要是見到他的爺爺這般無用,估計連玩女人都提不起勁頭了。”

他輕輕摩挲着戴滿戒指的手指,饒有興趣地觀看着百里思青奮勇殺人的身形,“不過,津門關何曾有這樣一位小將的?本皇子怎麼不知道?”

薄野赤良望着他充滿好奇的眼睛,擡頭看原本晴朗此時卻被灰塵和鮮血染昏的天空,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烏賊十幾年來附屬泱國一直平靜無爭,然而蕭原太子與蕭璉皇子卻慫恿皇上對泱出兵,不知是福還是禍。

“倘若老臣猜得不錯,這位便是大泱的高陽公主了。”薄野赤良沉思道。

“哦?就是大泱皇帝捧在手心裡的那位高陽公主?”端木蕭璉嗤笑,“大泱皇宮是沒人了嗎?泱帝居然派了他的女兒來!”

話雖是這樣說,但他眼中的興趣卻不減反增,“有意思,可惜本皇子看不見她的臉。不過聽說那位皇后是個美人,想必她的女兒不會差到哪裡吧!”

他自顧自說着,也不欲找薄野赤良求證,一雙鷹眼一直注視着百里思青纖瘦驍勇的脊背,“有意思,勇敢的公主不同於烏賊的任何一朵花,本皇子真是越看越喜歡,當初本皇子若是知道大泱的美人這般對胃口,也不至於讓老十那個沒用的去了泱京,最後讓美人嫁給了一個病秧子,真是可惜啊!”

“嘖嘖,也不怕人殺多了手疼。”見百里思青又砍翻一人,他憐憫地摸了摸手掌。

觀看了片刻,眼見雙方殺得難分難解,端木蕭璉眯眼拍了拍老將軍的肩膀,“別忘了我們的目的,差不多了就鳴金收兵,太子哥哥還等着本皇子回去喝酒呢!”

薄野赤良無奈,“是,蕭璉皇子。”

百里思青專心致志地殺敵,毫未覺察兩道身影自始至終打量着自己。

或許是不欲讓她一介女流瞧扁了,今日泱軍的士氣格外高昂,短短時間,烏賊軍就有敗退之勢。

正殺得起興,未想到鼓聲傳來,烏賊軍連氣息都未喘一下,立刻如來時般洶涌而退。

百里思青想乘勝追擊,但這次被高山遠攔了下來。

高山遠不假思索道:“玉奴山山勢複雜,烏賊軍進退詭異,恐有埋伏,末將以爲不可追。”

聽他如此之說,百里思青只能勒馬而回,“收兵!關城門!”

緊接着,一連好幾日,烏賊軍都是這般,泱軍每每殺至興頭上,便火速而退。

三番數次後,泱國士氣逐漸由開始的高昂轉低迷,可即便如此,百里思青英勇迎戰的場景還是被大肆宣揚回京。

靖安帝在朝堂上不留餘力地讚許道:“龍父無犬女!朕的高陽果然沒有讓朕失望!”

“陛下英明!高陽公主英武!”

重疊不止的恭賀讚美聲中,慕子衿卻狠狠地捏了把汗。傻瓜莽撞的性格果是未變。她可曾想過,以身犯險一個不當,交付的便是性命。臨行前他的囑託都丟給了西風,不省心的小東西!

待聽夠了想聽的溢美之詞,靖安帝收了笑容,涼聲問道:“關於大皇子一事,諸位愛卿如何來看?”

這幾日,盛京發生了幾件大事,其中一件便是與百里明有關。

本該在西麓山兵營的大皇子卻出現在千嬌閣,還醉酒殺了人,此事誰看都不好辦。

靖安帝一提及,方還充滿熱度的朝堂瞬間轉冷,鴉雀無聲。

“京兆尹,此事由你所辦,你可查出了什麼?”

