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妄塵不是那種會被挫折輕易擊倒的男人,夏惟音相信,剛纔那番話會讓他不痛快一段時間,但絕對不會教墨妄塵就此沉寂。
在離開暫住的偏僻宅院後,夏惟音徑直奔向城中央富麗堂皇的一品樓。
丟下一塊碎銀,向小二索要來筆墨紙硯後,夏惟音寫了一封潦草短信,伴着曾經莫思歸親手交給她的天字貴賓牌一起交給掌櫃。
“儘快把這些東西交給莫老闆,告訴他,身麼都不用問,該說的都寫在信上。”
畢竟是遠離帝都的城鎮,那掌櫃還是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天字貴賓牌,捧在手裡左看右看好一陣讚歎,反應過來時,已經再找不見夏惟音身影。
幾天後,書信連同貴賓牌到了莫思歸手裡。
“難怪再找不到三小姐線索,原來早就被他們發現了。”莫思歸一手攬着女扮男裝的“小少年”,另一手把信放在燭燈上燒掉,露出一副委屈神情,“這事真不好辦,一面是金主,一面是朋友,蓮華,伽羅,你們兩個覺得我該選誰?”
兩個少女對視一眼,脆生生齊道:“爺不是早就有決定了嗎?又來哄人!”
“決定也有錯的可能嘛!”莫思歸擺擺手,眯起眼淺笑,“三小姐說,如果我再幫殿下追蹤她去向,以後朋友沒得做。所以我想,還是該選擇三小姐纔對,畢竟她幫我賺了十幾萬兩銀子,而殿下里裡外外在我這裡消費的,也不過幾千兩。”
穿着藍衣的蓮華更加成熟些,略作思考輕道:“爺本就不想幫太子吧?”
“這叫什麼話?我只是不想讓太子殿下越陷越深,從未來的一代明君變成爲感情偏執迷失的可憐男人罷了。”
伽羅不解,嘟嘴道:“太子那麼、那麼、那麼喜歡夏惟音?那肅親王府上的墨公子呢?他們兩個比起來,誰喜歡夏惟音更多些?”
“現在看……唔,我覺得還是太子殿下更多些。”望望窗外細微小雪,莫思歸又眯起眼,一抹精光閃過,“不過以後就難說了,畢竟墨公子與三小姐相處的時間會更長。”
“爺不是說,墨公子是穎闌國人嗎?那夏惟音應該追隨太子纔對,爲什麼……”
“蓮華。”莫思歸拉住少女柔軟小手,笑意吟吟,“你和伽羅還是南疆人呢,爲什麼願意跟隨我?同樣的答案,足以回答你的問題。”
蓮華和伽羅你看我、我看你,皆是不解困惑。
莫思歸一拍手掌,爽朗大笑:“兩個笨丫頭,因爲喜歡啊!”
喜歡一個人,就會情不自禁爲他擔憂,會心甘情願爲他付出,會爲了那個在心底重量沉甸甸的人反覆思慮,做出對他更有利的選擇。
夏惟音不知道這樣是不是正確,但她已經這麼做了,便再沒有回頭的機會。
雲臨城邊,風雪初定,南邊吹來春日將到的和煦氣息,卻怎麼也暖不了冷肅氣氛。
“夏姑娘,小塵想送送你。”裴挽騎在馬上,指了指身後城門。
“讓他回去吧,我說了,再不想見面。”
裴挽惋惜聳肩,回身搖擺手臂,城門之後一道蕭索身影動了動,仍舊沒有離開。
再往東走過兩個城鎮就能進入中州東部,距離帝都也越來越遠,墨妄塵還有重任在身,沒辦法繼續跟隨她遠去。
這一別
,或許就是永遠。
夏惟音笑了笑,在旁人看來有些莫名其妙,甚至是古怪,然而她並不介意。
笑笑,掩蓋住那份連自己都難以控制的悵然若失之感,不讓裴挽或者林慕染髮現她在心酸,不是很好嗎?
