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別那夜,夏惟音依舊無眠。
她從穎闌國軍營失蹤的消息蕭君眠也知道了,好在夏博淵難得機靈,一口咬定不曾見過她;而蕭君眠又處在不亞於墨妄塵的焦急狀態上,除了不停詢問來自穎闌國軍營的信息外,完全沒有注意到夏博淵的拙劣演技。
那些士兵提出的要求,夏惟音也從夏博淵口中得知,正是這條消息,讓原本對墨妄塵癡情堅信不疑的她,忽而生出一縷悲哀之感。
她腦海中有那段被傳爲“佳話”的歷史,深深記得百姓們談起盛文帝時的交口稱讚。彼時,她也和百姓們一樣,認爲一國之君爲天下犧牲愛情時很無私的做法,只是殺妻血祭過於殘忍。
而現在,她不得不冷嘲自己當年的無知。
愛一個人,哪能那麼容易就割捨呢?
不是江山天下不重要,只是動情之後,連死都不算什麼了,心痛起來便是無窮無盡的痛苦與煎熬。
而今她只能默默期盼,墨妄塵所謂的給出交待,不會是像盛文帝一樣,將她無情血祭。
那樣的事一定不會發生吧?
她始終都相信,他是愛她的,勝過一切……
“惟音?”輕輕呼聲傳入耳中,將夏惟音半夢半醒的混沌狀態打破。
“已經天亮了嗎?”扭頭看看窗外魚肚白色,似乎雨也已經停了。夏惟音走下牀榻背起包袱,給了夏博淵一個擁抱:“我先去東邊安頓好,等戰事結束了,大哥你記得去找我。”
夏博淵強顏歡笑:“當然要去找你。我就你這一個妹妹,也只有你這一個親人了,難不成要自己一個人孤獨終老麼?惟音,你記得照顧好自己,不管高不高興、開不開心,飯要好好吃,還要按時睡覺,懂嗎?”
夏惟音點點頭,聽得外面馬鳴咴咴,深呼吸後走到門口。
門外,是整裝待發的莫思歸。
“走之前最後確定下,三小姐真的打算放棄了嗎?現在後悔的話還來得及。”
“事到如今哪還有回頭的道理?”夏惟音苦笑,“我去意已決,莫老闆就別再問了。”
“話是這麼說,可我總覺得這樣不太好。”窘着臉色撓了撓頭,莫思歸伸手指了指馬車,“吶,上車吧,來不來得及就看命了。”
夏博淵愣怔:“什麼來得及、來不及?”
“沒,沒什麼。”
莫思歸一笑置之,與夏博淵道別後,和夏惟音同乘一輛馬車駛離長桂鎮。
突然之間選擇離開,夏惟音心裡自然會有千萬雜緒,縮在馬車角落一聲不吭。莫思歸也不去吵她,只把溫熱的手爐默默塞過去,竭盡可能讓她感到舒適。
行了約有兩個時辰,後方一陣急促馬蹄聲隱隱傳來,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清晰。
“來了嗎?”聽到蹄聲,莫思歸眼神一亮,整個人從萎靡狀態瞬間變得精神抖擻。
夏惟音看着他古怪舉動,想了想,猛然變了臉色:“你告訴妄塵了?”
“抱歉,我必須這麼做。”莫思歸欠了欠身,眸光明亮,“作爲好友,我要做的不應該是盲目支持三小姐所有決定,而是自己選擇,要怎
麼做才能讓三小姐幸福。我的理智告訴我,不辭而別解決不了問題,只會讓三小姐和皇上餘生都陷落在痛苦中,所以,我也做了自己堅持不悔的決定。”
馬蹄聲已經很近,此時再想藏匿全然不可能。
夏惟音無法責怪莫思歸什麼,撩開窗簾向後看看,眼神飛快變幻,心中忐忑越發激烈。
難以想象,墨妄塵會對她的不辭而別報以多大憤怒。
縱有百般不願,該來的還是要來。很快墨妄塵一行人就追上馬車強行攔在前面,將馬車逼停。
從他拉開馬車車門的力度,夏惟音輕而易舉地推斷出他有多生氣,所以她儘量避免與他對視,打算默不作聲承受他所有怒火。
意外的是,墨妄塵安靜得很。
墨妄塵站在馬車外,夏惟音坐在馬車內,一個像木頭一樣死死緊盯,一個低着頭片不肯四目交對。
那種彷彿連時空都被凍結的尷尬之感,讓莫思歸渾身難受得很。動了動肩膀一縮頭,莫思歸起身跳下馬車,隨手拍了拍墨妄塵肩頭。
“都是容易受傷的人,溫柔些吧。”
墨妄塵沒有迴應,一步邁進馬車裡,任由車門自己關閉。
莫思歸負着手踱步到同行而來的百里和楚逸身旁,語氣微帶抱怨:“怎麼這麼久纔過來?再晚些就要出容關了。”
“已經是最快速度趕路,畢竟前面戰事吃緊,皇上不能隨意離開。”
楚逸向百里使了個眼色,百里回憶,拉着一臉緊張的景纓退開十步外。楚逸看着馬車,聲音壓得極低。
“皇后如何?忍耐已經到極限了麼?”
