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青忌日那日, 長平侯府中來了許多達官貴人，以衛氏族人居多。子夫來得有些晚，徑直從大堂經過, 去往衛青的牌位前祭拜。
寬敞的閣內, 子夫閉着眼, 聞着淡淡的香氣, 神情平淡。不知何時, 身後傳來一聲細小之聲，“母后，您倒是自己來了, 原本公主還叫我將您直接帶到這裡呢！”
說話的人是月兒，她早已是平陽公主的兒媳, 嫁給長平侯衛伉爲妻。
子夫並未睜眼, 只道, “公主一向是瞭解我心思的，今日來得那些人又有幾人是真心來祭拜的, 大將軍的死成就了他們的榮耀，他們之中又有幾人敢像當初的衛青一樣遠出雁門將性命拋諸腦後，今日於他們來說，無非是一場結交權貴的好時機，是衛氏族人盡顯高貴的平臺。”
月兒沉默片刻, 聲音略低了幾分, 上前又燃了一炷香, 道, “母親可知敬聲哥哥被抓了？還是太子殿下親自派人抓的……”
“他私自挪用那麼多軍餉, 難道就因爲他是丞相之子又是太子的表兄就要放過麼？”子夫睜開眼，目色微冷, “據兒這事處理的極有分寸，如今這個時機萬不可替公孫敬聲求情。”
月兒點頭，一邊將子夫送出門外，臨行前，她神色有些擔憂，“父皇連日來十分信任趙氏兄妹，母后和太子可要格外小心，二姐又遠在樂安郡，我實在是很擔心……”
子夫笑道，“不必擔心，母親這一輩子都是在宮裡度過的，有什麼是沒見過的。”
直到上了馬車，子夫都沒有表現出一丁點的憂色，她可以不回頭去看侯府內的風光與繁華，所有的人在她的面前都是一個個影子，覆蓋在心上不斷加厚的陰影。
凝然道，“皇上也不知是怎麼了，這些日子彷彿開始有些冷落鉤弋夫人，聽聞近來皇上時常因爲一些小事斥責她，倒是趙道人依舊每日前往宣室殿，未曾受影響。”
子夫靜默不語，凝然有些好奇，“娘娘，您在想什麼？”
她擡起頭，想到那日鉤弋蓄意想在皇上面前給她難堪卻被皇上斥責回宮的情景，出聲道，“本宮只是擔心太子，這些日子太子一直在在博望苑替陛下處理政事，可是他越這樣平靜，本宮心裡就越不安穩。”
“殿下是得皇上的旨意暫代監國一職，況且皇上對殿下的許多處理方式都甚爲滿意，娘娘不必擔憂。”
凝然的寬解並未子夫放下心來，那日在涼亭中據兒的篤定而又憤恨的面孔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車輦剛進了青鸞門不久，遠遠地就有人高喊着“皇后娘娘”，子夫聽着聲音耳熟，掀起竹簾向遠處望去，一處身影正向這方跑來，她不由得一驚，春曉？
凝然下車，見她一臉慌張，拉着她問道，“這天都快黑了，你一個人跑出宮做什麼！還這樣大呼小叫？”
子夫坐在車上並未下來，急聲道，“發生了什麼事？”
“稟娘娘，奴婢是前來報信的，娘娘請不要回椒房殿了，請娘娘先行前往宣室殿！”春曉上前道，“陛下今日在朝堂之中忽然口吐鮮血不止，太醫這會兒正在醫治呢！”
子夫大驚，猛然坐了回去。
宣室殿內仍有刺鼻而怪異的芬芳，先前煉丹的餘味並未散去，而此時劉徹卻已經躺在了龍塌上起不來了。他半眯着眼，看着下面一排姬妾跪在下方，神色微有不悅，道了聲，“朕還沒死，都各自回宮去！”
子夫見皇上醒來，連忙道，“陛下總算醒了！”
劉徹的臉色十分滄桑，“朕以爲自己差點就過去了。”
“不會……”子夫連忙喚來太醫，幾個老臣齊刷刷跪了一地，她心中奇怪，問道，“皇上身子一向是很好的，怎麼忽然身體急轉而下，甚至在朝上口吐鮮血？”
其中一名爲首的太醫道，“娘娘，陛下，臣等……臣等不敢言……”
劉徹在子夫的攙扶下勉強起了身，緊盯着那幾名太醫，問道，“有何不敢言？說！”
那太醫眼皮微微擡起，又彼此互相看了看，道，“陛下，陛下的五臟脾胃均受到不同損壞，鉛汞之流佔多數，所以纔會導致脾臟之中氣息不穩，血脈堵塞，最終血氣倒流……這些東西就是來自於陛下前些天所服用的元還丹藥之內……”