一生兩世,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愛戀,給了一個註定不能在一起的人。
“走吧,裴堂主。”
深吸口氣準備啓程時,夏惟音忽然被裴挽攔住。
“小塵說,如果夏姑娘不許他送行,那麼就讓我把這個轉交給你。”裴挽伸手,將一樣東西遞到夏惟音面前,“就算不能在一起,至少讓這東西陪着夏姑娘,就好像他一直在你身邊一樣……這是小塵原話。”
一條紅繩,一塊表面打磨圓滑,有着斑斑點點白色細碎礦質的紅色玉石吊墜。
記憶裡,墨妄塵頸間總掛着這麼一個吊墜,比這顆更大些,同樣的顏色質地,很美。
夏惟音沒有拒絕,伸手取來吊墜掛在頸間,仔細藏進衣襟裡。
“夏姑娘不知道這是什麼石頭吧?”裴挽笑笑,目不轉睛凝視前方漫長道路,淡道,“這叫天目石,是穎闌國西部遼海原特產,據說可以驅鬼辟邪,穎闌國的孩子們總會帶上一塊掛在胸口。只要夏姑娘帶它在身上,任何一個復國軍看見後,絕對不會有傷害你的舉動。”
輕輕握住吊墜,一絲涼爽卻不寒冷的感覺傳來。
“他是想保護我嗎?只怕多此一舉了,有復國軍的地方,我大概不會出現。”
“以後的事,誰知道呢?”裴挽揚起馬鞭,驟然揮落。
奔騰駿馬在黃土路上揚起一片沙塵,道路兩邊景色顛簸飛逝,很快就換成另一幅景緻。
由始至終,夏惟音都沒有回頭,胸口與吊墜緊貼的地方好像有熱量源源不斷傳來,燙得她心口劇痛。
愛別離,原來如此煎熬。
“如果我是你,絕不會離開喜歡的那個人。”不知何時,林慕染湊近與她並駕,冰冷語氣裡隱約可捕捉到幾分遺憾寂寥。
夏惟音笑笑,目光平靜:“如果我是你,絕不會藏起一往情深,陪在他身邊卻不敢說愛他。”
林慕染微微驚訝,看她幾眼,而後撒下一聲幽幽嘆息。
漫長旅程就在那道沉默無聲的視線目送下開啓,爲了尋到一處能夠遠離蕭君眠與墨妄塵的歸宿,夏惟音一腳踏入不知深淺的江湖,在裴挽邀請下歸附玉廷閣。
而作爲迎接,玉廷閣也的確給了她十分有價值的大禮:那之後近三個月,從玉廷閣散播出去的消息廣泛流傳於民間,走過市井街巷,殘留在茶餘飯後。
安平侯府三小姐夏惟音,那位重要到令太子蕭君眠連下七道皇榜尋找的女子,已經慘死於黃粱寨山賊之手,屍骨無存。
再之後十一天,又有驚人消息傳出。
太子親率皇廷侍與地方軍三千九百人,歷經兩天一夜血洗黃粱寨,梟首六百餘人,懸頭顱於黃粱山山巔,遠望如屍骨陰山,令人不寒而慄。
又有流言說,那六百多黃粱寨山賊人頭都是爲祭奠某人而懸掛的,因爲有人看見,立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跪在一處無名新墳前喝了個爛醉,一整夜反反覆覆喚着同一個名字,不下千遍。
惟音,惟音…
…
在東部最爲繁華熱鬧的嵐城裡,夏惟音聽到了這些消息,此時的她已經不叫夏惟音,玉廷閣內上上下下除了裴挽和林慕染外,所有人都叫她無心副堂主。
無心亦無念,無念亦無憂,無憂亦無怖。
唯有忘卻,才能繼續向前。
黃粱寨被燒燬殆盡,晉安國舉國上下爲之震驚那幾天,夏惟音久久站立於玉廷閣歡喜堂大院中,遠遠望着帝都掖城方向,虔誠祈福。
“是爲墨公子,還是爲太子?”林慕染淡漠如故,語氣卻自然許多。
“都有。”夏惟音笑得淡然,“祈禱他們都能平平安安,最好兩不相傷。”
“爲什麼不勸他們停手?既然都傾心於你,你的話他們不會不聽。”
夏惟音啞然失笑:“滅國之仇,兩族之恨,豈是我幾句話就能消弭的?殿下是太子,肩負着晉安國百姓的期望,必須爲他的臣民負責;墨妄塵也一樣,不管他願不願意,他終歸是穎闌國皇族唯一血脈,當看到所有族人期待眼神時,他不可能逃避。”
“沒想到你想得這麼深遠,難怪能夠讓兩國皇子傾心。”林慕染也學着她模樣雙雙手合十,閉起眼睛默默祈禱。
夏惟音好奇:“你呢,祈禱什麼?”
“祈禱裴堂主的病有所轉機,就算無法痊癒,至少別再讓他忍受痛苦折磨。只要他平安無事,我寧願那些病痛都轉移到我身上。”
“裴堂主是什麼病?我看他身子好得很,並不像個病人。”夏惟音愈發困惑。
林慕染身子顫了一下,待到祈禱完畢才嘆口氣,垂下眉,一身冷漠化作縷縷憂愁。
“裴堂主與墨公子相熟,想來夏姑娘已經據此猜到,裴堂主也是穎闌國遺民。當年穎闌國滅國,老閣主在穎闌國與晉安國交界處發現了身受重傷的裴堂主,請來神醫鍾離大夫救治,八天後才見裴堂主醒來。”
回頭看看安靜的歡喜堂,林慕染緊緊揪住衣角。
“鍾離大夫說,裴堂主力竭傷至五臟六腑,救了他的命卻醫不了他的病,時不時發作起來總會讓裴堂主肺腑劇痛,生不如死。鍾離大夫還說……這病,一輩子都要帶着,好不了了。”
夏惟音悵然:“看裴堂主總是說說笑笑的,竟不想病得如此之重。”
“他是隱忍慣了,也是進入玉廷閣後才慢慢轉的性子。聽閣主說,最初裴堂主在閣中醫治時也是苦大仇深的,動不動就摔東西,一發病時還會嚷着要死。與現在一比,簡直變了個人,這都得感謝閣主。”
回想裴挽一言一行,夏惟音實在無法把他與一個絕望厭世的人相提並論,搖搖頭趕走荒唐想象,吐出心中盤旋許久的疑問:“一個腐朽的國家滅亡,究竟有什麼值得留戀?是什麼促使復國軍執念不消,至今仍抱着穎闌國殘魂顛沛流離?我不懂,那到底有什麼意義。”
“也許,是因爲太慘烈了吧。”林慕染也露出困惑神情,卻比夏惟音要明朗許多,“我多少能明白墨公子憎恨太子的理由,倘若是我,眼看着族人失去歸宿還要遭受欺壓折磨,大概也會如他一樣被複國執念吞沒。”
夏惟音的心顫了一下。
聽林慕染的意思,穎闌國遺民似乎遭受着極其悲慘的命運,而讓他們身陷水深火熱的人,是蕭君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