被點了名,上官玥慢吞吞出列,“回陛下,千嬌閣衆人的供詞與此前無差別,都說親眼見到大皇子醉酒後姦殺了那名女子。”

他將“姦殺”二字咬得分外重,靖安帝放在龍椅上的手指攥成一團,恨不得掰斷掌心裡的龍頭塞進他的嘴裡,“真的查得一清二楚?”

上官玥低頭翻了翻白眼,而後抱起胳膊正腔道:“陛下聖明,臣不敢有半點欺瞞。大理寺卿張大人跟着臣一起取供,還有蘭大人也可作證。”

蘭炳懷腿腳有些站不穩,大皇子是蘭家一族全部的希望,聽聞百里明出事後,他便氣急攻心,倘使不是爲了替百里明翻案而不得不四處奔波,此時他該躺牀上休養纔對。

“陛下,越小王爺此言不虛。”大理寺卿出列附和。

皇子殺人本不是什麼稀罕事,可稀罕就稀罕在千嬌閣裡的人全部看見了。他雖知靖安帝的護子之心,可也不能爲了掩蓋大皇子的罪行而滅了千嬌閣所有人,更何況當時還有不少百姓在場。唉!只能說大皇子與皇位無緣。

“蘭大人,你說呢?”即便聽兩人皆如此說,靖安帝還是不能相信。

他雖知百里明不堪重用,可怎麼也不可能在大庭廣衆之下殺人,上次他還借湘江樓一事敲打了他,他的大皇子決不會這麼蠢。

蘭炳懷不得不出列,承認道:“是,越小王爺所言不假。”

五皇子一脈的人聽罷,脣角的笑痕漸漸擴大,只要大皇子被問了罪,對於皇位,五皇子就能唾手可得。

蘭炳懷見到他們那樣的笑容,恨得牙根癢癢,只是恨歸恨,事實不容他辯駁,只能跪下求道:“大皇子素來心慈仁德,絕不會做出此等惡行,恐怕事有隱情,還望陛下開恩!”

上官玥輕笑着拿眼瞥了瞥他顫顫的身子,心慈仁德?當年放火燒了整個玉軒園,屠殺了數百人口也算仁德的話,那他豈不是佛祖再世?

蘭炳懷也知此言說得連自己都心虛,可鐵證之下,他只能做到這種地步,剩下的便看靖安帝對百里明的態度了。可靖安帝下了旨將大皇子關押不許任何人探視,無論大皇子如何開口求見,也未見他一面,他沒有把握靖安帝會留父子之情。

“求陛下開恩,且聽大皇子一言!”

五皇子一脈豈容百里明有任何翻身的機會,“臣等以爲,皇子犯法若不加嚴懲,豈不讓天下百姓寒心?還望陛下三思!”

慕子衿漫不經心地望着朝堂裡發生的一切,百里明之事與他無關,是生是死也由靖安帝定奪,輪不上他操心,他只擔心他的妻。

不過,似是隱約想到什麼,慕子衿眼中閃過一絲異樣,而後不帶遲疑地看向百里奚寒。

起此彼伏的爭執中,百里奚寒始終清淡如許,安靜地立在自己的位置上,不爲任何人任何事晃動心神。見慕子衿向自己看來,他淡淡一笑,而後不作其他反應。

慕子衿寒波生煙的眸子略沉了沉,京都有手段的人是不少,可能這般無聲無息地陷害百里明的卻不多,他的直覺告訴他此事與百里奚寒脫不了干係。

他波瀾不驚地笑了笑,有什麼比這樣的手段更絕更狠,乾淨徹底地毀了大皇子在明面上的皇儲繼承資格。一國的太子或許昏聵無用,但決不能德行敗壞,尤其是在“仁治”的泱國,姦殺平民,等同致命。

百里奚寒對他飽含深意的笑容持以忽視,溫煦的面容即使不着白衣也純淨如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平靜的外表完全與手段之流搭不上任何關係。

“罷了!此事稍後再議!”靖安帝撫了撫明顯深蹙的額頭,顯然還未做好決定,“退朝!”

