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遼東的八百里加急到了皇上的上書房。
皇帝打開密摺來看,是阿珠和小倩各自寫的一封信。
算算日子,她們和親的時候應該就是昨天,那麼這兩封信就是她們和親的前夜寫的。
我親愛的阿珠和小倩,你們現在已經被那兩個女真首領欺負了吧!
想到這兒,他就覺得心如刀割一般,胸口一陣陣地疼。
殺千刀的覺昌安和王杲,現在先把你們兩個的項上人頭寄存着,總有一天老子會用它們來當夜壺。
對了,還有李成樑密摺裡提到的那個覺昌安的二兒子努爾哈赤,這個牛得無以復加的名字終於浮出了水面。幾十年後入關滅明的大清朝“創始人”,雖然這人目前不怎麼樣,但絕不能手軟,一定要把他弄死,免除大明的後患!
把他的腦袋也弄來當夜壺,以後自己有了兒子就對他說,這是你長大後的仇敵,老子已經幫你弄死了,你就放心做你的千秋皇帝吧!
想到這兒,他的心情稍微好了些,先拆開一封信,是小倩的。信寫得情真意切,催人淚下。
“皇上鈞鑒!正陽門一別,妾無時無刻都在思念,思君飯否,穿否,樂否,悲否。聽聞君最近天天爲國事操勞,還請保重身體。妾身不足道,君莫掛念。妾姐妹兩人,務必完成君交待之任務。望君如意,與天同明。”
“臨行之前,太后贈我兩姐妹書兩本,《禮記》和《樂府詩集》,近日時常默讀,特抄了一首《行行重行行》,表明妾之心意。”
接下來,信裡抄着那首長詩。寫得很工整,詞句間是滿滿的情意。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唐卡看着看着,眼淚流了下來。
多麼好的小倩,沒想到數日不見,她的文采竟然有了如此進步,更難得的是字裡行間的那片深情。想到自己原來還說過一定冊她爲妃,如今卻把她當作了和親工具,遠嫁番邦
她卻至始至終也沒有怨自己,一句也沒有。
他又從書架上把那本快被翻壞了的《說文解字》找了出來,拿起紙筆,一字一句地把這首《行行重行行》譯了出來,每寫一個字,都感覺無比沉重,擔負着太重的情誼,太重了!
我們總是在不停地向前走,就這樣睜睜睜把你我分開。
你與我兩人相距千里萬里,我在天這頭你就在天那頭。
路途那樣艱險又那樣遙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相見。
北馬南來仍然依戀著北風,南鳥北飛築巢還在南枝頭。
彼此分離的時間越爲長久,衣服越發寬大人越發消瘦。
飄浮的雲朵遮住天上太陽,他鄉的人兒何時能夠回來。
只因爲想你讓我都變老了,不經意間歲月悄悄在流逝。
還有許多心裡話都不說了,一定吃飽穿暖爲我多保重。
在譯的時間,他握筆的手一直在顫抖,眼淚止不住一直流,把胸前的衣襟都打溼了。寫完最後一個字
,他緊緊地閉上了眼睛,任由眼淚撲天蓋地而流。
看了看信封裡還折有一方手帕,湊近聞了聞,是小倩身上那股令人怦然心動的清香。睹物思人,這才更讓他難過了,止不住抽泣起來。
仔細看了看,手帕的兩面的下角,各繡着一個字,一邊是一個“鈞”字,這是自己名字朱翊鈞的最後一個字,另一邊是一個“倩”字,這是她名字的最後一個字。
所有的情深意切盡在這方手帕上,將兩人名字同署正反兩邊,彼此永不分離,哪怕是隔着千山萬水,哪怕是來生再見,願以此爲信物,心靈相通,再不分開。
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
香閣掩,眉斂,月將沉。
爭忍不相尋?怨孤衾。
換我心,爲你心,始知相憶深。
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淚,他才緩緩把小倩的信和手帕旆,又把阿珠這封信拆開來看。
信寫得很簡短,只是寥寥數語:“皇上鈞鑒!蒙君掛念,妾一切安好!一定完成和親任務,不知此生還能否與君再見,抄《樂府詩集》一首,以表心意!妾泣血問安。”
下面也抄了一首題爲《西北有高樓》的長詩: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絃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爲此曲,無乃杞梁妻。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願爲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本來剛纔的眼淚有停下的趨勢,可這一會兒又流了出來。
老天啊!我何德何能,讓小倩與阿珠如此爲我,我卻什麼也沒做,只是把她們推向了火坑,還要求她們一定要享受烈火灼燒的快樂。
我也太他媽的不是東西了!做這種事情,以後是不是會折我的壽啊!
