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他幾乎從鼻腔裡發出的聲響,雖然細微,但卻是那樣清潤,好像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屑,這在一個從小遠離父親的孩子身上實屬罕見。
而落在輕幽耳裡,更是讓他陡然一怔。
她自問,自己做不來這樣。悌
且聽汪斐齡接着道:“師妹亦是爲人母者,我也未曾見着未央如今在師妹身邊啊。”
這句話讓她脖頸發冷,宋國丞相,竟然對自己瞭解若此,若非他是自己的大師哥,是師父的血脈,或者當下她已經執起司徒慕明掛在牆壁上的寶劍與他相對了。諛
再往深說一句,也虧着這些年來她在蓉城日子過得淡了,除了偶爾聽慕茶、夜栒談起北夏西齊,自己也無意去關注這個天下的形勢如何,故此除了知道宋國有一位年少得意、人稱無極相國的汪相之外,卻不知自己的這位大師哥究竟是個如何厲害的角色,想來若是她知道這個人當年以什麼樣的手段平定了朝堂內亂,又以什麼樣的功勞高居相位,而他的夫人又是誰的話,只怕,這會比這一生她見過的所有人,都要傳奇。
只是還未及這裡多想,司徒慕明的一句問話,方纔讓她意識到,多年未見,師哥從不知道她已經有了女兒,也自然不會知道女兒的名字。悌
“幽幽……你的孩子……是叫未央?”他問,神色之中竟然散開一分陰霾,這卻是輕幽的意料之外。諛
她淡淡一笑,女兒總有這個能耐,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想到她,自己這個做孃親的就總能心境溫暖,“是,是個女兒,叫未央,三歲了。”
“好、很好、很好……”他目光中生出一陣悵然,又是悠遠,但是卻總不見往昔的那份玩世不恭,不知爲何,這樣的情緒,這樣的認真,竟也是讓人那樣的心疼,“這是可惜,我不曾見過。”
“如今我亦是長久未見了……”一句話勾起她的哀愁,想至此,不等司徒慕明問下去,輕幽卻向汪斐齡問道:“大師哥如何會知道未央?又如何,會對小妹的生活這般瞭解?”
汪斐齡手中玩弄着一柄老舊極了的竹骨扇,嘴角柔和道勾勒出如風一般的笑意,卻不惹人討厭,相反,輕幽卻覺得甚是親切,直至他說出這一句話來,徹底驚住了她,“不然,師妹覺得,當年榮王、王妃大婚之時,夜栩又因何會對師妹之事瞭若指掌?”
這句話的殺傷力,甚至比當年大婚之時,夜栩與她說的那句更大。
她還記得,他說,你我都是心有所屬之人,不需相互爲難了罷。
那一句話帶給她的震撼,實則,不及此刻十分之一。
只是她沒有這個精力去注意,沒有多餘的眸光去打量,旁邊的司徒慕明聽聞汪斐齡此話,卻是面色毫無波瀾。
唯一的一個解釋,他也是早便知道這一切的。
“大師哥你……”這一時一刻,她甚至不知道要如何開口去問他,她找不到一個適當的話語去問他,“你、你……”
汪斐齡擡手一擺,神色泰然自若,彷彿自己說的不過閒話家常一般,實在不值得這樣的驚詫,“師妹莫要詫異,實則多年以來,說論起來,我這個宋國丞相亦算是師妹府中的幕僚,爲夜栩出謀劃策自然不必,只是一些消息,卻是隻有從我這裡才能得去的。”
她目光中一瞬間汲出一泓清冷,卻也有兩分呆滯起來,“呵,大師哥說得好輕鬆,難道竟不知道您身爲宋國丞相,又是西齊世善侯之子、周家的後人,怎麼說,都是不該也不能與北夏七王勾結在一起罷?”
“我不喜歡勾結這兩個字。”汪斐齡從不是個看不懂人心情緒的人,何況輕幽如今的表現,已是再明顯不過的臉色,可反觀這位丞相大人,卻仍舊是平淡如水,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只是除了那份超脫世事的氣韻之外,他的那種淡靜,實在是太熟悉了,真的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被外界打破的自得,“如今三國究竟有多亂,只看地圖就看得出,師妹難道就分得清誰一定是宋人、哪個一定是北夏人、又有誰,一定不是出身西齊高官名宦府?何況……”他說着真切的實話,敘述的沒有一點的反覆綴餘,一針見血卻是溫和,“早從南越滅國起,這九州大地上有了北夏、有了宋國,三朝之間的王侯將相,又有哪個是乾乾淨淨,不與敵國接觸的?我自知出身如何,師妹又否知道自己是何種出身呢?”