“差不多吧,反正昨天看到她的時候,我恍惚間以爲她的魂丟了呢。不過這次的事情實在惡劣,也難怪她如此難受,確實是走投無路了。”
“我們的將士不會無緣無故鬧事,義父正在軍中調查內幕。”略略一頓,楚逸忍不住問道,“依莫老闆看,皇后娘娘會和皇上回去嗎?若是皇后拒絕,只怕皇上之後再無心於戰事了。”
莫思歸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服她回去容易,讓她解開心結可就難嘍!她吃了太多的苦,最明白進退兩難、無從選擇的煎熬,所以纔不願讓你們皇上也陷入如此境地。嘖嘖,真是個傻女人,自私一些不就好了嗎?”
“那就不是皇上愛的人了。”
沉默一小會兒,莫思歸忽然想到什麼:“對了,有傳言說軍隊那邊要求你們皇上效仿盛文帝?真的假的?”
楚逸艱難點了下頭。
“真是……真是不怕事大的一羣人。”莫思歸苦笑,眼角藏着深深擔憂,“說起來你們皇上也挺難做的。一邊是將士以出兵爲要挾苦苦相逼,一邊是最心愛的女人或將慘死,選哪一個都是一輩子的罪。不過他應該不會答應吧?感情那麼好……”
意味深長看了莫思歸一眼,楚逸手指不着痕跡一顫。
許久。
“皇上答應了。”
沒有風,也沒有雨,就在身側站着的人說的話,理當聽得清清楚楚。然而莫思歸堅持認爲自己聽錯了,凝在臉上的笑容充滿自嘲
。
“瞧我這記性,還以爲楚公子是個從不會開玩笑的人呢。”
彷彿是爲了毀掉莫思歸的僥倖,楚逸又一字一詞,清晰無比地解釋了自己的話:“皇上已經給了那些人交待,出戰之前,會決定要如何處置皇后。”
莫思歸愣在原地。
復國軍最艱難之時,那兩個人不離不棄、生死相依;瀰漫着死亡味道的古墓洞穴之內,他們甚至想過拋棄紛擾世事相擁殉情。
這樣的兩個人,應當是把彼此當作最重要存在的,應當義無反顧走下去、愛下去,絕不受任何阻撓與妥協。
可是,怎麼這兩天發生的事,總超乎他的預料呢?
那種感覺,就好像自己守護的珍寶被打碎了,自己的信念,也跟着一同碎成渣滓。
即便如此,他仍拼盡餘力,想要說服自己,相信那兩個人的牽絆。
“不可能吧?楚公子就別逗我了,事關重大啊!”莫思歸乾笑,故意不去看楚逸眼眸裡的認真神色。
只是不等楚逸強調,馬車那邊已然給出答案。
一直安安靜靜的馬車突然開門,墨妄塵率先跳下,而後轉身,強行將夏惟音拖出馬車。夏惟音腳步踉蹌險些摔倒,臉上帶着憤怒表情,卻被更多悲哀蓋過,情不情願一眼就能看出。
倘若這只是二人之間的小爭吵,莫思歸肯定會笑吟吟做個旁觀者,安靜等待二人和好繼續曬恩愛;然而他剛剛纔從楚逸口中得知墨妄塵的決定,那份本該淡然等待的心情,驟然變成前所未有的憤怒。
“放開她!”
平生第一次,莫思歸極不理智地衝到強壯有力的習武者面前,全然不顧自己是如何弱小,掄起拳頭向對方砸去。
墨妄塵連躲都不躲,單手隨意一搪,也不見他怎麼用力,莫思歸便像斷絃的風箏一般跌出老遠,渾身灰土倒在地上。
“夠了,別牽連旁人。”夏惟音用力掙扎,已然黯淡的眼神又因莫思歸受傷燃起一縷細微怒火,“這是你我之間的事,與其他人無關!”
墨妄塵臉色陰沉,狠狠瞥她一眼,低道:“那就安安靜靜跟我走,什麼都別管。”
就算想管,能管得了嗎?
夏惟音絕望苦笑。
她比莫思歸更加驚訝,驚訝於墨妄塵的選擇,驚訝於他的絕情。
他若效仿盛文帝,自然可以讓那些鬧事的士兵心服口服,自此穩坐江山當一輩子明君。而她,不得不爲他的霸業獻上頭顱,再給自己留一個禍國魅君的惡名。
千百年後,人們印象中的她,也只會是個令人唾棄的女人而已。
掙扎忽然停止,夏惟音揪住墨妄塵硃色衣袖,直直看着他,脣邊笑容涼薄,勝過數九嚴寒。
“墨妄塵,告訴我,這就是你的最終選擇嗎?如果你確定不會後悔,我夏惟音二話不說,馬上跟你回去,就算是死也不會皺下眉頭!”
那樣決絕冰冷的語氣,就像千萬根針紮在墨妄塵心口。
他轉身,拉扯着她纖細手腕繼續朝前走,頭也不回。
“什麼都別問。只要像從前一樣相信我就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