心裡覺得特別苦,但他還是繼續拿起筆把這首長詩也譯了出來。
西北有一座高樓矗立眼前,堂皇高聳恰似與浮雲齊高。
鏤花木條交錯成綺文窗格,閣檐高翹有層疊三重階梯。
樓上飄下了動人絃歌之聲,聲音極其響亮也極其悲壯。
不知道是誰能彈彈奏此曲,會是那位使杞都傾頹女子?
商聲擊中人心清切而悲傷,奏到中曲便漸漸迴旋飄蕩。
每彈奏一次卻又嘆息三下,慷慨的聲息令人哀痛不已。
琴聲傾訴聲裡不值得嘆惜,悲痛的是對知音人的呼喚。
願我們化作一對並肩鴻鵠,從此相依與相伴展翅高飛。
譯到詩的最後,他纔看清信箋的最後印有一朵血紅的梅花。再仔細一看,竟然是阿珠咬破手指點出的血印。
杜鵑泣血,難忘相思。
春夏季節,杜鵑鳥徹夜不停啼鳴,啼聲清脆而短促,喚起人們多種情思。如果仔細端詳,杜鵑口腔上皮和舌部都爲紅色,很像是啼得滿嘴流血。湊巧杜鵑高歌之時,正是杜鵑花盛開之際,人們見杜鵑花那樣鮮紅,便把這種顏色說成是杜鵑啼的血。
正像唐代詩人成彥雄寫的《杜鵑》裡寫的一樣。
杜鵑花與鳥,怨豔兩何賒。
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
而且,自古
就有“望帝啼鵲”的神話傳說。望帝是傳說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後來禪位退隱,不幸國亡身死,死後魂化爲鳥,暮春啼苦,至於口中流血,其聲哀怨悽悲,動人肺腑,名爲杜鵑。
我最最心愛的阿珠啊,你是要把自己比作悲苦的杜鵑麼?
天天夜夜,你用你啼出的鮮血告訴我,我是多麼的無能,竟然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讓她們背井離鄉,還得強顏歡笑,刻意承歡。
阿珠,你放心吧,你的心意我已經知道了。
我唐卡今天在這裡對着你的血書鄭重地起誓,這些年如果不搞定遼東這幫女真蠻子,我就不姓唐!
不姓唐!那我姓什麼?姓朱麼?甭管姓什麼了!反正我一定搞定這幫趁火打劫的傢伙,堅決不能讓你的血白流!
堅決不能讓你做那隻啼血到天明的杜鵑,要做還是讓我來做吧!
民間都說“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如今我可是皇帝,捨得皇帝這一身剮,還拉不下你們這幾匹女真野馬?
想到這兒,他突然堅定了決心,不用等幾年後了,現在就開始剿滅他們。
剛剛舉行完和親大典,女真上下肯定都是得意洋洋,如果現在讓李成樑他們回到大營後組織隊伍突擊,很有可能打女真人一個措手不及,直接把他們這些重要人物來個一鍋端。
他正準備親自執筆寫密旨回覆,又想這樣可能還是很冒險,一旦突擊不成,很有可能把李成樑和玄武他們和整個龍驤軍全都折在裡面,到時候遼東可就危險了。
撕破了臉皮,又沒有剿滅徹底,這些女真鐵騎就會長驅直入,直撲京城。那阿珠和小倩就白去和親了,搞不好還會被這個野蠻人當作奸細,斬首祭旗!
不行!還是不能這麼幹!得想一個萬全之策才行。
或者可以先讓李成樑他們先回到遼東仍在我方控制最近的城池,然後大搞兩軍聯歡,等女真人完全放鬆警惕的時候,請覺昌安和王杲還有努爾哈赤這幾個王八羔子來赴宴,給他們擺一個“鴻門宴”,不過是必須成功的“鴻門宴”。
在“鴻門宴”上把這幾個頭腦一解決,再大舉揮師進攻他們的腹地,就能夠一舉收回他們強佔我們的城池了!
他迅速拿過了一張地圖,看了看遼東的局勢,現在離他們和親地點最近的就是“寧遠”城。嗯!就選這個“寧遠”!
心裡雖然已經打定了主意,爲求穩妥,還是應該把張居正、譚綸和馮保他們三人叫來商量一下。既能統一思想,又方便貫徹執行。
他向外叫了一聲:“來人!”
門外值守的太監推門進來:“皇上!”
“快去,把張居正、譚綸和馮保三人請來,就要朕有要事相商!”
“是!”太監應命而去。
唐卡把桌上的信收好,伸了一個懶腰,來到了上書房外的院子裡。
西天一片月亮,彎彎長長,如鉤。很亮,旁邊連一絲雲都沒有。
你們兩個,此刻在千里之外,是不是也在看着這彎明月,真是苦了你們了。
夜色茫茫罩四周,天邊新月如鉤。
回憶往事恍如夢,重尋夢境何處求。
人隔千里路悠悠,未曾遙問心已愁。
請明月代問候。思念的人兒淚常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