輕幽心裡一緊,目光下意識的別開他,卻是十面埋伏的又逢上司徒慕明的眼睛。在輕幽看來,那雙好看的眼睛裡如今該有的是疑惑,而不是擔憂。
可是,偏偏深鐫在他眼睛裡的,是再濃重不過的擔憂。
呵,呵呵,在心底,她嘲笑自己,原來誰都是知道的,知道夜栩爲何會這樣瞭解她的過往,知道自己的身世究竟如何,知道她與這三朝之間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牽絆。
到底,卻還是隻有自己是不知道的那個,只有自己。
“看來師妹已經知道了。”汪斐齡道,言辭溫和,眉目平靜。
平靜,爲何人人都能這麼輕易的做到這兩個字,只有自己不行呢?
“故此,師哥也早就知道,因何夜栩會這般的瞭解我,只是礙着大師哥的身份不能說,所以只瞞着小妹一人?”她並未去答汪斐齡的話,她也知道他不需要她的回答,她只是定定冷冷的看着司徒
慕明的眼睛,向他要一個已經心照不宣的答案。
“不。”司徒慕明終究還是給了她一星半點的溫暖,沒有讓她徹底的絕望,“四年前我不知,直到識得大師哥之後,我才知道這些。”說着,這一回換他向汪斐齡問道:“可是今夜之前,我還不知大師哥與師父的淵源竟是不絕於師徒之德,尚有生育之恩?”
他嘴角微微一笑,道不盡的盡是溫暖,看得出,他對自己的父親,沒有半點的怨恨,“師父師父……本就如師亦父,這麼多年我早就習慣了以師父來稱呼父親,說到底也不過一個稱謂,如何去叫有什麼要緊?捅不捅破這一層窗戶紙,又怎麼是評判父子親情的標準?”
“容小弟冒昧,不知今日世善侯夫人,竟是何人?”司徒慕明問,也是將輕幽的疑問一併道出,只不過她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又或者,她已經知道了。
只見汪斐齡嘴角暈染出一片溫柔,眸光亦是越加柔和一分,只是說出來的話,卻是毫無半分轉圜餘地的樣子,“不過凡塵過客而已,不提也罷。”說罷,不知緣何,他卻忽而垂眉一笑,擺手道:“怎麼好端端的,卻說起我來,你們兩個既是久別再見,自當有多少話說,我今日來得不巧,卻也不好再擾了你們兩個說話。”說着,他站起身來,抖了抖衣衫,繪出一片蘭若之美,“這便出去了。”
隨着他起身而立,輕幽與司徒慕明亦是站起身來,而卻也是到了此刻,她方纔從那麼些的晴天霹靂中回過神來,眸光傾注在司徒慕明身上,這纔想起,久別重逢之時,卻是不想無端出了這麼多事。
可能,也不是無端。
司徒慕明聽了汪斐齡的話,見他言辭間用的是‘出去’二字而非‘離去、告辭’之類,於是自己也只道:“師兄請自便。”
輕幽雖說是極想與司徒慕明私下說話的,只是這位大師哥身上也的的確確有太多的謎團、太多的與衆不同,而這些又偏偏與自己關係深重,故此當下,她是極怕如今若是任他走了,自己的許多問題,也便得不到答案了,這樣想着,心裡難免糾結起來,一時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這時便看出汪斐齡的眼色了,見輕幽如此,他微微一笑,道:“師妹不必心中煩難,此番伊犁之行好在不算急迫,一時半刻我也不會回臨安去,師妹若是有任何疑問爲兄定當知無不言,只是此刻太子府中到底是非之地,很多事情也放不着此刻來說,你大可放心,竹籬之中,我也算熟悉,尚且認得路尋去。”
見他道破自己的心思,輕幽實則卻生出一陣感激之情,不爲別的,只是他那一句知無不言,就已經比太多人費心費力瞞着她要好了。
“多謝大師哥。”她動容頷首,目送他小心翼翼的出了書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