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時, 宮中上下自然每人都忙碌了起來。子夫在正殿中來回踱步，看着墨漆桌案上堆着的大大小小的禮品，凝然現下正與一幫宮人仔細清點。再過幾日就是除夕, 子夫已經有身孕近七個月, 隨着日益繁重的身體, 她每日走路都覺着吃力了許多。大抵離孩子出生也不遠了, 漪蘭殿每日送來的禮品也是絡繹不絕。
宮中上下都明白如今衛美人恩寵無人能敵, 但凡她這一次誕下皇子，日後富貴不可估量。她心裡有數，對於前來恭賀之人也穩若泰山, 並不多言。
“中山王后呈一副貓眼綠東珠鑲玉如意一對……”凝然照常一樣樣的念出聲來，只是剛說出口卻一下子收了口, 轉頭, 看着子夫的目光有些發愣。
子夫心中微漾, 挺着肚子上前，伸手拿過那方竹簡, 仔細看了一遍，不由得微微皺起了眉頭。
中山王，劉勝。
她似乎已經很久沒聽過這個名字了，如今他的王后給漢宮獻禮，自然是經過他的授意, 討好她衛子夫, 無非是衝着劉徹的面子。只是此刻她卻是莫名的慌了起來, 自己那晚在驛站逃離時, 劉勝腳步的急促與話語中陰狠仍叫她記憶尤深, 彷彿就在昨日。
“美人……”凝然起身，簡短的話語打斷了她的思緒, “不必擔心，靖王殿下遠在中山，這批禮品是由使者呈上的。”
“我明白。”子夫放下竹簡，轉身回到主座上，凝然上前扶着，兩人步履緩慢。坐定後，她的目光又移到那兩柄玉如意上，東珠泛着盈盈綠光，玉如意更是華美異常，只是不知爲何，那東西越美，她心裡就越不明朗，不自覺道，“我只是擔心，日後他會成爲大患。”
凝然不解，小聲道，“只怕靖王殿下早將您忘了，如今您早已更改姓名，又有皇上庇佑，怎會出什麼亂子。”
子夫眉頭並沒有紓解多少，只是腹中孩子一陣亂踢，她不由得笑了笑，也無暇顧及那玉如意之事，只淡淡回道，“但願如此。”
下方清點的宮娥忽然驚叫了一聲出來，子夫與凝然均被嚇了一跳，那宮女顫抖着雙手打開手邊長方形的紫羅蘭色紋理禮盒，內裡裝飾精緻，只是眼下卻是寒光閃耀，劍柄翻着懾人的青光。
“怎麼回事！”凝然慌忙走下方去，忽然見着那柄短小的青銅劍，神色訝異，連忙拿起禮單，不由得喃喃，“大長公主呈上……”
子夫只是鎮靜的回了一句，“給我看看。”
凝然將那禮盒小心翼翼地放於子夫面前，不愧是館陶公主府出來的東西，就連盒子的鎖釦都極爲考究，玉色瑩潤，只是內裡的東西卻着實叫人心驚——一柄寶劍。
“大長公主這是何意？”凝然面色氣憤不已，冷笑一聲，“這明擺着是不將美人放在眼裡，難不成是要考量美人的膽識麼？”
子夫卻不言，伸手從錦盒中拿出那支短劍，細細的端詳，劍身並不華貴，甚至有些粗糙，只是劍刃卻極是鋒利，劍柄處有些磨損，似乎常年被人懸在身邊……她心裡陡然一驚，是這把劍，沒錯。
“她不是在看我膽量如何，是明目張膽的要挾。”子夫眉頭急蹙，一把將劍拍回案上，“衛青出事了。”
她方纔在第一眼見到這柄青銅劍時就覺得異常眼熟，後來纔想起這是衛青自在平陽公主府時便整日帶在身邊的，他素來最愛寶劍與兵書，所以她印象尤爲深刻。
凝然不由得駭然，“您的意思是……監軍大人……”
“你再去看看，禮品之中還有沒有大長公主送來的東西！”
凝然點頭，只是過了半響，什麼都沒有再發現。子夫看在眼裡，心裡一時把握不定。衛青現在身在何處，他不會有事，一定不會有事。她甚至有一種衝動直接去宣室面見劉徹，可萬一是館陶公主的另一則計謀，那自己無非又是落入她的套中了。
不能慌。
她努力坐定，再過幾日就是長信宮的除夕宴，這件事到底如何到那時自有分曉。
——
除夕宴是宮中是極爲壯觀盛大的。當日天子與文武百官齊聚長樂宮，朝臣須得向向天子朝拜，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禮節完畢後再退居長信宮的兩側。此後則是皇帝偕同皇后向太后與太皇天后行孝禮，后妃則只能在殿外等候，直到典禮完畢後方能入內就座。
子夫安靜地立在長信宮的長廊上，昨日的雪在今早的陽光下已經漸漸融化，常年深綠色的臺階也慢慢顯露了出來，這些生長在地面上青綠色苔痕似乎永久也散不去，不管風雪如何侵襲，它們如同完全依附在其上，堅定不移。