劉徹臉色漸漸陰沉，看了那幾個人，往後倚靠着，“繼續說。”
“是，那些丹藥只怕是用藥過猛，許多人體所不能承受如介還百齒以及甘麟等藥物均被添加至此，加之銀貢等物所以才致使陛下身體急劇惡化。”
劉徹揮揮手示意他們退下，待殿中空曠無人時，他仿若長嘆一口氣，看着子夫一時怔忪，說不出話來。子夫有些愣住，伸手觸了觸他的掌心，十分冰涼，剛欲說話卻被他打斷。他的聲音很是虛渺，帶着些自我嘲諷，他笑着問她，“子夫，朕枉爲天下之主，竟信了長生不老之言，實在很可笑，是不是？”
他的笑容十分苦澀，子夫見着卻是心驚，夜闌靜謐，她只看着他那張臉，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次日一早，趙道人便被收捕歸案，侍衛查封了他的住處，繳獲了不少他自己囤積的錢財，甚至許多文書之中還有大逆不道之言。鉤弋夫人跪在劉徹腳前爲趙道人求情，聲稱她的哥哥絕不會有任何膽量欺瞞陛下！
霍去病站在一旁，將前陣子他派人前往河間府所搜查的證據全部交給皇上，並將這兄妹二人的騙行全部揭開。
鉤弋夫人雖說着急卻並不絕望，她哭道，“妾身雖與趙道人不是親兄妹，但感情早已勝過親兄妹，哥哥一心爲陛下尋求長生不老之道，陛下萬不可錯怪哥哥！”
劉據上前道，“父皇，兒臣還有一些事想啓奏父皇。”
子夫意外，轉頭望去，幾名侍衛正將一個個檀木箱擡進殿來。
“父皇，這些都是兒臣今日一早奉父皇之命搜查鉤弋宮所得的罪證，”劉據命人將箱子一個個都打開，說道，“這些都是平時趙夫人所得的賞賜，還有……她與趙道人互通書信，其中與在趙道人住處所搜查出的東西相互對應，所以可以判定，此二人有不軌言行，更不乏污穢宮廷之舉！”
趙氏大聲道，“你胡說！”她回頭滿眼帶淚的看着劉徹，“陛下，您要相信妾身，妾身絕不敢有欺瞞陛下之舉！更不敢……”
“有沒有欺瞞，你心裡自當清楚，”劉徹並沒有看她，只平靜道，“你哥哥是必死無疑了。”
“陛下！”她泣不成聲，“可是……可是弗陵還那麼小……”
劉據道，“父皇，有件事兒臣心有疑慮，只想當面請父皇定奪。”
子夫在廊中心緒十分的不安寧，宣室殿的大門緊閉着，裡面只有他們父子二人，她自然不知劉據到底在和皇上說些什麼。鉤弋夫人被禁足在鉤弋宮，聽聞她一回去便抱着孩子大哭不止。
鳶兒幫她滿上茶，勸道，“母后不必擔心，殿下做事是有分寸的。”
“本宮自然信得過據兒，只是皇上的病來得太突然，爲何前陣子還好好的，卻是今天忽然犯了。”
鳶兒道，“其實母后也是相信的，那些方士所煉製的長生不老藥根本就是無稽之談，服用久了對父皇的身體自然無益處。”
子夫淡笑，“這些是太子平日與你說的？”
“也不是，殿下平日不常常與我說這些，是我閒來無事翻閱太子殿下所收藏的典籍，其中包括許多煉丹之術，所以纔多看了兩眼，”鳶兒輕聲慢語道，“那日殿下隨蘇大人前往宣室後我便一直在看……”
“蘇文？”子夫的神經忽然繃緊，“你說蘇文去過太子宮？”
鳶兒點頭，“是啊，那日太子還與他說了好些時候的話呢，蘇大人一向是父皇身邊的人，我當時還一直擔心。”
子夫道，“鳶兒，這些話你今日向母后說也就罷了，切不可再向他人提及，明白嗎？”
鳶兒點頭，“這個我自然明白，事關太子安危，我也只是向母后說說罷了。”
夜晚，子夫在宮中來回踱步無法入眠，凝然道，“娘娘，您還是在擔心殿下？”
她搖頭，“本宮不是擔心據兒，如今該擔心的是陛下。”她沉吟了半響，擡起頭來，眼神有些焦急，“本宮只怕，這次向陛下下手的不是趙道人，也不是鉤弋夫人。”
“那是誰？”
凝然問出口許久，子夫卻始終沒有回答，她似乎從她的表情裡讀出了什麼，驚慌地說出口，“難不成是……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