甘心的、不甘心的通通隨着這一聲退朝而煙消雲散,“陛下萬歲萬萬歲!”

豔陽初落,整個津門關自夜霧中露出陡峭的輪廓,天際慢慢一片陰暗。

南方泅川城,冰雪覆過一望無際的原野環繞着這泱國第一重鎮,凝冰的城牆似乎永遠不可能被任何敵人攻破,山川險渡重重相圍,巍巍聳立在邊城之畔。

凝結着黑暗的暮色裡,白蠟燃滿司空少將軍的營帳,勾勒出裡面高低不一的身影。

這幾日烏賊國的迂迴淺戰令衆將的士氣低落無比,百里思青正與衆人商議如何打破現局,忽聽有人報說,烏賊已悄悄從玉奴山外包圍了明淵城,不日即將發動攻擊。

大多數人聞言吃驚不已,方想的破敵之術頃刻間成了一盤廢沙,烏賊軍明顯用的是聲東擊西戰術,讓泱軍疲於應對,將注意力放在玉奴山一帶。

“末將請令即刻前往明淵城!”陸豪長立馬道。

百里思青還未開口,高山遠忽道:“有一事不知公主是否聽到消息,前些時候漠國太子曾暗遣心腹入烏賊軍營。”

“夜梟?”百里思青揚睫,眸心明光微漩,閃過一絲清利,“消息準確嗎?”

“末將也得了風聲,不過未得到確認。”陸豪長定聲道:“末將以爲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百里思青思考這些日子烏賊國的步步緊逼,略略抿脣垂了雙眸,“我知道了,你且出去吧!明淵城情況緊急,眼下耽誤不得,此事我們再派人查探虛實。”

“是。”陸豪長道:“末將告退!”

待陸豪長出了營帳,高山遠又道:“燕國那邊可要監視?”

百里思青不解,他卻只簡簡單單給出了一句,“燕軍有動靜,是不是針對泱國,卻是不能得知。”

見百里思青遲疑不定,韓元解圍道:“屬下以爲暫無必要。”

“燕軍在西,短期內不可能繞過祈凌山攻我津門,況且,燕帝向來自負,向來不屑與烏賊等小國有所勾結,令我軍腹背受敵……”

“那便如韓副將之言,暫不理會。”百里思青沉吟,“加強留意漠國的動靜,若它和烏賊往來過密,即刻報與我知道。”

高山遠對她的決定不置可否。

直至半夜,衆人才各自回去歇息,百里思青卻怎麼也睡不着,索性披着衣裳走出了營帳。

帳外篝火高燃,將天上的月亮映得如同消失了般,一列列巡邏的士兵從百里思青身邊經過,低聲請了安又繞開。

百里思青擡頭盯着夜幕,許多人的面容不期然從她的腦海一一劃過,最後定格的是司空煜倔強英俊的臉。

關於司空少將軍的謠言有諸多版本,可這些天,她派出了不少人出去打聽,皆得不到司空煜的下落,而派出去的人也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再不見蹤影。

不是不焦急,不害怕,不過這樣的結果說服她好歹不是最壞,至少司空煜生存的可能性很大,十有八九是落在了烏賊國的手中。她只是奇怪,既然人在烏賊國的手中,爲何沒有人來用以與泱國談判,司空府的嫡長子,當知對於司空家的分量。

身旁有人走來,她不去看,也能從腳步聲中得知是誰。

冰冷的鎧甲覆在身上,承載着夜的寂冷,讓肩頭的責任變得更加沉重,“趙姐姐,你怎麼還不休息?”

趙茗秋手裡抱着軟披風,落寞道:“我睡不着,一閉眼就做噩夢。”

趙茗秋咬脣,眼中泛着點點淚光,“我總夢到他被人折磨,滿身是血的樣子。”

百里思青望向她,說着自己也沒有把握的安慰,“夢都是相反的,表哥定然好好的。”

趙茗秋將披風遞給她,“是嗎?”

