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 西方的天空原本還是有些金色的晚霞的,只是一瞬間,天空漸漸變得灰白, 暗色也漸漸籠罩了過來。宮門前起了風, 劉徹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轉眼向庭院外望去, 盡是一片頹敗落葉之色。
中謁令瞧着天色不大好, 忙道,“皇上,這起風了, 您還是快些進去吧,奴才瞧着估計得下大雪。”
承德宮前的宮監見皇上來了十分高興, 連聲道, “奴才這就去告訴夫人皇上來了……”
“不必, ”劉徹擺手,向內殿的方向望了一眼, 道,“她既病着,朕便直接進去看她。”
那幫宮人不敢多言,連忙讓路。劉徹回身對中謁令道,“你在外等着, 朕今日在這呆不了多久。”
“諾。”
內殿原本是安靜的, 只是安靜之中忽然夾雜了幾分孩子的聲音, 還是很細小很謹小慎微的。
“母親, 我……我害怕……”
“怕什麼?”
“我怕萬一父皇知道劉孟是您派人殺了的, 會……會……”
“胡說什麼!我警告你,待會兒你父皇就來了, 你可不準再提這個!聽見沒有!”
“可是……可是萬一……”
“沒有萬一!劉孟已經死了,趙王靖王都被誅殺,李延年也死了,如今是死無對證,你要是不想死,那就趕緊將這件事忘了!”
劉閎原本還是皺着眉頭一臉的憂愁,見母親一通話將他全部憋了回去倒也不敢再說什麼,起身剛準備去讀書,只是轉眼的一瞬間他見到了屏風旁的一道黑色身影,還有一雙充滿冷意的雙眼。
他驚呆了,雙腿立馬軟了下來,“父……父皇……”
王夫人原本還是縮在被褥裡作病人狀,劉閎的一聲驚叫讓她的腦子瞬間變爲空白,她的眼睛瞪着,卻不敢回頭向那個方向望去,只是手指緊攥着被面,直到聽到微微的撕開聲。
劉徹定了許久,終於緩慢上前,召來王夫人身邊的貼身宮女,問道,“夫人既是病着,爲何朕聞不到一股藥味,你們都沒去抓藥熬藥?”
那宮女向王夫人的方向瞄了一眼,繼而畏畏縮縮道,“早……早前是熬了藥的,夫人……夫人也也喝下了……”
“這話是夫人先前教你說的?”
“不不……奴婢的確是……”
劉徹道,“將這個欺君罔上的宮女拖下去,三十鞭子。”
那宮女臉色刷白,撲通跪下,不停的磕頭求饒道,“皇上,皇上饒命啊!奴婢不敢欺瞞皇上,奴婢……奴婢說的都是實話!”
劉徹淡淡道,“還不知悔改,再加二十鞭子。”
那宮女終於不再說話,徑直暈了過去,三兩個宮監便直接將她拖走了。
王夫人看着眼前一幕,只覺得自己的心快跳了出來,抱着被子捂在胸前,雙手不停的顫抖。她沒有去如今劉徹的雲淡風輕,但她可以想見隱藏在其後的暴風驟雨。
劉閎跪在劉徹腳前,一邊伸手抓着他的衣角一邊大哭,“父皇,您別生氣,母親她……她不是有意要騙您的!”
“你讓開。”
只這麼一聲,劉閎忽然停了下來,連抽噎也不敢,只驚恐着擡頭向上方望去,劉徹居高臨下,並沒有看他,只是眼神平淡,目視前方。
王夫人終於從牀上滾落下來,她的後頸已經汗溼,伏在劉徹面前哭聲漸起,“陛下,妾身錯了妾身錯了……”
“錯在何處?”
“妾身不應該拿生病這樣的藉口要皇上過來,更不應該讓身旁的宮女幫着向皇上隱瞞。”王夫人說的急促,似乎連氣都接不上來。
劉徹尋了一個位置坐了下來,看着伏在地上的母子倆,靜謐了許久,他道,“誰叫你去殺劉孟的?你如今老實跟朕說。”
“不不……”王夫人連忙搖頭,“妾身沒有,方纔是閎兒胡言亂語,陛下切不可信以爲真啊!”
劉徹冷笑,“事到如今,你還當朕是無知孩童任由你戲耍?”他俯下身去,緊扣着王夫人的前襟,冷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來路?和靖王是什麼關係?”
王夫人終於意識到,現在的劉徹已經完全將她和叛軍歸在了一起,她殺了劉孟,實際是給靖王以及膠西王找了一個最好的契機。她是受了李延年的蠱惑,纔去做了這件讓她後悔不跌的事!