鼻尖有濃重的香氣，不同於殿中一貫燃着的百合香，這種香味在空氣中飄散的極廣，甚至充斥了整個長樂宮城。她擡頭望去，巨大的青鼎中插着三支手腕粗的香木，此時香木的頂端正慢慢的隱現出灰色，方纔刺鼻的香氣便是由它飄散而來。
“美人，皇上先前也囑咐過，您要是累了的話就去偏殿先行歇息。”
子夫搖頭，“現在什麼時辰了？”
“大抵到申末了吧。”
“那也在這兒呆不了多久了，”她轉頭朝長信宮方向望去，裡頭依舊樂聲不斷，看來大拜之禮還未結束，她暗暗想着，大長公主貴爲當朝太主，此時自然在裡面參與拜見之禮，看來今晚，她必定不會安然度過。
終於熬到酉時，子夫得以進殿，百官已經陸續從東門口退下，此時長信殿中只剩下帝王以及後宮衆人。凝然扶着子夫在左側下方第一位坐定，她也是累了，扶着後腰微微喘了口氣。
劉徹與阿嬌分別居太皇太后與太后兩側，太主則坐於右側一方。宮人們陸陸續續上來酒食，放於子夫面前的則是一些口味獨特的湯餅與進補的食材，而她人的前方卻是少不了美酒。
“等來年春日，哀家就能抱上曾孫兒了。”太皇太后似乎心情極佳，朝着下方道，“礙於宮中禮節，叫衛美人在外頭候的久了，可是凍壞了吧？”
“謝太皇太后關心，妾身一向身體耐寒，還好。”她的心一直揪着，微微打量了館陶公主一眼，她似乎很是悠閒自在，嘴邊有輕蔑的笑意。
“母后，兒臣聽聞衛美人之前在掖庭的浣衣局呆了許久，自然練就了一副鐵打的身子，區區寒冷怕什麼。”館陶公主笑得輕易，上方的阿嬌亦是眼光一撇。
劉徹微皺眉頭，不言。
太皇太后發話，“過去自然不可同今日語，哀家特意爲你準備另一份吃食，孕婦不宜沾酒。”
子夫再一次拜謝。
殿中漸漸起了樂聲，衆人也是一副其樂融融的派頭，只是子夫越聽越煩，加之妊娠反應，她幾欲嘔吐。凝然爲她倒上清湯，靠着她小聲道，“奴婢見您這樣忍着也不是辦法，不如向皇上求個恩典，先行回宮。”
子夫沉吟半響，擡頭望去，上方帝后正與太后與太皇太后說着話，館陶一反往常侍奉在竇氏身邊的習慣，此時竟安穩的端坐於自己的位上飲酒，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她似自言自語道，“這會兒求恩典也不是向皇上求。”
話罷，她勉強起身，邁動步子走向殿中央跪下，神色痛楚，“啓稟太皇太后，妾身身體實在不適，請求先行回宮。”
劉徹倒是一陣緊張，趕忙起身，“是吃了什麼不適？”
太皇太后面色略微一沉，道，“皇上還記着和風殿的事兒呢？哀家宮中的東西你還疑心不乾淨？”
“孫兒不敢。”劉徹微微低頭，倒瞧見阿嬌冷笑着，彷彿是嘲諷，他心裡忽然惱火不已。
太皇太后一揚手，聲音頗爲關切，“哀家也是這麼過來的，多派幾個人送衛美人回宮罷，今日倒是難爲她了。”
出了覆盎門不久，一直還算平穩的車輦卻漸漸停下了，前方的宮燈忽明忽暗，漸漸涌起一陣腳步聲，繼而又隱隱約約的散去。子夫忽然手心握緊，與凝然對視了一眼。
她撩起簾布，外面黑夜暗沉，竟是不知在何處。凝然緊張萬分，低聲緊張道，“美人，咱們可沒回到未央宮，這是在哪兒？方纔長樂宮太皇太后親自派的侍衛竟是都不見了！”
子夫努力壓下心臟的狂跳，“那些侍衛是太皇太后宮裡的，大長公主一向是那裡的常客，收買一兩個不算難事。”
凝然目露懼意，“大長公主會不會……”
“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有沒有這樣的膽子。”子夫心中又是緊張又是氣憤，館陶公主實在太猖狂了，居然在兩宮之內都能叫人將她劫持。
外頭傳來一聲冷笑，在靜的可怕的周遭凸顯的更加駭人，腳步聲漸漸向前，“衛美人還不肯出來？怎麼，要本公主親自請你下來麼？”
凝然護主心切，一把撩起車簾便探出身去，子夫一驚，剛欲拉住她只聽聞尖叫一聲，接着便聽到似乎是重物落在地上的聲響，後草叢裡的蟲子被驚動，紛紛鳴叫不絕。
她擔心凝然，急忙跨出馬車，一眼便望見多處刺眼的火把，在這一處幽暗的樹林之中通亮無比，那幾個人都是目光緊盯着她，火光的映襯下更爲可怖。馬被人緊緊扣住，發出不小的嘶聲。她忽然覺着腹痛地厲害，剛想尋找凝然的蹤影，卻忽然見到其中一名男子腳下似乎正踩着什麼，她驚得不由得退到馬車一旁，那男子腳下的，那正是流血不止的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