百里思青觸到她涼得可怕的手指,反手將披風系在了她的身上,“一定是的。”

趙茗秋感激地握住她袖子,“我擔心得簡直快要死掉了,如果不能見到他平安無恙的模樣,我是死也不會甘心的。”

她一錯不錯地注視着百里思青,“見到他,是我最重要的事情,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百里思青怔了怔,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轉頭望向南方,星眸凝重,聲音低柔地好像在自言自語:“八歲那年,十三皇叔就去了泅川。九歲生日那天,我好像曾在一個地方對着一個人發過一個心願,我要做一件事,可是這麼多年好似一直都沒能做到。”

她眨了一下眼睛,“更糟糕的是,我想不起來是什麼事情了。”

趙茗秋眼中掠過輕微的詫異,聽她繼續輕柔道:“落玉湖落水的那一日,我不知怎地病得很重,生病的時候,我做了個夢,夢裡又黑又暗,連一絲光亮都沒有,冷得好像連心跳都要封凍了。”

“我以爲我就要死了,朦朦朧朧地卻一直有種感覺,想着有件事還沒有做到,絕對不能死,我是死也不甘心的。”

“就跟你現在的感覺一樣。”她的面上有着趙茗秋從未曾見的迷惘和苦惱,“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真的,死也不甘心。可我知道那是件很難很難的事。”

她仰起臉,“但我不記得了。”

趙茗秋被她這般無厘頭卻異常認真嚴重的話驚住了,有什麼事能夠讓高陽公主說出這種話來,“那個人是誰?”

百里思青仍然一臉迷茫,“不記得了,只是覺得應該很重要。”

趙茗秋低頭想了想,“如果是這樣的話……肯定非常重要。”

“我九歲那年也曾發過一個心願。”她的眸子從地面上移開,又從百里思青的臉頰移到與她視線平齊的南方,裡面蒙着一層黑漆漆的霧,“或許,最近就要實現了。”

“是嗎?那到時候一定要告訴我。”百里思青看向她。

“嗯,一定。”

……

翌日,明淵來報,陸副將已領三千兵馬到達明淵,烏賊相持未動,兩軍暫相安無事。

次日,當營火熄盡,天色放亮時,有消息傳入關內,相持的烏賊軍戰陣忽然變動,兵分三路分別封鎖飛幽陘、關穀道、玉渠溝三處要塞,明淵城與外界聯繫的所有通道被徹底斷絕。

“公主。”身邊兩人登上城門,站在百里思青的身後,沉聲道:“烏賊軍突然調動兵馬,截斷了明淵城所有出路,形勢似乎不妙。”

百里思青轉頭,正是高山遠與韓元,“敵軍佈置如何?”

韓元道:“他們目前分兵三處,除主營三萬兵馬在明淵城駐軍外,老將薄野赤良率一萬兵馬駐守飛幽陘,其孫薄野赤殺率兩萬兵馬封鎖關穀道。飛幽陘與關穀道中有禁谷相隔,兩軍各自獨立,但主營大軍選取的地點在玉渠溝北側,一旦有戰事,便可隨時增援任何一方。”

百里思青聞言眉頭深鎖,烏賊軍的佈陣可謂十分高明,無論泱國的援軍從何處而來,都無法繞開防守到達明淵城,非但援軍,四面糧道也被全部切斷。

“城中糧草能撐幾日?”百里思青問道。

“最多十日。”韓元如實回答。

百里思青抿脣,城中的存糧所剩無幾,更令形勢變得不容樂觀。

百里思青的肌膚浮上一層清寒色,過了片刻,她側首對一直站在旁邊的高山遠道:“高總兵,我們需要做什麼?”

“回公主,以不變應萬變,我們最好暫且按兵不動。”高山遠道。

百里思青薄怒,“難道什麼都不做!”

高山遠睨了她一眼,“烏賊兵馬除了變動戰陣外並未主動發出攻擊,明顯是想兵不刃血地困死明淵城,津門關兵力不可妄意調動,末將以爲當務之急先將戰報送往京都,請問陛下旨意。”

百里思青握緊佩劍,“若是來不及收到父皇的旨意呢?難道要讓陸副將等人白白等死?!”