“陛下,妾身是韓大人的表妹啊,怎麼會與諸侯王有任何關係,”王夫人哭道,“陛下,妾身不是有意的,妾身真的不是有意的……”
劉徹鬆開她的前襟,示意劉閎過來,“閎兒,朕知道你不會說謊,現在你來告訴朕,你還知道些什麼?”
劉閎抽抽鼻子,睜眼道,“父皇,如果……如果我說了實話,您會不殺母親嗎?”
“那就得看你說什麼了。”
他哭道,“是李延年,那日他來的時候我就在屏風後頭,是他對母親說劉孟是父皇的心腹大患,每日讓您不得安穩,他勸母親暗地派人殺了劉孟,這樣一來可爲父皇解憂……”
“爲朕解憂?”劉徹忽然大笑起來,逼向王夫人,狠聲道,“你真是做得好!這場戰亂朕花了多少心思去避免,去拉攏,可是真是想不到,最終朕竟然差點兒亡在你的手上!”
王夫人嚇的不輕,就連哭聲都凝滯,只是不停地磕頭連聲道,“妾身錯了……妾身是一時頭腦發熱才誤信了李延年的話……”
“你可知李延年是誰?他是劉勝埋在漢宮的旗子,他巴不得朕早些和趙王鬧翻!你真會自作主張,聽他的話?聽他的話來害朕?”劉徹道,“他的人頭被朕掛在城樓上,你是不是也想這樣?”
王夫人渾身一軟,呆呆地看着劉徹,“陛下……陛下……”
“你不要以爲朕不知道你與竇嬰之前商謀太子之事,你應該知道朕平生最厭惡的是什麼,就是朝臣與後宮謀私,韓嫣已經已經死去多年,不要再指望擡出他來還能保住你什麼!”
劉閎急得哭叫不已,“父皇,父皇您不要殺母親……”
劉徹看了母子倆一眼,一個大哭,一個則是完全呆住,他將一切拋之腦後,目光陰冷,在兩人身上游離片刻,似是在思索什麼,終於,他起身便走了出去。
——
這一年的冬天十分漫長,子夫開始想着往後衛氏家族的命運,經歷漠北之戰後,衛青與霍去病以赫赫戰功同時加封爲大司馬,代太尉之職,於內朝掌管軍務,權傾朝野。在旁人看來是榮寵至極的好事,可是在眼前,卻讓子夫時刻擔心,她怕一切來得快,去的也快。
冬日剛過,正是來年春日暖陽初照時,承德宮卻是辦起了喪事,王夫人,這是先前十分受寵的姬妾,在一個春夜裡悄然病逝。
李姬的眼中是掩飾不住的疑惑,“早年妾身與她走的近些,一直知曉她的身子骨倒還是很好的,要說生病什麼的那也是拿來騙皇上過去的話,怎麼才一個冬天就不行了,這下說沒了就沒了。”
鄭經娥也道,“去年冬天我去瞧過,臉色十分差,就像是一夜之間便糟了似的,怎麼皇上每去看過她一次她反而更壞了,身體狀況每日愈下。”
“她也真是,固寵何必這樣心急,自己的身體也不當緊,拖着個病體去服侍皇上,當真是不要命了!”
……
子夫在上方聽着,放在嘴邊的茶換灑了下來,方纔鄭經娥的話讓她不由得心驚——皇上每瞧她一次,身體便更差一分。王夫人的死是那樣奇怪,讓她不得不去懷疑,可是劉徹隻字未提,這裡邊也許有着不爲人知的秘密,可是她卻無論如何也不得而知了。
凝然連忙將灑落的茶水擦了擦,焦急問道,“娘娘,您可是燙着了?”
她驀然回過神來,看了看眼前的凝然,搖頭,“不礙事。”
李姬道,“王夫人去了,不知陛下對二殿下會作何安排?”
“這個自然不要咱們費心思,陛下自由安排。”鄭姬擡眼打量了皇后一眼,似乎是凝神想着事,笑問道,“娘娘今日怎麼不說話?”
子夫淡淡笑了兩聲,“你們都將話說盡了,還叫本宮說什麼?”
衆姬妾一陣笑,“聽聞皇上立了新的丞相,你們可知是誰?”
子夫心中自然明白,自竇嬰辭官後丞相一位空缺,劉徹的新任人選是公孫賀。而公孫賀卻又是她的姐夫。
“朝政之事以後不要多言,”子夫略斂了笑,“皇上可不喜歡聽你們說這些。”
下方的人聽罷笑意微微有些僵住,連聲道,“妾身知錯。”