高山遠輕吐了口氣,“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辦法。”

百里思青望着他,“什麼辦法?”

“棄城。”

百里思青難以置信,“怎麼可能!”明淵城一旦棄掉,等於爲烏賊國進入大泱送上階梯,“本宮絕不答應!”

高山遠面色不變,“末將只是應勢而議,除非我軍會飛,否則絕不可能在烏賊兵馬眼下越過飛幽陘和關穀道。”

百里思青打斷他,“會飛也不可能!”不談有無飛行物置,光是風力也不爲人所控制,“倘若有足夠的兵力呢?”

高山遠譏諷一笑,天真!“除非一擊即死,否則再多的兵力也是無用,多拖一日,便於我軍不利。無論是哪一種,我們都幾乎沒有任何勝算。”

他不看百里思青的臉,這張臉總讓他想起一些不好的回憶,“公主有沒有想過,負隅頑抗的結局只能死路一條呢?”

百里思青壓制住怒火,不甘道:“難道就這樣放棄?陸副將他們怎麼辦!”

“這便又回到末將先前所說,棄城。”他的目光輕飄飄落向遠方,其中意味不清,“臣雖然也不想,可這是目前減免傷亡最穩妥的法子,棄城也是情勢所逼,陛下知曉定也不會怪罪,或許還會嘉獎公主心仁。”

百里思青覺得無法與他溝通,“韓副將,你如何看?”

韓元眺望飛幽陘與關穀道的方向,十幾年沒有上戰場,不得不承認他的作戰能力跟着滯後,“回公主,高總兵的想法沒有錯,不過也不是不能一博。”

百里思青升起了希望,聽他繼續道:“末將十幾年前與陛下出徵時,曾發現飛幽陘與關穀道的禁谷內有一條密道,若從祈凌山西側進入,兵分兩路包抄,我軍或有取勝之機。”

高山遠看了他一眼,“末將看破敵之機恐怕不大,十幾年前的密道也許被人發現也無從得知,韓副將是否太自信了些?且末將得報,漠國兵馬開始圍聚泅川,一旦漠軍抵達,便會全面攻我泅川城與津門關,到時我軍四面都不能兼顧。”

聽聞他這番話,百里思青一顆心霎時沉到了谷底,“高總兵爲何不早說?”

高山遠避開她憤怒的容顏,“末將也是剛剛得到消息,正要報與公主,可公主一直在問明淵城之事。”

百里思青張了張脣,想說些什麼,卻發現是那樣地蒼白無力。不得不承認,她實在是太稚嫩了。

見她臉色煞白,韓元不忍道:“公主,要不末將陪您先回營?”

百里思青沒有堅持,站在城門上,望着蒼莽的天地,她頭一次覺得自己是這般渺小。她滿腔的赤誠與炙熱,在鐵石一般的事實面前被冰水澆得一片狼藉。

子衿也好,父皇也好,所有人的叮囑皆不如高山遠此時爲她所上的生動的一課,她由得他譏誚蔑視,行軍打仗上,她確實如孩童無知。

“暫時的妥讓,不代表永久的妥讓。”高山遠忽然看向她的背影,“眼下放棄一座城,日後再加倍取回,豈不是更好。”

百里思青停下腳步,頭卻不回。靖安帝也不止一次地教育過她要懂得顧全大局,必要時還需暫時性的妥讓。只是,“也許在高總兵的眼裡,一座城失去後再取回來是一樣的,可本宮不願意。就像一隻杯子被打碎了,再粘起來,也改變不了它曾經碎了的事實。本宮不願意做懦夫,哪怕只是一時,也絕不可以!”

高山遠忽然笑了笑,方正嚴肅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能明喻的憐憫,“幼稚。”

他懂她的年少氣盛,可路那麼長,哪有人會永遠隨心所欲,他敢肯定,她總要低頭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